引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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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骇潮迭起(2)

    “看样子还没有来晚。”李夏粗略地扫了一眼城下的巷街坊市,又在茫茫的雪雾里找到了醉月大轩以及内阁;那里有他在荆州目前的所有思念。

    “早该料到了,只可惜此处的空间节点早被人暗中动了手脚,干扰到我们的探查。不然,或许我们可以扼杀一位仍在苏醒的神。”旁边的老者便是七祖,他轻叹一口气,“他们动荆海的目的,也有为给予她苏醒更好的环境这一层原因吧。”

    “荆海一事我们来不及阻止,暂且告一段落了,眼下的当务之急是找到我侄女啊。”紫袍中年人咧开嘴,俊逸的脸庞掩盖不住的是不可一世的气质。他便是归隐于君灵山、替祖宗守陵的幽云郡子殷晨;在蜀中历经了那般苦难后,他也曾消沉过一段时日,只是慢慢的明白:自己因意气遇见了宇文樱,也因由意气去救她涉险,最后让自己再意气一次寻觅残留在他脑海里的身影,似乎也未尝不可......折翼消匿不了雄鹰展翅之心,槽枥桎梏不住骏马驰骋之志,既然生而无畏,便战至终章。他手持一个空间玉佩,感悟着荆州紊乱的空间乱流,一笔一画地在玉佩上刻画下此处的空间节点的轨迹。

    “七祖,能确定是哪一位神苏醒吗?我们贸然闯入这般大阵,没点准备的话,对你们来说影响不大,对我来说可就要遭殃了。”李夏看向了身侧的老者。

    “调动天气大势者,天地唯二号人物:天气祖巫奢比尸、水之祖巫共工。若是前者苏醒,我认为最稳妥的办法是留下我和郡子在此处拖住祂苏醒的节奏,琴师小友速速去京城寻求支援;若是后者,单靠我等,尚可一搏。”七祖轻笑一声,“老夫还是偏向于后者的。毕竟共工存活于荆楚民间传说千年,换作是我也不甘于如此寂寞。”

    “七祖,空间节点有异动了。”殷晨指着手中的玉佩,开口说道;“在楚枫江与金江交汇处的水底,汇聚了大量的能量......这基本能够确定是何方宵小了啊,不知道共工这厮,祂能拿我侄女怎样?”说罢,他收起玉佩,双腿发力腾跃而上,直冲向那处可疑的存在。

    “郡王,谨慎行事为好。”看向一跃下城头的殷晨,李夏不禁出声提醒。

    殷晨并没有搭理他。只见男人在跃下城头,抵达地面前在空中滞留的过程中,一尾紫龙从虚空处咆哮扑打过来,以疾速撞向男人,随即盘绕粘附在他的四肢,帮助男人落地。“《紫龙典》里的真龙绕壁,收放自如,算有小成;由小见大,琴师不必担心幽云郡子的身手。最重要的部分,在你身上。”七祖也望城下探头一看,随后对着李夏这般说。

    “在我这?”李夏看向七祖。

    “对啊,在你这。希望不是我看错了。”七祖并没有再出言解释,他闭上眼,静静地感受着下方空间能量的变动,沉寂在下方的乱局之中。“在郡子找到目标之前,我们似乎都做不了什么。不如琴师陪老夫唠嗑唠嗑,如何?”

    “洗耳恭听,愿闻七祖教诲。”李夏虽然心中放不下心爱的女孩,但也知道干着急着没什么用;正如七祖所言,不如听听这个族老的想法,对后续的办事也有好处。

    “琴师,可是从藏书阁之中得到的《琴》法?”七祖没有睁开眼睛,这一问只是随口一说的样子。

    “呃...不瞒七祖,藏书阁之中并无《琴》法,这一切都是后辈从其他典籍之中......稍加推演而出的。”李夏斟酌了一番措辞,开口说道。

    七祖挑了挑眉头,“其他典籍......是指殷宗的珍藏版的四书吧。好了,老夫并不是要找你麻烦的。既然成烟选择了你,那么身为族老便给你一点机会,助你一臂之力。老夫对琴师略有所闻,此时无事你听听便是。”见李夏洗耳恭听的模样,七祖便再说了下去:

    “据记载,九州的第一位大成琴师阳逸,诞生在两千多年前的晚周时期。当时九州割据,恰逢气运分割的乱世;也是祖殿上一次大动作的时候。在宇文家族的天才横空出世,横扫八荒击退祖殿狂潮,亲手终结乱世之前,阳逸前辈,是抗衡祖殿的旗手......而也因此,让琴师这一行和礼义其他行目分道扬镳;不同于棋、书、画,琴作为四礼义之首,它的修炼路线不是靠冥想,而是靠......气运。

    “唯有在乱世,方才有足够多的气运提供给琴师修炼;所以你才会明白为何,琴师数千年来无人再能大成。《琴》法并非流失于前人的疏忽,它是被帝王家销毁了。大成琴师可以勾引气运,调动山川大势,动摇宗族根基,所以他才会是停留在过去的恭敬,残喘在当下的遗憾;他太过可怕,融不入每一代帝王之眼。

    “而到的如今,据我了解殷宗开庙称帝之时,《琴》法在江湖之中,业已不见踪迹;所以殷宗对于琴师并没有敌意,反而会在宫中重新设立琴殿,开创数千年来的新河。琴师这个路子很特殊,走这条路的人很平凡,但你不一样;因为你有别人所没有的。”说到这,七祖睁开了眼,入眼苍苍莽莽的白雪孤城,以及坐在身旁,略微呆滞住的男孩。

    “你说的是......气运?”李夏有些艰难地扭过头,试探性地问道。

    “准确来说,是成烟。你认识的殷成烟,其实是不完整的;在荆州的只是她的一半,而另一半,寄存在君灵山。”七祖叹了一口气,又闭上了眼,“好了,就此打住罢。接下来的路会很难走,需要你自己去扛;老夫趁还有这口气在,先和你说一声:在不动摇殷宗的统治下,你大可修炼琴法,只要是为了保护住成烟。”

    李夏恢复了理智,他垂下眼帘,不出一声地沉思。恰在此时,古琴里的紫袍男子又侵入了他的脑海,只不过这次是李夏主动让他进来的。

    “这个小辈懂得挺多的啊,应该是殷宗里权限颇高的族老。”显然刚刚七祖的话语,他也听入心里,“你若是真能得到足够的气运,可就好咯。”

    “大成琴师阳逸......也是靠气运的吗?”虽然心中已经有了答案,但他还是想在这个启蒙导师身上确认一番。

    “有气运,也有因果。小子我可和你说,你要是以为赖上你家那个小郡主以后修炼就会轻松,那算你大错特错。反正......阳逸的路,后人不是那么好走的。”

    李夏没有再搭理他,面对满城的混乱,他枯坐在城头,略显疲态。

    楚枫江畔突兀地燃起一团火云,在这幅灰白色地画卷里显得格外刺目;坐在东海门城头的七祖睁开了眼,斑白色的眼睫毛翕动着,他抬眼仔细一看,只见火云上闪烁着祥云的光辉,窜出来的火苗与鹅毛飘雪相遇,短命却又绚丽的邂逅,伴随着“滋啦”的声响,消散在茫茫的雪雾之中,陨落在荆州万户屋檐亭台上......又有棘手的对手插手进来,把局面搅得一锅糊;但七祖皱眉却另有原因。

    此时的东海门城下,扎堆了数以千计的百姓;他们察觉到了荆州——这座囚牢里的不对劲,出于对未知事物的恐惧,他们迫切想要逃离。唯一的办法便是冲破被雪堵住的城门,以及城下值守的屯军的封锁。

    “干什么干什么!给我退下,大梁律法有约,擅闯关口者,可立刻击毙!不想死就给我往后退,没有郡守的命令,荆州城门开不得!”值守东海门的旗长姓吴,正是先前盘查李夏的船的甲士;他提着刀,穿梭在难民和军卒之间。

    “大人...大人啊!现今的荆州,活不下人了啊......如此恶劣的气象,城内无衣无食,城外依旧是初雪,尚有一线生机。您就行行好吧......”当中有人的嗓音浑厚有力,穿透了呼啸的风雪,在难民堆里激昂起短暂的热潮;难民们纷纷呼喊附和着,一浪未息一浪再起,冲刷着值守屯军的心理防线。眼下的荆州,业已如同他所言那般,恶劣的气象连炭火都点不起来,到处都是冰天雪地,冻住的人形冰雕横七竖八遍布四方街道,靠着仅存的屯粮和燃稳性能较好的松叶碳,对于他们这些寻常屯军而言,其实过不了半旬也即将和他们一般,陷入绝境。

    念及此处,吴楚抬头,从垛口处看向荆州城外;数十里开外的天地是截然不同的。他也大致清楚荆州所面临的局面,不像眼前这些难民一般对祖殿和卦阵一无所知,身为朝廷养的人,即使眼下对大局改变不了什么,那么就做好自己的事。他闭上眼,又尖锐地重新睁开,坚定的眼光扫视过身旁的手下,宛若在检阅一支百战雄师。

    “众兄弟,随我带上粮碳,维持秩序!”

    “旗长!我们的粮碳只够不到五日了......”

    “稳住局面,郡守他们会有办法的。总之,不能打开城门......”吴楚咬紧嘴唇,他攥紧拳头里飘入的雪花,目光锐利而坚定。他心里也没底啊,但作为军人,父亲和哥哥教给他的就是这样——服从军令。而东海门的城门紧闭,这看似只是在万千片雪花里,颇不起眼的一片;殊不知,正因为如此,悄然改变了接下去整个大局的变幻......

    七祖凝了凝神,多看了一眼这个城下值守的长官,并没有多说什么。相较之下,还是那片火云更值得他上心一波;毕竟火之祖巫祝融,可不是什么简单角色。他转过脑袋看了一眼仍在沉思的李夏,心底微微一笑,出声提醒道:“时刻留神郡子给的空间玉佩,若是找到目标,你尽管跟上,去把成烟带出来便是。当然,不会一帆风顺的。”

    老人看着重重点了点头的李夏,起身抖了抖衣袍上沾染的白雪,他脚尖轻点城头,朝城下掠去。他同样化作一道紫龙的光影,在雪天里起伏腾跃,朝着那团火云疾掠而去。

    与此同时,醉月大轩中,就在谢亨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的一瞬间,他和孙佚心急火燎地往外赶去,却在门口撞见了那个令他们失态的人——李雄。他身旁站着一个人,套着暗红色的裘子,头上的帽子往下压,帽檐挡住了谢亨与孙佚的视线,让两人看不到他的脸。

    “钦差大人好兴致,如此急迫的局势下,居然还是不改初心,流连风月。哈哈哈......”李雄抚手大笑着,仿佛逮到世上最可笑的笑话,他转而故作姿态地感叹到,“哦也对,人走之前总得找个借口好好犒劳自己半生的辛酸,犹如典狱司给犯人断头饭吃一样。谢钦差,下官反而非常理解啊!”

    “断头饭?李镇抚你这是哪来的胃口,要吃定我俩啊?再说这里,你不是比我更熟悉么?我可还记得当初,每一夜你都还有心地替我挑选姑娘助兴,给我介绍呢。”谢亨扫了一眼李雄,目光并没有在他身上停留多久,而是和孙佚使了个眼色,让他盯紧李雄身旁那个暗红色裘子的男人。直觉告诉他,那个人不会简单。如此内蕴的气势,他在京城之中,唯有在禁军的前任教头、当下金龙、青龙双将的师尊黄利东身上见识得到......若此人真的如此恐怖,那么强如孙佚可能一时半会也只能吃瘪;祖殿此番的手笔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了。

    关键是讯息还无法传回京城,单靠自己的力量是远远不够的......谢亨第一次感到力不从心和疲倦,果然这钦差不是那么好当的;如果不幸发生了最糟糕的情况,爷爷会很失望吧,那时候谢家就真的一蹶不振了......

    “你的嘴很硬,希望能够经得住我的拳头才好。”李雄身旁的男人开口了。有些令谢亨出乎意料的是这个男人的嗓音居然出奇的阳刚,若是平时的交谈,话语中春风般的暖意会朝心田扑打过来;假如是街上遇见的陌生人,他会让你不由自主地放松警惕,卸下心中的防备,引起交好的心思。谢亨皱紧眉头,不但未曾放下警惕,反而提起了所有的心思,这样内敛的敌人才是最棘手的。

    “谢亨,我还不想和你谢家彻底撕破脸皮;今日我会在这里出现,目标还是船上的人。让你的侍卫收起刀,给我们让条路,我会让何相替你向皇上说情的。”李雄冷冷说着,“我是敬你还是我上司我才这般给你好言,若是继续执迷不悟,那就等着谢家绝脉吧!”

    “何相?抱歉咯,我对那老不死没什么好感;说情就算了我信不过诶......这样吧李雄,你滚回去南镇抚衙门,修书给那个何相,让他给我爷爷磕三个响头,我就考虑考虑,如何?”谢亨一脸的无谓和挑衅,暗中却是做好了所有准备;是和孙佚一起挡住那个男人,还是撇下孙佚自己先撤,完全取决于对手。

    李雄脸色像吃了屎一样难看,他脸上的青筋蜿蜒凸起,为了压抑着心中的暴怒,他深吸了一口气,连续说了三个“好好好”。之后他狞笑着指着谢亨说道:“你很狂;希望你能有狂的资本......动手吧。”话音刚落,一旁的男人打了一个嗤鼻,懒洋洋地挪动脚步,站到李雄身前一个身位。狂风掀起他的帽子,露出光滑无发的脑袋,令人印象深刻的并非他那阳刚硬朗的面庞,而是烙印在眼角和头皮上的火红色刺青,以及那双暗红色的眼瞳。男人的瞳仁把猎物锁定,明明在这暴雪之中,却分明能够感受到来自心底的灼烧感,让人狂躁不安。

    “吾乃,祝融。”他的声音掷地有声,在这雪天里久久不散,勾勒出谢亨的犹豫与顾虑,凸显出孙佚的兴趣与战意。若干年后当谢亨再度回忆起第一次和祖殿交手的细节,他总是想说:“我是不想打的,但我看到了孙佚提着刀就往前扑了;兴许只是不想看到一个纯粹的人死在我的无动于衷之前吧......呃大雪天的,也不知道能不能走出荆州,有个人作伴总比一个人走好啦。”但别人再度问起这件事,话到嘴边却成了自己对孙佚冲动的抱怨和无奈。

    孙佚是个纯粹的人,不会对这些事情上心的吧。谢亨很想在下一次和孙佚并肩作战时,把那些话用平淡的语气说给他听。他还是会躺在藤椅上温酒,问他是否要陪他小酌一杯,再一次回忆起初雪的荆州城是多么祥和。躺倒在漠北的草场上时,他也不知道此生还有没有机会了。

    ......“阴儡”出鞘!孙佚怒吼一声,“斩鬼纲·摩多渡海!”他与阴儡化作一道鬼影,瞬息之间拉近了他和祝融之间的距离;这一招在对抗其他对手——包括带有祖器的恶鬼黄滔——都能做到出其不意的效果,而火神祝融显然也不例外。一直以为这次出手的目标是谢亨的他,从一开始便未曾想过谢亨身旁的侍卫居然这么大手笔,身位斩鬼门第九十四代家主孙佚,在血脉上足以压制祖殿所有人!

    黑刀带着曼妙的曲线,诡异到极致便是妖冶般的动人;祝融在瞬息之间来不及应对,只能举起虬龙般的胳膊强吃了孙佚一刀。黑色的刀锋溅起大片大片的血液,溅落在雪地的血渍上像恶龙布满倒刺的断尾,在给予人强烈的视觉冲击时,也彻底激怒了这个棘手的敌人;祝融面色凝重,头顶的刺青慢慢地红热起来,如同火炬一般“腾”地点燃。象征着身份的火云绽放在他的头顶,将这昏暗无光的雪天捅出一抹不合时宜的光彩。

    “斩鬼门的小鬼,你彻底地激怒我了......今日,便是你斩鬼门绝脉之时!”祝融的嗓音不复之前胜券在握那般的阳刚,而是增添多了因为受伤,在心中郁结的怒气和戾气,“当年你父亲可在我身上留下了不少的伤口,现在,就由你来偿还吧!”

    “你说了一个让我不得不杀你的理由。”孙佚嘶哑着说。纵使是在暴怒之下,他还是那般言辞简短;一直被头发盖住的血红色瞳仁的右眼像被尘封多年的红宝石,破土的一瞬便要绽放自己毕生最璀璨的光辉。血色从他的右眼里肆意跳跃,他左手持着黑刀,面向祝融一步步逼近;每走近一步,他右手紧握着的“阳神”的刀谭便离刀鞘多几分。他依旧保持有理智,也深知眼前的对手不容小觑,甚至自己不能够全身而退;但......这就是斩鬼人的道,面对祖殿的渣滓,挥动手中的刀刃,直到挥不动,也要用身体肉搏,用牙齿撕咬!

    在这一刻,孙佚突然答上了父亲曾经问及自己的一个问题:何为斩鬼?在困境之中,他静静感受着阴阳两刀的气息,懵懵懂懂之中意识到了什么。

    “以我之血,染我之志;吾往千万人,一引天下潮!”孙佚发力狂奔,大声地嘶吼出了父亲问他的那个问题的答案。

    他打碎了腰间佩戴着的两个玉瓶,两把刀染上相同却又不同的血,这一吼彻底燃起荆州这座困局中,困兽们的负隅顽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