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
简七睁开双眼。
遍地沙黄。
这里是……?
自己方才不是才和江舟聊了几句来着?
这几天来,每晚都是自己与江舟轮流守夜,就在刚刚,换班的时候,自己还半开玩笑地在那家伙肩上来了一拳,然后……然后自己就闭目养神去了。
所以说这里是梦境?
刚一闭眼就入梦了,我是有多累啊。
罢了,正好也有段时间没做过梦了,就在梦醒之前多溜达溜达吧。
怀念啊,上次偶入梦乡,隔了怕是有十来年了。
简七环顾四周。
荒凉一片,看不到什么活物。
等等。
记忆如潮水般涌了上来,简七如遭雷击。
这个地方,他曾千方百计设法去忘掉,那承载了他年少时的一腔热血与轻狂,又在他内心蒙上长达数年阴影的地方。
旧疤,渗出了新血。
简七茫然地走着,走着,他的身影在无尽的荒漠中显得无比渺小。
为何,这梦境,如此漫长。
时间的流逝,显然没有任何意义。
唯独空中的太阳——虚幻的太阳,永恒不变。
视野中,隐隐约约有一个黑点。
简七起初并未在意。
直到那黑点渐渐放大。
似乎,是一个人。
简七加快了脚步。
一位老者,背对着他,坐着。
老者的前方,是沙黄的尽头。
像是断崖之上。
简七走近了。
他愣住了。
那其实不是断崖,而是一个向下的斜坡,有些陡。
斜坡向下延伸、延伸。
现在,他看清了。
死尸,顺着斜坡,铺展开来。
碧血黄沙。
层层叠叠,看不到头。
他们的穿着,简七永远不会忘记,因为他的剑刃穿透了他们的盔甲无数次。
这……!?
简七不自觉地后退了一步。
七岁杀人的他,看惯了流血与死尸。
数年的游历中,他永远是让人闻风丧胆的那一个。
从来不曾怯懦。
但是这次。
血与肉,矛与甲,死者不甘的遗容,大爷鬓角的斑斑白发,平静言语中隐含的凄然与麻木。
字字剜心。
简七茫然地站着,右手微微颤抖。
“怕了?”道士打扮的老者出声道。
简七这才想起老道的存在,刹那间无数疑惑涌了上来,但一时却不知如何开口。他很确信自己并不认识这个脏兮兮的老道士,那他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呢?
他将目光移向别处,但不知怎的又忍不住想要去看。
他在极力掩饰自己的不安与焦虑。
有那么一瞬间,简七想要点头,承认自己逃避了数年的恐惧。
然而他只是发出了一声轻微的叹息。
“坐吧。”老道的面色毫无波澜。
简七略微犹豫了下,最终还是在老道身旁盘腿坐下,他将头埋得很深,因为抬头便是地狱。
“小子,”老道缓缓开口,“你打算就这么一直浑浑噩噩下去么?”
“我只是想以自己的方式活着。”
“不,你做不到。”
简七没有回答。
“你做不到真正为自己而活,你有太多的牵挂。比如,”老道顿了顿,“你会放弃去群仙山吗?”
简七攥紧了拳头。
他的确做不到。
“你不会放弃上山,但你也清楚,以目前你的实力毫无胜算,你的同伴固然会助你一臂之力,但是,你能确保这样就万无一失了吗?”
“我的事情,不需要你来操心。”简七的语气有些不客气。
老道平静地看着陡坡下的尸山血海,“那你能过得了自己这一关吗?”
简七带有怒色的脸庞僵了僵,他动了动嘴唇,但最终还是未能吐出一字。
“你一直在逃避,逃避过去,你纵情声色、风雨江湖,但你依旧甩不掉,甩不掉过去的自己。”
“我没有!”这一次,他的底气弱了许多。
老道搓了搓手,微微叹息。
“小子,人这一生,不过短短数十载,功法大成者,也不过千百载,无人可永生,也无人会其意。”
简七一愣,他不明白老道要表达些什么。
“你看他们,”老道指了指坡下,简七略带僵硬地扭过脖子,深吸一口气,眼里尽是血色。“他们,有的是想觅功封侯,有的是想为家人报仇,也有的怀着一腔热血矢志报国,当然,更多的仅仅是迫于生计,想活下来。”
“但他们都死了。”简七再次埋下了头。
“对,他们都死了。”
风沙拂过,略带腥气。
如果是梦境,这可真他妈的真实。
“第一次杀人,什么感觉?”老道冷不丁冒出一句。
简七思索片刻。
“没什么感觉。”
老道点点头。
“没什么感觉,是因为你觉得那是该杀之人,也正如你在江湖中所杀的那些人。但他们与这些死尸并无本质区别,现在的你,是在自我麻痹,这其实不失为一种方法,关键在于……”
“请别再说了。”简七的声音出奇的平静。
“你这小子,”老道摇了摇头,“沾满鲜血的虽是剑刃,但真正应当负罪的,却是用剑的人啊。”
刽子手是你,但错不在你。
简七不知何时已经抬起头来,两眼扫过碧血黄沙,如视碧波万顷。
一瞬之差。
“好了,老头子我也不多叨叨了,”老道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沙土,“还有那么多活人呢,对吧,小子?”
他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茫茫沙海中。
简七仰头,望向天空。
原先灰蒙蒙的,但此时,
似乎蓝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