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黎昕回来以后，林晨便陷入了有些尴尬的境地。他不断地回想那一日发生的事情，脑子里的疑问越来越多，嘴上却不敢开口。每当有二人单独相处的空间，他都会借口离开，不敢在黎昕身边过久停留；而后者则像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依旧如往常一般逍遥度日。

    林晨偶尔会站在崖边，看着脚下的河流向远方，默默思考。每当这种时候，就连白荻竹也不能打扰他的思绪，好在白荻竹话也不多，大多时候也只是静静地坐在一旁。

    “林晨，你在想什么？”

    “我也不知道。但我就是在想，一直想，控制不住地想。我发现有很多我不知道的事，可师父从来都不肯说。”

    林晨轻声道：“小白，我想……”

    “什么？”

    “……不，没什么。”

    林晨摇摇脑袋，试图将这个想法从脑子里甩开，但这样做只是让它在脑子里越陷越深。终于，在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师徒三人躺在河边晒太阳时，黎昕先开口了。

    “林晨，你多大了？”

    “八岁了。”

    “已经八年了啊……”

    黎昕喃喃自语，询问道：“有想过以后吗？”

    “有想过，但更多的时候是在想以前。”

    “以前？”

    “嗯。经常会想以前究竟发生了什么，我是谁，从哪里来，师父又经历过什么。还有，上次看到的那个无名的坟冢，还有我之前身体为何会有那种变化……”

    白荻竹听得有些摸不着头脑，呆呆地看着二人。而对于林晨终于大方地说出了他的困惑，黎昕并没有像上次那般暴怒，只是温和的笑着。

    “你想知道？”

    “我想知道。”

    “可是，问题的答案并不在这里，并不在我身上。”黎昕慢悠悠地说，“而是在外面。”

    林晨沉默了，黎昕接着说道：“我给你两个选择。一，留在这里，像以往一样，砍柴、洗衣、做饭，日子没有任何改变。就像那些村民一样，在这与世隔绝的山中度过余生，享受最简单的快乐。”

    “二，离开吧。”

    第二个选项很简短。没有任何补充，黎昕说完后便闭上了嘴。白荻竹这一次倒是听懂了，从地上坐起来，问道：“你要赶林晨走？”

    白荻竹语气不满，甚至还带上了几分怨气，而黎昕还在那里悠哉游哉地享受着阳光，丝毫没有把他的话语听在耳中。

    他又转头看向林晨，后者沉默地低着头，没有任何反应。白荻竹问道：“林晨，你别管他，留下来吧。他要赶你走，我不会让你走的。”

    “小白，”林晨抬起头，无力地笑了笑，“师父没有赶我，是我自己的选择。我……我想离开了。我想去外面的世界看一看。”

    白荻竹猛地站了起来，带起的水花甚至溅到了黎昕的身上，让后者有些不满地嘟囔了几声。白荻竹此时显得异常慌乱，平日的镇定全然消失不见，脸上满是不安。他伸手抓住了林晨的胳膊不停摇晃着。

    “林晨，你要走的话，我也一起走！你去到哪儿，我也去到哪儿，我也离……”

    声音戛然而止，白荻竹脸上的表情僵住了，感受到了背后传过来的寒意。黎昕轻轻瞥了他一眼，又慢慢闭上了眼。

    白荻竹沉默地重新坐下，显得无比失落。

    “林晨，你真的要走吗……”

    林晨没注意到他先前的异样，低头看着自己浸在水中的双脚，水流产生的波动让它们看起来显得摇摇晃晃，可实际上他根本就没有任何动作。

    他突然笑了起来，揉了揉白荻竹的脑袋：“别那么失望嘛小白，还没决定呢。如果真要走，咱俩肯定要一起走。我们走南闯北，游历天下，一起冒险去！”

    白荻竹头低低的，长发遮住了他的脸，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林晨拉着他重新躺倒了地上，感受着温暖的阳光，闭上了眼。

    再想想吧，好好想想。能够像现在这样跟师父和小白一起晒太阳，也很舒服呀……

    ……

    “所以，还是决定了？”

    “嗯，决定了。”

    几天后的一个夜晚，三人围坐火堆旁，林晨终究还是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林晨回头看向坐在暗处的白荻竹，笑着问道：“小白，到时要跟我一起走吗？把师父一个人留在这儿，嘿嘿。”

    白荻竹站起身朝着木屋走去：“我有点困，先去睡了。”说罢，不等林晨挽留，便自顾自地走进了屋。

    林晨张大了嘴，呆呆地看着，黎昕轻拍他的肩，叹道：“他明显不愿意跟你去啊。唉，知道你要走，那孩子伤心极了。”

    林晨见白荻竹如此难过，心里也不好受，但他实在是太想去外面的世界看看了。若是真要一辈子留在这山中，那才是违背了他自己的意愿。

    “师父，你跟我讲讲外面是怎样的吧？讲一点点就好了，我好有个心理准备。”

    黎昕笑着看向他：“真想知道？”

    “嗯嗯。”

    “我才不告诉你呢！”

    黎昕自己把自己逗得哈哈大笑，林晨无奈地撇了撇嘴：“小气的糟老头子……”

    “你说啥？”

    “没啥没啥。”

    林晨托着下巴，看向不断跳跃的火堆，道：“师父，我这个年纪就想出去闯荡天下，是不是太小了一点？”

    “不会啊，你这年纪已经很大了。”

    黎昕有点郁闷地挠挠头：“不知道你怎么会这么想。我告诉你，以前我见过一个孩子，六岁就可以和几个十几岁的大孩子打成平手，八岁能够赤手空拳把成年人打得半死不活，十岁的时候已经是一条街的老大了。”

    林晨瞪大了双眼：“还有这么厉害的家伙？那后来呢，后来他怎样了？”

    黎昕耸耸肩：“不怎么样。那个小子太拽了，有很多人喜欢他，也有很多人讨厌他。后来他被一个老头看上，给抓走了，最后还蛮可怜的。”

    虽然没有明说，但林晨还是感到一阵恶寒，身体表面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突然，他感觉有人摸了摸自己的脑袋，动作很轻柔。

    黎昕轻轻抚摸着林晨的头顶，轻声说道：“你选得对，别留在这儿了，去外面看一看吧。外面很精彩，到处都是你没看过的新奇事物……去看看吧，你不属于这里。”

    林晨只有在无名的坟冢那里听见过师父用这么温柔的声音说话，一时间还有点不适应。他犹豫片刻，装作害怕地说道：“师父你别这样，刚刚才说那个少年被一个老头抓走了，你是不是也有那种奇怪的癖好……”

    “屁的！”黎昕着急地大骂道，一巴掌拍在林晨后脑勺上。林晨捂着脑袋，虽然很疼，但见师父被自己整到了，还是笑道：“嘿嘿，这样才对嘛，不然我还真以为师父你……嘿嘿。”

    二人继续闲聊。林晨抱怨道：“师父，上次从小镇上回来以后你还说要教我功夫呢，结果现在什么都没教我。要是遇到你说的那种少年，或是别的什么变态，我怎么能够保护自己啊。自己都保护不了，就别说什么帮助他人了。我还想着自己能够像你一样厉害呢……”

    “你觉得我很强？”

    “当然强了！拿着把刀，那么帅，唰唰唰，那些坏蛋就全部没了。”

    黎昕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半晌，才缓缓道：“有些东西，是教不了的。而一个人就算再强，也总会有无法保护的事物，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们变成遗憾。”

    林晨搓着下巴，学着他那副深沉的模样，压低了嗓音道：“说得对，说得对。”

    “我去，你小子，故意整老子是吧？”

    黎昕鼻子都要气歪了，抬起手又要揍林晨的屁股，被他灵活地躲开。林晨笑嘻嘻道：“师父，你一定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背后一定有许多故事，就跟我讲讲嘛。”

    “我的故事？”黎昕淡淡道，“都被记在了史书当中。你随手翻开一页，都可以看见我的名字。”

    林晨无语，撇了撇嘴道：“这老头又开始装起来了。”

    “我#@￥……”

    林晨躲过飞来的一只鞋，灰溜溜地跑回了木屋。白荻竹早已睡下，面朝窗户，背对着他，长发遮住了脸。

    林晨小心翼翼地爬上床，戳了戳白荻竹的脸。后者没有任何回应。林晨凑到白荻竹耳边，小声说道：“小白，过几天我就要走了，你……”

    林晨犹豫片刻，没有再说什么，慢慢地躺了下来。

    “睡吧小白，晚安。”

    屋外，黎昕缓缓站起身。他仰头看了看天上的星斗，朝着大山深处走去，身影很快隐没在夜色当中。

    ……

    分别的那天，终究还是到来了。村里众人已经知晓了林晨要离开的事情，此刻都聚在了河边，不舍地看着他。

    “孩子，真的要走吗？你才这么小一点啊。要不算了吧，等长大了再说。”

    “就是说啊，你现在也太年幼了，这个年纪应该……”

    村民们不住地劝着，可林晨去意已决，只是朝着他们笑笑，感谢他们的好意。众人见拦不住他，只好换一种方式。

    “晨晨，你就算真的要走，也选一种好点的方式嘛。大家可以给你凑点钱，你去镇上买匹好马。不然你这样离开，算什么事儿嘛！”

    “就是就是！”

    此话一出，大家都嚷嚷了起来。林晨知道他们在担心些什么，毕竟不止是他们，就连林晨自己都有点无语。

    河边，一艘小舟静静地停靠在那儿，这是黎昕亲手做的。原来黎昕对于外界的情况不肯告诉他一星半点，全部要让他自己去探索，林晨也不好过多要求。但谁知黎昕就连一个确切的地点也不肯告诉他，只是做了一艘小舟，跟林晨说让他顺流而下，哪里看顺眼了在哪里停下就好，这样才有几分天涯浪子的味道。

    “浪个屁！你是真想让我死是吧？到时连尸体都找不到！”林晨当时在山上就抱怨道。

    “怎么会！师父我可担心你了！”黎昕笑着看向他，露出一口白牙。

    而白荻竹在听到林晨这样说以后，眼眶竟然不知不觉红了。林晨忙安慰他：“小白不哭不哭，我开玩笑的啦，我一定会没事儿的。”

    时间回到现在。李二娘在见到小舟以后，不由得破口大骂：“那个小子一天到晚胡整些啥玩意儿！到了现在还在胡闹，人也不知道到了哪儿去……”

    “我在呢，我在呢！”人群外围有人伸出一只手高呼。众人回头看去，黎昕有些尴尬地笑着：“人太多了，挤不进来。”

    大家一时都沉默了。虽然这么多年来能见到黎昕的次数一只手都数得过来，但他当时到达村庄里的模样大家都还记得。这么些年过去，大家还是有点怕他，见他在场，也不敢乱说话了。

    但黎昕倒是显得毫不在意。他走到了林晨身边，大咧咧地拍着他的肩膀说道：“大家别担心啦，我给这小子算过命了，他注定是大富大贵之人，这点小挫折，伤不了他的。来来来，都过来，大家按顺序排队告别，送咱们的小林子离开啦！”

    村民们竟然还真的排好了队，一个个跟林晨说再见。翠花和李二娘的眼睛都红红的，都给了林晨一个大大的拥抱。尤其是翠花，哭得不成样子，连话也说不清楚，只是一个劲地嘟囔到“记得回来，不要迷路了。”林晨心里也发酸，点了点头，答应一定会回来的。

    队伍末尾是白荻竹和黎昕两人。白荻竹显得很是萎靡，整个人无精打采的。林晨一把将他拉到怀里，重重地抱了抱他。见白荻竹还是说不出话，林晨想活跃活跃气氛，笑道：

    “小白，我走了以后，山上就只有你跟师父两个人了。你要照顾好他，按时给他喂饭，别让他饿死了。”

    众人都笑了起来，可白荻竹还是很难过，有气无力地点了点头。黎昕笑着伸出一只脚要去踢林晨的屁股，林晨也不避，准备结结实实地挨下师父这一脚。

    但黎昕也没有真踢，最后只是象征性地在轻轻碰了一下。他俯下身看着林晨，眼里竟然也有了几分不舍的情绪。

    “孩子，去到外面，你就是一个人了。师父不在，你要照顾好自己。”

    林晨鼻子一酸，眼泪差点就要流出来。他重重地点了点头：“嗯！”

    “想要行侠仗义，首先记得要保护好自己。你看，有这么多人牵挂着你呢。”

    林晨眼圈红红的，看着黎昕。黎昕将一把黑色的短匕交给他，告诉他用来防身。

    “在外面不要被别人欺负了。有人骂你，你就骂回去；有人打你，你就打回去。拳头打不过就用脚踢，脚踢不过就用牙咬！记住了，你不能输，你不能输！不管发生什么，你都不能输！”

    “我不会输的，不会让别人欺负我的！”林晨大声喊道。村民们也高兴道：“说得对，不能输！”

    “就是，咱们林晨怎么能让别人给欺负了！”

    黎昕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最后也没有说出口，只是拍了拍他的肩，适意上船吧。

    小舟在溪水中摇摇晃晃地远去了。林晨摇晃着站起身，朝着仍停留在岸边的众人挥手：

    “我走啦！有朝一日，我一定会回来的！大家都要好好的！”

    众人挥手告别，直到小舟彻底消失在远方，才依依不舍地离去了。黎昕和白荻竹二人留到了最后，直到众人都散尽，才转身朝着山上走去。

    一路上，二人相对无言，只有几声鸟鸣时不时地响起，不至于让气氛太过沉闷。等到终于回到了木屋，黎昕才转过身，悠悠地看着白荻竹。白荻竹沉默地低着头，没有任何表示。

    黎昕问道：“所以，你现在决定了吗？”

    没有回应。

    黎昕淡淡道：“好好想想吧。不然等那天真的到来了，林晨……可能会死的。”

    白荻竹闻言攥紧了拳头。力气之大，甚至让他的双手都显得有些苍白。但是到了最后，他还是松开了手，抬起了头。

    “决定了？”

    白荻竹面无表情地跪下，将头抵在了地上。

    “……师父。”

    黎昕笑着，显得很是满意。他将白荻竹扶起，笑道：“从现在开始，咱们才算是真正的师徒了。放心吧，我这儿也没啥规矩，像以为一样就好，只是以后，可要有的忙了。”

    白荻竹平静地注视了他一会儿，默默地挑起水桶，去河边打水。黎昕看着他远去的背影，眼神明暗不定，但终究脸上还是被笑意所笼罩。

    “……试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