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地铁上，我给她发去了一条短信：“老师，我在BJ了，新年快乐！章天意。”我觉得我应该告诉她，虽然这可能显得我有点自作多情。她回复：“很好，加油，心想事成！”

    两万块钱是我所有的财产。其实我不知道我自己为什么要来BJ，来到BJ除了去观望一下想考的学校我似乎暂时也想不到要以怎样的方式才能走进它们。但我也没办法待在家里，可能大家都跑出去了，不待在离报考学校近的地方似乎没法安心。

    跟她们一样，我也打算报两个学校。两个学校都是二月下旬开考，一直要考到三月初，最终成绩出来恐怕得到三月十几号了。现在刚过元旦，算来我得在BJ待两个多月。两个学校三试光报名费就得准备两千。租的房子已在网上看好，一个叫明光小区的地方有一个小阁楼，说2800/月，这已经算是便宜的了，虽然不在报考的学校附近，但有公交直达远一点而已，那么算下来两个半月加上押金怎么着也得八千。然后是生活费，就算1000/月算下来大概也是三千。再是往来的交通费、电话费等等，还有回杭州的路费——这么算算不就完了吗？哪里还有钱上课呢？上课，林含月已经早过来了，她说在给她上课的老师收的是2000/节，每次两节，每周两次，三个人一起上，今年已经没有五百的班了……那么一个星期八千；算两个星期的话我得备好一万六；如果两个学校都是这个行情的话，我至少得准备四万；如果上三个星期的话，八万……钱怎么听起来就不像钱了呢？

    可是我过来不为上课又是为的什么呢？

    要不然回去算了？

    可是大势所趋，想起学姐们说的：“你不先进入那个圈子怎么行呢？所谓的论实力是先进了那个圈子再论实力，不入圈都没用的。”“炮灰”“再好也没用”，学姐和同学们说得头头是道，我不敢拿着我的未来开玩笑。当大家都默认一个规则的时候，我不能对它视而不见，我输不起。或许真如学姐们所说，反正这钱考上了以后都挣得回来的！好吧，这钱就算是挣得回来。但问题是现如今我去哪里挣这几万块钱呢？

    我当然会想到兼职。假如我能够住的附近找到一份工作，这就最好了，这样可以省去浪费在路上的时间，最好在一周内把工作搞定。我能干点什么？最好的工作肯定是培训中心舞蹈老师了，虽然我也许够不上老师的级别，但教教小孩子总还是没问题的……那些培训我们的老师收费那么高，想来培训中心的工资也应该不低的吧……总之天无绝人之路。靠在椅背上，我闭着眼睛像是在休息，脑子里却一刻也没有停过。

    我当然也想到了我的奶奶。我走前她焦急地对我说：“你多带点钱去，以防万一，我一个老太婆在家里又花不了什么钱！就算你不花你放在那里钱又不会丢，你非要转到我卡里做什么？！”我刚刚从银行回来，把她转给我的五万块钱又转了三万到她的银行卡里去。我把卡还给她：“两万够了奶奶！报名才一两百块钱，就算我进了三试一共也才六百的样子。吃住用怎么着也不用这么多钱吧？你放心吧奶奶！我钱不能带太多，要是我一不小心就花完了呢？再说我们班同学有早就到了BJ的，她们说可以找个兼职，也可以挣些钱的。我打算到了BJ看看有没有合适的培训中心或者少年宫可以去教小孩子跳跳舞，那样既可以练专业还可以挣钱，怎么样奶奶？放心了吧？”大概我不像一个说谎的人，她信了，然后她才嗔怪地接过了她的银行卡。

    我的奶奶！我一想到她我就想哭！她的所有密码都是我的生日——就是她把我从竹篮里抱起来的那一天。她的床头摆的是我的照片。她一接到我的电话总是略带沙哑的“天意啊……”每回她来看我的时候都会给我做一大堆好吃的……她已经养了我十八年！我怎么忍心告诉她还有“考前辅导”这回事？我怎么会舍得用她的钱去付额外的学费？我怎么舍得让她成天为我担心？

    不过，我的奶奶，我一定会让你骄傲的！假如这个未来非要以预支一大笔钱为代价，那也应该是我自己挣的钱，而不是你的。

    林含月的微信过来：“你还是来了啊？！我们都以为你不会来了呢！”

    “没办法啊，谁让我也想考大学呢？”

    “那你还是打算考这个学校吗？”

    “我打算两个都考考，你呢？”

    “我也是。那我们就考一个学校咯！”

    “嗯。我考古典，你呢？”

    “我民族。还好我们不一个方向哦，否则我哪跳得过你？”

    “瞎扯吧。”

    “是真的啊……这点自知之明我都没有？你快来吧，我去接你。你在国图那里下车，下车了就可以看到我的，请你吃大餐。”

    “谢谢！”

    林含月真幸福。她虽然跳舞没我好，但是她有一个不差钱的父亲。而我呢，好像什么都不差就差钱。

    吃饭的时候林含月问我什么时候去找老师上课，我说我先不打算上课，先住下来再说。她又问我住在哪里，我说已经联系好了一个房子，今天在酒店住一晚，明天看看可以的话就搬过去了。她由衷佩服我：“章天意，你太能干了！我都是我妈妈过来帮我弄的，要是我自己一个人我都不敢过来的！”我也由衷羡慕着说：“我必须能干啊！要是我也有你那么好的爸爸妈妈，我也可以什么都不用干啊！”想到这话可能会让她误会，于是又赶紧说，“当然，我这样说并不是说你不能干啊！你也很厉害，你的舞也跳得好的。其实这就是各人的命而已，你的命比较好。”她就笑笑：“谢谢！”这么单纯的一个女孩子，笑靥如花，的确是命好。然后她问：“那你什么时候去找老师上课？”“我不打算现在就上课，先去学校转转，看看情况，我大概会在考前的一两个星期去找老师上上课吧。”她大吃一惊：“为什么？！”“我打算先找份兼职做做，有课蹭的时候就去蹭一下课，要不然这么一两个月也太闲了，再说我也得找个免费的练功房，而且开销也大，先挣点钱吧，也算体验体验生活。”我把自己需要挣钱的理由说得如此冠冕堂皇。章天意，你也虚荣，我在心里嘲讽自己。但林含月看我的眼神简直是崇拜——不过谁知道她有没有猜到真实的原因呢？可能她其实早已在心里开始同情我了呢？

    她的手机响了，屏幕上显示着她妈妈的照片和电话号码。她三言两语就把她妈妈打发了，然后又想起什么似的，抓起电话就一边找号码一边对我说：“我把我们在BJ的同学都叫出来聚聚吧？”

    然后她们就都来了。其实说“她们”，也就多了两个人而已，毕竟这是BJ的学校，也不是谁都有这份勇气和闲钱和时间来这儿凑热闹的。多了两个人一桌人就显得热闹了许多，四个女生叽叽喳喳地闹个不停，多么无忧无虑啊，这四个女生！一起生活了五年半的同学！多么深厚的友谊！都赶得上亲姐妹了吧？其实有一层纸是不能捅破的——四个人要考同一所学校，虽然那两个首选的是另一所学校，但基本上来了一趟BJ都会几所一起考考的，也就是说我们四个其实是竞争对手。虽然大家考的方向可能不一样，但谁又说得准呢？谁说只有大人才工于心计？你看这三个女生对“上课”都闪烁其辞不想多谈，我也就懒得问她们了。不过换个角度再想想，也不只是这正在同桌吃饭的四个人在竞争——还有来自全国的成百上千的考生，她们的梦想与我们相同，得与她们PK——这样一想这四个人又有了点惺惺相惜的感觉了，就好像又变回亲姐妹了。

    吃完饭，我托着行李箱随便找了家酒店住下来，她们再玩了一会儿就散了——明天都还有课，她们的课排得很满，跟学校一样，半天专业，半天文化——我一听到她们的课程安排首先想到的是，得花多少钱啊！

    一安静下来，脑子好像突然变得很空。酒店的房间是统一的浅黄色墙纸，洁白的被子干净是干净，但这干净里总透露出陌生的距离。

    有奶奶的未接来电，我竟然没听见。然后给奶奶打电话，告诉她我到了，都打算睡觉了。她笑呵呵地说，那就睡吧。

    租的房子，怎么说呢，的确是简陋：就只有窄窄的一间，在民房式的建筑上加盖的一个小阁楼，铁板烧铸的楼梯，走在上面蹬蹬作响。房子的墙壁有些发黄，窗户那里还剩着上一任租客留下的油渍。“姑娘，你二千八能租到这样的房子不错了，这里是BJ呢！BJ的房价儿你打听打听！我这儿不是要急着回老家去了我都不带租这么便宜的！”于是我就不好说什么了。好吧，凑合一下还是可以的，毕竟我的脑子里已经装了N多“北漂”人吃苦耐劳的故事，多少人飞黄腾达前住的都是地下室呢！跟他们比，我算好的。

    然后就去了一趟超市，被子、床单、以及一些日用品都添置齐了。我把墙壁都用碎花壁纸贴了，看起来倒也干净整洁。我把这里当作我的空中楼阁，我把自己想象成一只住在天台上的鸽子。坐在床上，我看着房顶上破旧的电灯，想到我奶奶给我布置的漂亮的房间，这么一对比这儿真是家徒四壁啊！可是我又忽然想到“成家立业”这四个字——“家”，这样的家，没关系，谁都在“立业”之前要经历吃苦耐劳这个过程，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这些我都知道的。

    于是我抓紧时间开始找工作。

    第一天我以住处为中心，沿着周围一圈圈放大范围步行，希望在沿途可以搜寻到能给我提供工作的地方，结果没有。黄昏的时候买了一份地图回来，一边对照着地址一边在网上找寻工作的机会。圈定四个工作，都有点远，但是，将就吧。打电话过去，一个没接，一个问我会不会跳拉丁，我说不会，对方就把电话挂掉了，剩下两个都叫我明天过去看看再说。

    第二天，我把自己收拾整齐了，出门。BJ的冬天在室内还行，但一出门就天寒地冻，然而心怀希望，便觉得一切都无所谓。首先我挑了最想去的那个——一是它离我“家”很近；再者它又是一个专门的舞蹈培训学校，想来应该很对口。

    学校很好找，打了一个车才十来分钟的样子就到了，一下车就看到了学校的标牌。我走过去，说明来意，保安就把我放进去了。这应该是一幢居民楼，学校租用了底下四层——规模还是比较大的。我从一楼走到四楼，听到的是熟悉的音乐声和小孩子吵吵闹闹的声音，然后就到了校长办公室。我看见一个中年妇女正坐在办公室的电脑后面，敲门，她抬起头来看着我。我向她说明来意，她便站起身来一边示意我进去一边像是要来迎接我。我把准备好的简历给她看，她一边看一边问我：“哦？杭州来的？”“是的。”“怎么，你才高中生啊？还在校？”“是的。但是老师，我已经跳舞很多年了。”“哦，参加过‘桃李杯’……”“是的，就今年夏天的事情。碟片和证书我都带来了，老师您要看看吗？”她就接过去看了看，又还给我：“那你现在不是应该在上学吗？”“是这样的老师，我是提前过来准备考大学的，考学要花很多钱，我想自己做做兼职挣点钱。”“可是我们需要的是全职的老师，要每天上班的，兼职我们不要的。”“我可以做全职的啊，这段时间我都在这里，考试也就几天的事情，并且还是二月以后了。”她又低下头去看我的简历：“那你能教哪些课程呢？”“像基本功、简单的剧目这些我都应该可以教的。”她抬起头来问我：“教师证考了没有？”我一怔：“这个我没有，我们还不到年限吧，所以都没有去考。”“这就不行了，我们这儿上课都是需要教师证的。”“一定要吗老师？”“嗯，我们是正规的学校，不能乱来的，否则家长会闹的。”然后她就摆出爱莫能助却是送客的姿势。我只好把简历收回来走人。临了，她把我叫住：“小姑娘，如果你真的很需要工作的话，你可以去那些小一点的培训机构去试试看，他们要灵活一些，我们这儿我一个人说了不算了，得照章办事。”“好的，谢谢您！”然后我又忽然想到一个问题问她：“老师，能问您一个问题吗？”“你说。”“能问问像你们类似的学校报酬是怎么算的吗？”她笑了：“噢，那要看职称的，不同级别课时费都不一样的。还有看教的学生人数多少，也不一样的。”“那要是像我这样的呢？”“这不好说，你一个在校学生，反正我们这儿没有你这号人的。”“那老师，能问问你们这儿最低的课时费是多少吗？”“八十块一节。”我心里沉了一下，离两千是有多么大的距离！

    第二个，如她所说，是个培训中心，规模相对小些，电梯里显示，整个培训中心只占两层。电梯在6层停了下来，打开，我走了出去——这么奇怪，整层楼安安静静，丝毫没有之前那个学校的热闹感觉。我正左顾右盼，一串高跟鞋的声音就从走廊的那一头传了过来。她远远的就问我什么事，说话间来到了我的跟前。我向她说明来意，她让我等等，再到一个标有“接待处”的台后面抽出两张纸巾把手擦干。我微笑着点点头，她便把我领进“校长办公室”。我一路上瞟了几眼，走廊两边几个教室一样的房间分别有篆体“舞蹈”“音乐1”“美术1”之类的标牌，玻璃窗上是各科的简笔贴图——看来机构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她让我坐下稍等，给我倒了一杯水就转身出去了，说是去请校长。

    再一会儿，一个四十上下的男人便走了进来。我连忙站起来向他点头问好，他示意我坐下，就接了我的简历看。奇怪，他并没有问我跳舞的事情，只是问些我从哪里来，来BJ干嘛这些。聊了一会儿我便随口问他：“校长您看我合适吗？”他笑道：“啥校长啊，我叫严武，你叫我严老师，要不就像他们一样叫我严哥得嘞！”他们的BJ话听起来有一种莫名的喜感，我就忍不住笑了：“那严老师，您看我可以在这儿带课吗？”他又看看我简历：“这边我都没管，平时我没事儿不过来的，舞蹈是归谁，哦，归赵老师管，你等等，我把她叫过来。”说着就拿出手机。一会儿过来了一个女老师，看身段也是跳舞的，严武就起身对我说：“走吧，教室里去秀一下。”说完就走在前面。我跟在后面说：“老师，有一点您要知道，因为我才读高中，所以教师资格证我现在还没去考。”“有啥关系，咱不看那些破玩意儿，咱看重的是水平。”“那您稍等，我去换换鞋子。”他朝我示意：“舞蹈教室在那边，更衣室在那边。”“好的，谢谢！”

    镜子里的人喜气洋洋地看着我，感觉这事儿就这样成了。我问她：“很开心是吧？”她也在问我：“很开心是吧？”

    严武，还有另外两个女教师在站在教室的钢琴面前等我。我脚步轻巧地向他们跳过去。他点点头，对另外那个女老师说道：“蔡老师，开始吧。”她就坐到钢琴面前，听着她弹琴我就知道这个培训中心的水平不怎么样，她弹得都没有我们的钢伴好。但是管它呢，好的学校人家都不要我。我向他笑了一笑就随着音乐开始展示基训课里上过的内容，地面的收缩、躺地画腿、滚地……曲子结束，我面向他们站立，看见他们欣赏的表情。然后他们又与我一同凑在电脑前看了我在“桃李杯”上跳的《罗敷行》，看得出来，这事也就成了。

    他说：“你不要嫌我给你的报酬低，你一个在校生，什么也没有，能找到这样待遇的工作不错了，满BJ你去打听打听，其它地方不可能像我给你这么高的。那什么，以后没准儿你还就从我这儿跳成了舞蹈明星呢！等你以后出名了可别忘了哥们儿曾帮带过你啊！”我笑着看了看他，点头不是摇头也不是。

    就这样我的第一份工作算是敲定了。

    培训中心面向的是中小学生的业余爱好培训，以小学生居多，所以这里上班时间多集中在下午、晚上、周末以及寒暑假。他说：“我们这儿原本有俩老师，走掉一个，现在又快到寒假了，人会多起来，没法儿弄了，所以才招你做帮手。你现在课少点，一、三、五晚上过来，每晚俩课时，到了寒假就得每天整天都上班了，一天八个课时都有可能的，有问题吗？”我立刻摇头：“没有问题！”我在心里迅速盘算：一节课100，八节课800，钱啊，都是钱啊！课越多钱越多！我快成富翁了！一个寒假下来补课费差不多了吧？不管了先不管了，先接下活儿再说。

    快乐需要分享，我立刻拨通了奶奶的电话。奶奶也惊诧于我的速度，起初她嗔怪我干嘛找工作，缺钱她有，我连忙跟她说我不是为赚钱，我是为了找到一个练功房练习，这样又可以练功又赚钱为什么不干，她就在电话那头乐呵呵的了。

    然后我拨通了林含月她们的电话，我得请她们三个吃饭，让她们也分享我的喜悦。这一顿饭我吃得真畅快啊！那是自食其力的快乐！我觉得好像我就成了一个大人，有了独当一面的能力，我知道她们在心里是钦佩我的。吃完饭，她们提议去唱K。“哪里有K可唱呢？”我们三人异口同声：“看地图呀！”于是四个人很快就疯疯癫癫地出来打车去唱歌。车经过培训中心时我指给她们看：“哪，就是那里，马路对面，银河艺术中心，看到了没？”她们连忙探着头争相观看：“天意，你超厉害的！”

    我躺在我的小家里，心里感到无比惬意：第一，这份工作可以使我每天与专业接触，至少有一个足够宽敞的教室可供我使用，这样我就可以一边挣钱一边练习，否则我去哪里练功？第二，这份工作还不用早起，说辛苦也算不上多辛苦吧。第三，待遇嘛，也还马马虎虎吧，反正我也不求多，只要够交学费就够了。第四，……外面嘲杂的声音越来越模糊，我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