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汉国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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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云台将星 (上)

    不久之后,京师、梁松老家安陵,揭发梁松的奏疏与罪证便源源不断,如同雪片一般滚滚而来,告他整日写信请托州郡县府官员办私事,动辄权势倾压,严重干扰公府日常运作;还有许多他亲手所写的谣言飞书,都是关于诽谤诬陷那些曾经得罪他的人的,堆满了明帝的龙书案。

    “这究竟是落井下石还是助阙廷剪除奸佞?”明帝问道。

    “若说是落井下石吧,这些却都是实凭实据。若说剪除奸佞吧,却又都积压已久,早先不报送阙廷,而只等梁松下狱后,再呈给陛下。所以,兼而有之。”洛阳令邢馥道。

    “依朕看,这些奏疏对梁松一案已一文不值,倒是对朕选人、用人,颇有借鉴。”明帝道。

    “臣不解陛下之意,请陛下明示!”廷尉王康道。

    明帝道:“官者,乃是助朕抚民治国之人,必须如实适时将民情呈报于阙廷,阙廷方能据之拟定国策与政令;反之亦然,应将阙廷所定国策与政令,不折不扣,推行下去,才能产生所期望的实效。如果国策政令不合时宜,则须及时报将上来,阙廷再酌情加以调整与矫正;如此方能上下一体,君臣共治,国泰民安。”

    “故此,为官者忠诚周慎、体真履规至为重要,而最忌察言观色、欺上瞒下、左右逢源、八面玲珑之徒。有他们在,百姓如有冤情,则永不能雪;官吏贪腐,也永不能止。而朕,如有错误之处,他们不但不公正直言,反而倒歌功颂德,言辞虚夸!表面是赞美奉承,实则是在背后取笑。朕岂能不知?眼前这些奏章便是如此,正好说明了阙廷当下所用的官吏,恰恰多为朕执政所忌之人。比如这个河南尹,数他报送的罪证最多,这反而正说明他最不作为。假如在梁松案发之前报送,朕必会破格重用;而此时才报,晚了,朕首先就要罢了他的官!”明帝恨恨道。

    “罢他的官不难,但欲派何人前去接任?陛下心中是否已有合适人选?”司徒虞延问道。

    “这正是朕心中犯难之处。”明帝道,“诸卿心中如有合适人选,可以推荐给朕!”

    井然正欲开口,一旁的洛阳令邢馥早已抢先说道:“臣心中倒是有一合适人选,但不知陛下是否满意?”

    “何人?”明帝问道。

    “此人目前虽然官职低微,但是颇有才华,而且陛下亦不陌生。”

    “究竟何人?”

    “就是宫中侍郎薛昭,原来曾与臣一同在洛阳府共过事,故颇知其才,虞司徒想必也有所耳闻吧?”邢馥道。

    “不错,此人确实晓达政事,但若身为河南尹,不知能否莅事明理、明解朝章?”虞延道。

    “如果不用来披荆斩棘,安知其是不是利刃?”明帝道,“明日,朕要见见此人!”

    太尉赵熹道:“臣完全赞同陛下用人主张,并一直也在为阙廷留意一些骨耿正直之士!”

    “赵卿手中可有合适人选?”明帝问道。

    “倒是有一些,目前都在各郡县任职,须得慢慢锤炼,步步擢升,但臣相信终有一日,其中不乏国之栋梁。其名姓与政绩,臣已都写在奏章之中!”说着,赵熹呈上一卷简牍。

    明帝接过来,当即展开观瞧,自言自语道:“何敞、第五伦、袁安、钟离意、寒朗、朱晖……”

    赵熹道:“其中,何敞、钟离意、第五伦三人进京述职,当下就在洛阳!”

    “那正好,朕见见他们!”明帝抬头起来,望着赵熹,忽想起一事,道:“你等可知宋均其人,就是当年在壶头,马援临阵病逝后,赶过去监管伏波军的宋均?”

    赵熹道:“梁松之父、前九江郡守梁统去世后,先帝就调派宋均前去接任,他至今还在九江。”

    “此人杀伐决断,机智过人,敢于担当。原司隶校尉伏恭接任已经病退的窦融,担任司空一职,而司隶校尉一职空缺,可调宋均回阙廷出任此缺!”明帝道。

    “诺!”一旁的虞延刚回应,就有黄门官入内禀报,道:“河堤谒者王景勘察汴河沿线归来,请求入见!”

    明帝大喜,道:“速宣他入见。这洛阳连日大雨,朕正忧心忡忡,他回来的正是时候。”随即神色一暗,叹道:“他这一趟勘察,就是匆匆数年啊!”

    “是啊,但时间越长,说明难度越大,但他治水的把握也就越大。”井然道。

    “哦,看来你们已经见过面了?”明帝道。

    “陛下何以知晓?”井然奇道。

    “他此行之前,主要担心是不可行,顾虑远大于信心。而适才你之所言是他把握越来越大,显然是可行!天下虽大,敢于断此言者,除了他还有谁?莫非你还能未卜先知?”明帝道。

    “臣王景拜见陛下!”王景自外而入,道,“陛下真是明察秋毫,昨晚臣确实与井大夫见过面?”

    “王景!”明帝起身,惊诧道:“你是王景?怎么变得如此瘦小了?”

    明帝眼中的王景,数年前虽然也是黑瘦,但腰背挺拔,精神抖擞,而面前这位,却是个瘦小的驼背老叟,满面皱纹,眼睛也变得细小如缝,还布满了血丝。

    “陛下,这些年中原地区非旱即涝,大汉子民苦不堪言,臣乃阙廷的河堤谒者,如不能疏浚河渠,让节气变得风调雨顺,不仅是问心有愧,更是无颜活在世上啊!故此,欲变天时,当须先变人和。若变人和,第一个要变的,就应当是我这个河堤谒者,舍我其谁?”王景笑道,满脸皱纹顿时从条条直线变成了各种奇形怪状的曲线,继续道:

    “好在臣没有白辛苦一场,已经想出了治水之策!”

    “卿真是精神可嘉,这么多年,朕等的就是你这句话!”明帝喜道,“你瞧瞧外面这场大雨,已经连续半个多月了!朕心急如焚,天天想到你。说吧,只要能疏浚此渠,让天下风调雨顺,朕什么条件都答应你!”

    “汴渠与黄河相通,两者上游均经常泛滥,冲垮河堤。先帝曾有修复堤防之念,因有人提出工程难度过大且民力不及而举棋不定,故派遣臣前去考察。然后,就在臣出行第一年,汴渠又向东泛滥,旧水门都处在河中,兖、豫二州百姓怨声载道。故此,臣下定决心,尽平生之所学,努力探究可行方略,予以疏浚!”

    “闻听卿回京,朕就知道卿必然已有良策在胸了!”明帝笑道。

    “方略确已想出,但工程过于浩大,实在不知国力是否能承受其压?”王景忧心忡忡道。

    “卿且言之,朕方可知晓国力能否担负!”

    “臣的方略分为三步,第一修筑黄河提防;二是整修汴渠;三是沟通淮水!”王景道。

    “确实不小,请卿细言之。”

    “汴渠位于黄河以南平原地区,修固黄河提防,是不得不为的首要之举。否则,即便治好汴渠,一旦黄河向南泛滥,则必然将被尽数冲毁,前功尽弃;而且,黄河流势经常变化,特别是在汛期时,若引水口控制不好,进入渠内的水过多,汴渠堤岸也有溃决危险!”

    “不错,这一步不能跳过,必须为之!”明帝道。

    “对汴渠的修治,臣亦已想妥方略,可采用裁弯取直、疏浚浅滩、加固险段之法,稳定其流势,同时在每隔十里之处立一水闸,令其更相洄注,确保永无溃漏之患!”

    “很好,考虑周密,如能得以实施,汴渠则无忧矣!”

    “汴渠本就沟通黄河、淮河两大流域,是始于战国时期的重要水运通道。它从荥阳引黄河,一路向东直接或间接先后通过参乡侯、朗陵侯等数十个侯国,以及济国、沂国、淮国等三个王国,最后经泗水,入淮水,终归东海。只是后来,因为旱灾、水灾以及兵祸等原因,与淮河连通被断,故此必须修复,这段工程亦不可少!”

    “是啊,若能修复,与淮水连通后,倘若黄河或汴河再泛滥,就多了淮水这条重要的泄洪通道和出海口啊!这段工程确实不可少。总共人力、耗时与花费,大概要有多少,王卿可曾估算过?”

    “粗略算了一下,耗费巨大,这就是臣最为担心的!”

    “大概多少?只告诉朕最低数即可,上不封顶。”

    “那臣就如实说了,至少两年,六十万健壮劳力,一百亿钱!”

    “竟然如此巨大?”明帝吃了一惊,乃至声音都变了调,“王卿,请先下去休息,容朕与群臣们商量一下,盘算清楚后再给你确切答复!”

    王景退下后,明帝望了一眼群臣,眼神透着一种由极度希望逆转为极度失望的暗淡之色,道:

    “之前,朕亦曾做过估算,未想到与王卿的,差距如此之大。若要强制而为,则真要举倾国之力了!”

    虞延道:“臣执掌全国政务时间也不短了,深知当前国力实情。依臣之见,此事不如暂缓,再等些年头,积聚些国力吧!”

    赵熹道:“如今,天下战事初歇,先帝裁撤大批汉军,减轻徭役、兵役与赋税,以改善民生。若强开汴渠工程,先不说这六十万青壮劳力从哪里来,单就这些人的监管约束就是问题,一旦有所不满,寻衅滋事,这可是一支无比庞大的生力军啊!”

    井然道:“这六十万青壮年的钱粮补给从何处筹措,也是一件令人头痛之事,而且工期至少还需要两年,更为棘手!”

    明帝不语。

    邢馥道:“臣却有不同意见,不知当不当讲?”

    “邢卿请讲!”明帝目中复又闪现光芒。

    “臣以为若是早晚都要修筑,与其晚筑,不如早修。早修固然花费大,负担重,但也能尽早得到收益啊!而且,这几年虽然旱涝交替,但先帝轻徭薄赋的策略亦已实施了不少年头,加上推行度田后,国库也积攒了些家底,真若开工,足能支撑一段时间!”

    “那支撑一段时间之后呢?”赵熹问道。

    “太尉,请恕我直言,现在不可能看那么远!若晚修成一日,说不定黄河、汴渠就有可能再次泛滥,又把国力消耗回十几年前的光景!”邢馥道。

    明帝点了点头。

    “臣同意洛阳令的意见,但是理由不尽相同,却又殊途同归。”新任廷尉王康道。

    “卿且讲来!”

    “臣以为兴修汴渠,钱粮固然不可或缺,但更重要者,还是人才!如今,陛下有了王景这样的善于治水之才,乃是万幸。纵观古今,名儒大家不少,但善治水者寥寥。倘若推后几年,倘若王景年老体衰,心有余而力不足,那可就错过此天赐良机了!”王康道。

    明帝沉吟半晌,道:“卿等暂且退下,且容朕三思。”

    众臣退下,他站起身,在龙书案后来回踱了数步,猛一侧身,发现一人仍在殿下静立,竟是井然。

    “井大夫,缘何还不退下?”

    “臣想给陛下进两个字,就走!”

    明帝扑哧一笑,道:“前所未闻,要进就进一句话,哪有二字之言!”

    “郑异!”井然说话,躬身退下,果然不再多说一字。

    明帝一拍脑袋,这两天一忙,怎么把此人竟给忘了?

    “来人!”他抬起头对着门外喊道,这才发现天色已然尽墨,遂改口道:“不必了!”

    却见黄门官自己已跑了进来,道:“启奏陛下,好畤侯耿弇病逝!”

    明帝一惊,顿时呆住,半晌方回过神来,自言自语道:“又走了一位栋梁之将。当年,随父皇中兴大汉的旧部,没剩下几位了。”

    他吩咐道:“来呀,添加灯火,让大殿亮如白昼,把朕这几年亲手所书的那些画像全都取出来,悬挂在大殿之上,再去把皇后请来!”

    时辰不大,马皇后来到云台殿。她知道,只要明帝在此处见他,必定遇有重要国事。但此次刚一步入大殿,便发现与以往一概不同,可以说迥然殊异,完全出乎她的意料。

    今晚这里灯火通明,大殿两侧林林总总,挂满了人物绢帛画像。每一幅都有真人大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