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敷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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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BJ(下)

    第二天星期四,休息、想好要怎样上课。

    星期五晚上六点上班。

    我带的是一个小学班。人还不少,点点人数竟然有十六个。看她们都很熟的样子,我问她们:“你们到这儿很久了吗?看你们都互相认识啊!”她们笑着回答:“老师,我们本来就是同学!”第一次听别人叫我“老师”,我心里不禁惊了一下,很诧异,但是很高兴。我问:“什么叫本来就是同学啊?”“我们本来就在一个小学上学,又一起来这儿学舞,当然就是同学了啊!”这时还有人抢着说:“老师,我们还都住同一个小区呢!”我不禁笑了:“哦,原来是这样!那你们是同班同学吗?”“不是,但是我们是同年级的!”“那你们到这儿学了多久了呢?”“都快一年啦!以前是汪老师教我们的,听说汪老师回老家去结婚了,老师你叫什么名字啊?”“我叫章天意。”“章老师好!”稚嫩的童声整整齐齐。我向她们回礼道:“同学们好!”她们都笑着一面看我一面窃窃私语,好几个女孩的牙齿都缺了好几瓣,真可爱!我笑着问她们:“你们有什么问题吗?有问题大声说,不要说悄悄话噢!老师也要分享的!”她们笑嘻嘻地说:“我们说,老师你好漂亮啊!”另几个就附和说:“是啊是啊!你是我们见过的最漂亮的老师了!”这种直截了当的赞扬令我猝不及防,我只好笑着回答她们:“谢谢!你们也很漂亮啊!”

    按照惯例,我应该先看看她们的基本功练得怎么样了,然后再根据她们的条件来确定目标。如果是在我们学校,这时候钢伴老师就应该开始弹奏钢琴了,而我呢,则应该像女王教我们一样——我真不愿意想到女王,她那副不可一世的表情,我一定要对这些孩子和蔼一些——我应该像她一样在孩子们中间走来走去,看到哪一个动作不到位就给她纠正一下。可是这里是培训中心,没有钢伴老师,但教室的角落放着一台电脑,网络是通的,网络里面有你需要的任何音乐。赵老师说:“反正咱们这儿舞蹈就是顺带的,打打酱油,人家楼上的画室才是正经事儿,一般差不多就行了,小孩子嘛,太专业太高深没必要。”

    听她这话其实目标是不高的,应该蛮好混。但这些小孩子很天真,很活泼,我喜欢她们。我决定在我走之前要教会她们一支完整的舞蹈。

    我问她们:“你们喜欢跳舞吗?”“喜欢!”“那以前有没有跳过什么舞蹈呢?”“我跳过江南style”“我会跳海草舞!”……她们七嘴八舌地说。“那我们在接下来的两个月内要学会一个新的舞蹈,好吗?”“好!”

    “可是舞蹈看着很美,但其实基本功是很重要的。举个例子,如果你要在舞台上不停地旋转,但你转着转着就转晕了,站也站不稳,跳舞还好看吗?”“不好看!”

    然后我就给她们看了我在“桃李杯”上的《罗敷行》——我这样做是有目的的:一来的确有现身说法的意思;二来这样似乎也可以“镇住”她们,这样以后也就好教了。果然,她们都如痴如醉地赞叹不已。于是我趁便就给她们看了我替她们选的舞蹈剧目:《茉莉开花》——一群花仙子一样的小姑娘,穿着绿白相间的花瓣裙子,随着悠扬的音乐起舞,舞蹈是结合了民族和芭蕾的跳法,我觉得这支舞蹈要学会还是有一定难度的,选这样一支曲子对这群小姑娘而言既有动力又有吸引力,要是两个月内能把这支舞蹈完成了,我觉得也就真的差不多了,对得起这个银河艺术中心了。

    我问她们:“你们觉得这支舞蹈好看吗?”“好看!”

    “那我们也来排练这支舞蹈好不好?”“好!”

    “可是你们注意到没有?这支舞蹈是芭蕾的跳法跳的,脚尖很多时候都得立起来,你们的脚尖能立得起来吗?来,先立一个给我看看!”

    小姑娘们就果然认真地踮脚尖去了——这就是我“诲人不倦”生涯的开端。

    这十六个女生每周星期五晚上、星期天上午都会到这儿来上课,每次都是两节课。第一个阶段我把它确定为基训课,也就是把那支舞蹈拆分成各个单元,脚、手、转……掰着她们的小胳膊小腿,很柔韧,很好玩。第二节课再合上音乐训练一个她们的协调能力,以及排练一下队形——小孩子,你不能指望她能像我们一样几个小时连着基训下去,得悠着来。严武喝着咖啡对我说:“没必要!差不多就行嘞!”我也笑盈盈地学着他的京片子说:“能优秀点儿就尽量优秀点儿呗!有益无害嘛!赶明儿有机会把她们也拉出去比赛比赛,要是能拿个奖您这学校的名气不就更大了吗?”他重重点头:“得嘞!爱咋咋地,随你弄去吧!”

    我这样告诉那些小女孩子们:“每支舞蹈都有一个领舞的人,我们的《茉莉开花》也有,就是有一个同学有一段单独的旋转,我们得让基本功最扎实的同学来完成这个动作,因为这是比较有难度的。”

    我知道这话在她们中间相当于悬下了一枚苹果,会引发她们之间的竞争,我知道有的同学回去暗自努力的——不就像我们?为了让自己比同学更出色一些,总是偷偷地多花一些工夫。

    每个星期天下课时我都会给她们布置相应的动作回去练习,第二周星期五来的时候首先就是“回课”,看练习的结果。我发现有几个姑娘还真的似乎就是若干年前的我。

    送走她们之后,我都会在教室再自己练到自己满意为止。

    日子过得非常充实。

    我从来没有想过小四会这样无声无息地走进我的生活。

    已经是接近寒假的时候了。有一天我正在教室领着这十六个小女孩完成那些芭蕾的动作,忽然从镜子里看到了一个年轻的男子正站在窗外看着我们。我没理会,照样继续跳了一会儿,看看他还在。兴许是哪个学生的家长?可是又不像,太年轻。于是我就走出去问他什么事。他却忽然脸红了:“哦,没事的没事的,我就是站在这里看看你们跳舞,不好意思啊,打扰你了!”我不禁好笑。他的脸就更红了:“那我走了,再见!”然后慌慌张张的就往电梯那边走了。

    后来我就常常遇见他。我总是在上课的时候看到他在窗外驻足的身影,待我出去,他总是跟我道歉,然后匆匆走开。学生们都笑我:“老师,那是你的男朋友吗?”“怎么可能,我都不认识他。”

    再后来我就知道了他的名字,沈逸舟,美院的学生,跟我一样,在这儿赚点外快。

    “叫我小四好了,认识我的人都这么叫我的。”

    “你为什么要叫小四?你们家有这么多兄弟姐妹吗?”

    “在整个沈家我排行第四,我父母就我一个,我们那里一般都是按姓氏大家族排序的。没人叫我这名字,谁都叫我小四。”

    “那你干嘛到我们教室外面?”

    “刚好路过,看到你在跳舞,我觉得你跳舞很美。”

    “谢谢!虽然有可能是客套话,但听起来还是蛮开心的。”

    “是真的很美!”看了看我,又连忙把眼睛转开,“你能允许我继续旁观,然后把你们画下来吗?我尽量不打扰你们……”我看见他的脸又要红了。

    “怎么可能不打扰,一个大活人在那里呢!”

    他好像一时找不到其它合适的理由。

    我就又不好意思拒绝,说:“那我回去问问那帮孩子吧,她们不介意的话你就继续待那儿吧。”

    “谢谢你!”

    “不客气!”

    他学的是油画。油画是一个费钱的东西,他家也不富裕——他说他父亲是湘西一个县政府里不大不小的公务员,母亲是他们县中学的老师,本来他们沈家在他们那里可能还算得上是小康之家的,但到了BJ城就不同了——他腼腆地望望我,又立即转过头去望着玻璃窗外的大街,不知是不是自言自语:“我在申请去多伦多大学读研,能申请下来我就去,去不了我就打算出去玩一趟再回来。”

    “你这么厉害的!”

    “这没什么,到时候你说不定会有同样的选择。”

    “那你现在就是在为出国攒学费?”

    他点点头,又笑笑说:“我妈说钱是给我准备好了,我就想过得宽裕一点嘛!”

    真好,看样子他就是那种一直无忧无虑的人。

    “我早想好了,要是毕业了出不了国我就像师兄一样,开个培训班养活自己,自己也可以专心画点画。你觉得怎样?”

    “师兄?”

    “严武是我们系的师兄,跟我一个老师的。”

    “倒真看不出来!你一看就是画画的,他怎么看都不像画画的啊!”

    他又笑了:“师兄的产业做得很大的,听说这个培训中心只是他顺带做的,他真正的产业是他家公司,又做设计又做艺术品交易,很大的。我听说这儿是他起家的第一个小事业,他一直没舍得丢,不知道什么原因,也许是情怀吧。不过我没他那么大的雄心,我还是只想画点画就可以了。”

    “那你画画怎样?”

    “改天你有空请你去看看吧。”

    “好的呀。”

    走出星巴克,寒风扑面而来,我们都同时把脖子一缩,相视一笑,又鼓起勇气把脖子伸得长长的。他白净的面庞还蛮好看,睫毛那么长。

    再上课的时候看到他我就会给他回眸一笑了。学生们也已经知道了他。她们说:“哇,那我们是不是也要成为画里面的人了呢?”我点点头:“可能吧,你们都很好看的啊!”她们甚至都建议我叫他进来:“老师你叫他进来吧,他还可以当我们的观众,看看我们跳得好不好啊!”我对这个建议忍俊不禁——想想,如果他支着一个画架在一个角落里画他的画,而我们在一边跳着自己的舞蹈,这是什么样的画面?

    可是又有何不可呢?他的课跟我是错开的,本来他都不用到银河来的,可是他为了在窗外看我们跳舞,竟独自顶着冬天的寒风赶了过来,我们请他进来难道不是应该的吗?

    于是他就被我们邀请到了教室的一个角落。

    起初大家都很不习惯,总是不自觉地就回过头去看他,可是总是见他聚精会神地在描画,感觉视我们如无物,大家渐渐也就习惯了。我们跳我们的舞,他画他的画,纸换了一张又一张——“飞针走线”,我想到这个词语。

    每次我宣布“下课”的时候,他都同时收起了手中的笔。一群孩子都忍不住好奇地跑过去要看他画的画。他把画稿给她们任她们观看,孩子们叽叽喳喳地讨论着这个是你这个是我这个是老师,他总是在这个时候就望着我安静地笑。

    有一天严武又过来,他在窗外看了我们一会儿,下课后把我叫了过去:“章天意,你这样上着课他待在那里合适吗?”

    我说:“没什么的啊,孩子们都蛮习惯的,反正舞蹈都需要观众,这样还可以锻炼她们的胆量嘛!”

    他笑笑:“行吧。随你。”

    我说:“谢谢!”

    他头一偏,望着我说:“你谢我什么呢?要谢也应该是那小子谢我啊!”

    严武应该已经是个很成功的商人。听说他从美院毕业,落魄了一段时间后就办起了这个培训中心。这个培训中心在附近是有点名气的,主要就是画室好——严武花大价钱笼络了好几个美院的老师,跟他们有了“联合”的意味,时不时他们会来指导指导,也会介绍需要考他们学校的人来这儿培训——其实也就是像我一样需要升学的美术生。楼上一层专门面向艺考,跟我们楼下的少儿区域是分开的,有时候电梯里会碰到年龄跟我相仿的人,应该就是在里面接受训练的吧。小四说,严武这个画室在业内很受认可的。

    但我发现严武并非像他说的,一般不过来。好几次上着课我就从窗外见到过他,他总是跟我远远的点点头,又跟小四点点头,然后走开。

    我也不清楚严武到底是干嘛的。有一次他要请我吃饭,我没拒绝得了——他好像就是那种使人找不出理由拒绝的人。吃着聊着我就知道他干的都是跟美术相关,但又不是单纯“搞艺术”的事业。他说:“艺术得跟商业结婚才有生命!”我一听这话就笑了——我以为他是错把“结合”说成了“结婚”,可是他真的是说“结婚”——他接着说:“你想啊,不结婚哪来的儿子呢?就算有儿子那也是私生子啊,人家社会不认可的!得明媒正娶地结了婚,正大光明地造出一个人儿来社会才认可你啊!你才能大摇大摆地招摇过市啊!不然怎么着?没市场啊!”忽然他又话锋一转,“嗐!我跟你一小姑娘说什么造人不造人的呢,得罪得罪!原谅我这粗人!”

    我总是一听他讲话就想笑。

    听说严武选老师很挑。比如美术专业,一般都是要他“合作”的那几个老师认可过后才行的。那么我呢?我觉得他没怎么挑啊!他笑呵呵地说:“小章啊,我这人呢,画画不敢说,但看人一看一个准,没说的!咱就知道你是匹千里马,我就是那什么伯乐。我不懂舞蹈,但你不是‘桃李杯’得过奖吗,那些评委懂啊,说明肯定差不了!再说了,你那范儿,活生生的美人一个啊!我能不把你立刻给收了吗?”

    我就不知道该说“谢谢”还是说“哪里哪里”了。

    我问他小四是怎么回事。他说是美院的老师介绍过来的。“那小子”,他说,“要是条件具备,他保管会成名家的!”“条件具备是什么意思?”“钱啊,机会啊,不外乎就是这些呗!你不也是一样吗?搞艺术的,哪一行不要钱垫垫底?你要是有钱去买到一个大舞台,让全世界的人都盯着你,你还能不成名?你不想出名都不行!”说得也是。他继续说道:“可是,要是没钱呢?该你露脸的机会挤给了别人,该是你的变成了不是你的,你都没机会出头你还谈什么成功?没见那些狗屁‘大家’,他们又比一般人厉害到哪里去?不就是霸着电视网络杂志没完没了地吹嘘自己吗?要把这些机会都让给那些草根老百姓,让他们也有一个展示的机会,不见得弱到哪里去,高手在民间嘛。可惜喽,一般人是没有话语权的!机会很重要,起点也重要。”

    不知不觉我就向他说了我上学的好多事情,包括我到他这儿来上课,是为了给自己“补课”攒学费。说到这里,严武就像伟人一样豪爽地挥挥手,又举起手中的杯子:“没说的!妹子!你的事儿包在哥身上!别说什么学费不学费的事情,你在我这儿安心上课,到时候你去那边补课的钱都算在哥头上,哥到时候领着你去给你一次性付清。来,干了!”说完一仰脖子就把酒一饮而尽。

    有钱真好啊!

    有钱可以使人平添许多豪爽之气——还有,他居然称我为“妹子”呢!除了奶奶,我什么亲人也没有,居然有了一个人称我为妹,称自己为哥的人——这么一说好像这世上我真的就多了一个哥哥。至少在那一瞬间我是这么觉得的。

    下班通常在八点。跟学生们道过“再见”,学生家长把她们接走,然后我再开始自己练功。十点,小四早已收好了他的东西在等我,我环顾空荡荡的教室一眼,然后关掉灯与他一起走出学校。再一起走到公交站。车来了,我上车,他与我挥手作别。然后我就回到了“家”。家虽然破旧,但毕竟是我的家。随便玩玩手机,偶尔跟奶奶或者同学聊聊天,或者看看书,然后关掉灯,睡觉,生活极有规律。

    如果不是一个铃声暴露了小四的行踪。

    那天晚上我照样下了公交车就往家的方向走着——公交站离小区还有一段距离,进了小区还得走一段路才是我那幢破旧的公寓楼。你也知道,正常人走路都不会往后看的。进了小区,因为天飘着细雨,又冷,所以那天晚上的人特别少,四周极为安静。我一边走着一边看着路灯下面的雨,在桔黄色的灯光下,无形的雨变得有形有状,纷纷扬扬漫天飘洒,像细丝,随风而飘动又随风飘散。忽然想到“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这个句子,原来是很形象的。我正出神,一声铃声陡然从我身后不远的地方响起——这铃声我听到过,是小四的铃声,谁会跟他设成一样的铃声呢?我不禁回过头去看。是一个骑着电瓶车的人。我回过头来,想想不对,于是又回过头去看了一眼——可不就是小四吗!

    我诧异地问他:“你也住这儿吗?”他冲我笑笑,又闪烁其辞的一会儿点头一会儿摇头。我觉得莫名其妙:“你没跟我说过你住这小区啊!”

    我一看他就把目光移向别处,不用看我就知道这人又脸红了。谁知道一个男同学怎么这么爱脸红,真有意思!

    终于,在我的追问下他说出了原因——原来他都是骑电瓶车从他学校到培训中心来的,等我上公交车后,他都是回去骑着他的电瓶车跟在我那辆公交车后面,再跟着我进了小区,看我上了楼,才又骑着他的电瓶车回去。“你一个女生,我……我……反正也不远。”

    我都不好意思盯着他看了,心想这不是狗血言情剧的情节吗?

    我瞬间明白了什么。按套路,我应该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冲上去拥抱他。可是我不敢,也觉得别扭,于是只能目光闪烁地说:“谢谢你!但其实是不用的,很安全,首都呢。你快回去吧,这么晚了。”

    然后他就回去了。

    我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于是拨通了他的电话,故作轻松地问:“小四,你到了吗?到了?好的,你也早点休息,拜拜!”

    我更睡不着了——难道这就是爱情即将出现的征兆吗?它出现在我的升学之际,合适吗?左一个我右一个我不停地争辩着,终于,我架不住困了,结论是不管了,随它去吧,顺其自然就好。

    我坚决不让沈小四再送我,可是当我走在小区的路上,回过头去总能看到他骑电瓶车的身影。老实说,那种感觉还蛮甜蜜的——多浪漫啊!

    既然阻止不了他,那么顺理成章的,我就干脆不坐公交了——每天晚上我都坐在小四的电瓶车上,由他送我回家。到了我的楼下,他总是把我放下挥挥手就走了,很干脆,嗯,像个骑士。

    路人会觉得我们是一对甜蜜蜜的小情侣吧?其实不是的。人家谈恋爱的罗蜜欧与朱丽叶都要道一千遍的“晚安”才恋恋不舍地分开,我们并不。

    可是他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呢?

    很显然是因为他喜欢我。

    你怎么知道?

    要不然呢?还能是什么?

    我脑子里在跟自己打架。

    一定是因为我让他画画,他要感谢我。嗯,一定是这样。

    腊月二十八的时候,银河也放假了。跟其它单位一样,我们的假期也是七天。七天去哪里呢?回家?机票太贵,高铁票买不到。算了,不回去了。奶奶在电话那头叮咛:“天意啊,你一个人在BJ过年会不会太孤独啊?要不还是回来吧,奶奶给你买个车票的钱还是出得起的呀!”明知她看不见,我还是摇了摇头说:“奶奶,我才不会孤独呢,正好我来了BJ一直都没有出去玩过,趁这几天我还可以故宫啊长城啊去玩玩。倒是你,我很担心你呢!”“傻孩子啊,你担心我干什么?我不都是好好的吗?团里的爷爷奶奶天天叫我叉麻将,我哪天闲过?”我笑了:“那我就放心了,我就不回来了啊奶奶!我考完了再回来看你啊!”她依旧笑呵呵地说:“好好好!奶奶就等你荣归故里!”

    我就清清净净安下心来计划着这七天怎样玩——故宫、长城、颐和园我都想去,可是这么冷的天,爬长城会不会太冷了?要不等以后再说?可是要是我以后没时间了呢?不,一定会有的,我肯定能考到BJ来!但是万一呢?……不不不,没有万一……

    还没想好电话就响了,竟然是严武。

    “妹子,走!哥请你吃饭去!要过年嘞!你住哪儿?哥接你去?”

    我连忙回答:“不用了不用了!这么大过年的,你家里应该很忙才对的,不用在这个时候再浪费时间请我吃饭了。”

    “客气了不是?!跟你说,我家里的全都飞到马尔代夫去了,我孤家寡人一个,咱们春节就一块儿过了得了。今天也不单单是为你,还有一帮子人呢,哥今儿要带你去见一群艺术家!给你开开眼!”

    “那我更不敢去了,我哪里上得了那台面啊?”

    “那么大的舞台你都上过还怕这个?来吧,我亲爱的大妹子哎!——你别说,我还真想有你这么一个妹子呢!要不你干脆认我做哥得了吧?我就是老了点儿,你也别嫌弃就成!”

    我不禁笑出声来打断他:“我哪高攀得上?真的不用客气了严老师,你自己去吃你的饭吧。我……”

    我话还没说完就被他更果断地打断:“呸呸呸!什么严老师!叫哥!哥!”

    貌似我只能傻笑。

    “快叫啊!”

    “哥。”

    “哎!真乖!我的小妹儿哎!说吧住哪儿?发个定位给我,哥一会儿就过来。”

    “不用了,你说个位置,我打个车就过去了,省得你来来回回折腾。”

    “又把自己当外人了不是?”

    他的意志不容逆转,他说出来的话都是有道理的。于是我迅速把自己打扮了一下,穿了我最喜爱的水墨羊绒连衣裙,套上靴子,然后套上厚厚的白羽绒服、围巾,然后站在小区的门口等他。

    这么祥和的BJ!路边都挂满了红红的灯笼,街道虽然略显冷清,但依然满是过节的气息。我奶奶正在家干什么呢?

    看见严武的车了。他向我一扭脖子,示意我上去,我就钻进车里。外面真冷车里真暖和啊!

    他说:“这么大一个美人站在大街上!多危险啊!”

    我笑道:“没那么漂亮的,不危险。”

    “跟你说的叫你在家等着,让你在外面等,冷死了吧?”

    我一边把围巾外套脱下来一边望着他笑:“还好,小区旧,里面不好找。”

    他就笑着摇了摇头,顺便腾出右手来亲昵地摸了摸我的头发。我本能地往车窗那边躲开一点,他的手就又放回方向盘上:“别怕啊,哥又不是色狼!没上贼船!”我只得一笑:“是不是贼船都上来了呀。”“也是,不过哥不欺负你,哥疼你!这么一个让人心疼的妹子,怎么可以让她不踏实呢?坐踏实了啊小宝贝儿,不用怕,放心!”然后还笑着冲我挤了挤眼睛。

    怎么说呢?来BJ之前我的世界里从来都没有过男人,家里就只有奶奶和我,学校也全是一群女生,他一出现就像一个兄长,像一个父亲,天生的就填补了某种空白,所以好像只要他一开口都是对的,我从来都没有怀疑他的必要,更没有怀疑他的理由——也许上天待我就是有这么好,它看我没有亲父兄,便鬼使神差地在BJ给我派了一个,也许在他心里的确把我当妹妹看待吧?我这么越想着越感动、越感激,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给了他一个信任的笑容。

    不知道转了多少个弯,等了多少个红绿灯,然后车流就少了。

    我笑道:“这个BJ怎么这么大啊?走也走不完!你们吃个饭也要这么大费周章,难道你们有钱人都是这样的吗?”

    他也笑了笑:“快了快了,很快就到了啊!饿了吗?”

    “没有,饿是一点都不饿的,我是觉得我们从下午开到了晚上,你看,路灯都亮了,天都黑了呢!”

    “准确地讲呢,现在我俩都不在BJ城了,都出京了,所以久嘛!”

    “我们要去哪儿?”

    “说了你也不知道,到了就知道呗,反正又不会把你给卖了。”

    那倒也是。于是我就笑笑,又朝前坐直了。

    好像到了山里,又沿着一条盘山公路开了好一会儿,再翻过了一座山,忽然就出现了一个世外桃源一样的建筑群。对,就是世外桃源,已经有一阵没有看到房子了,这些房子好像都是忽然从地里长出来的,突兀却又合情合理。

    我们在一个饭店的大门口停了下来。车一停就有服务生过来为我们打开车门,然后自己就把车开走了。饭店内的灯光是恰如其分的明亮、温暖,像家又不像家的感觉。看得出来这个饭店是花了些心思的,设计相当别致,一条山上流下来的小溪竟然被他们引来从饭店的前院穿过,再从侧面流下山去。溪边立了一个大太湖石,上书“花溪饭店”。很贴切,我在想,一定很贵就是了。简直就像一个梦。我几乎把自己想象成梦游仙境的爱丽丝了。

    严武舒舒服服地伸了个懒腰,然后朝我走过来,他把手伸给我:“走吧傻妞!”我却不敢去接他的手——就算是兄妹也没必要这样吧?我朝他笑着点了点头就往大厅里走,尽量不露出刘姥姥逛大观园的样子,反倒是像一个到这种地方如同家常便饭的贵族小姐一样,表现得尽量优雅,服务员跟我们打招呼时我也得体地回应她们,我觉得这样跟他才般配——他既然把我带了出来,我就应该配得上他。我像是专注于走路又像是顺带把周围的环境都打量进去了一般走在他身边——表演嘛,谁不会?我们上过表演课呢!未来我们还会是舞蹈演员呢!可是我是他的谁呢?我有点弄不明白了,我得确立一个自己的身份才好表演啊!妹妹,别人会相信么?唉,管它信不信呢,反正我今晚就打算当一回严武的亲妹妹了。所以当他冲我笑时我也冲他笑,当他对我俯耳低语时我听完了还是抬起头来冲他笑,这样走着走着他随手就把我肩膀搂住带着我往前走了。我虽不习惯,似乎也不好把他推开,否则可能旁边带路的服务员会看着奇怪,再说这可能也只不过是礼仪吧,于是只得装作习以为常的样子与他继续往前走着。

    到了一个房间前,服务员对我们说声“到了”,然后不轻不重地敲了三下门,再把门推开。一屋的声音扑面而来:“哟,严武,你这小子这才到!敢情是被美女绊住了脚啊!”“你说你这么晚来该怎么罚你吧,你自己说!”“这位美女怎么称呼?”“严哥……”严武顺势把我往屋里带了进去,而我只得把自己想象成站在一个陌生的比赛舞台上,微笑着与在场的每一个与我视线接触的人点头致意。

    严武把我往前面一推,扶住我的肩膀向众人引见道:“隆重介绍一下,我的妹子,章天意,今天才结拜下的,搞舞蹈的,未来的舞蹈家!这位画家李东阳,这位也是画家秦伯驹,这位还是画家刘粟!刘粟,你小子看我妹子的眼光有点不对啊,你就见不得一个美女,跟你说,别打她主意,更不要把她和你那些什么裸体模特儿混为一谈知道了吧?来,天意,这位是我国著名的山水女青年画家陈唯闵……”——“青年画家就青年画家,干嘛要加个‘女’字呢?!该罚!”——“好好好,罚罚罚,我的错,不该加个‘女’字,重新介绍一下,天意,来,这位是我们著名青年画家陈唯闵,年轻有为前途无量的;这位是我发小儿,一起上树一起上学一起追女生的哥们儿,宋嘉雪,如今在政府担任要职;这位是大师陈良玉,画儿都挂在中南海的!这位是……这位是……”他长长的圈介绍下来,我也没记住几个人,只是在他介绍的时候我都礼貌地跟他们问好,在我心里我对自己的表现是满意的。终于介绍完了,严武总结一句:“今天高朋满座,严某颜面生辉!来,大家多喝几杯!以后啊,我的妹子你们就算认识了,一家人了啊!来,天意,坐下!”

    一桌人举杯相庆:“严校长,你今天才该多喝几杯!第一,你来晚了,该罚;第二,你新认了个妹子,喜事啊,该贺;第三,你刚刚把人家陈唯闵介绍错了,又该罚。”严武照单全收,他爽快地自饮了三杯,再爽爽快快地把杯子放下。

    他们开始拉拉扯扯地讲东讲西,谈的有的是他们的业务,也谈明星、时政。我其实是局外人,他们说的话有的我根本听不懂,听得懂的也插不上话,但是我又没有办法离开,只好装作饶有兴趣认真倾听的样子,可是当他们讲到黄段子的时候,我就不知道该怎样摆表情了。他们一桌人哈哈大笑完了以后,总不忘提醒一句:“有小姑娘呢!”这个时候人们就注意到在场的还有一个我,然后我就像突然被扯进了他们的话题。扯完了又有人说谁谁谁年纪轻轻就死了,随即就有人感叹生命无常,又有人就说因为生命无常,所以得及时行乐,来,大家再走一杯……

    “严武,给大家讲讲你妹子!”对面那个大胖子总是这一副腔调,我烦死他了,黄段子讲得最多的也是他,“这么标致一姑娘竟然被你搞到手了,你艳福真是不浅啊!快交待交待,我们也好讨讨经验!”严武打算一笑而过:“没什么好讲的,就遇见了呗,缘分呗!”他这样一说反倒激起了人们的好奇心,纷纷说他不老实,又连着灌了他几杯酒。对面的胖子站起身来端着酒杯走向我:“严武不老实,我们不问他,小妹,来,你来跟大家说说吧?”我看了一眼严武,看样子他是喝得差不多了,他正坐在椅子上斜斜地支着脑袋望着我,又回过头去跟他们说:“真没什么曲折的故事,你们爱信不信。就有一天她到我们银河来应聘,我刚好在那儿,就是天意呗!我就把她给收了。”胖子举起酒杯凑到我跟前来:“是这样吗小妹妹?”我连忙躲开一步,本能地回答:“是啊!”一群人立刻打趣道:“唉!得嘞!学校办得好哇!”胖子又笑眯眯地问我:“你哥咋样?”我只能躲往一边说“挺好的。”胖子问:“怎么个好法儿?”他那堆肥肉和那色迷迷的眼睛我真不爱看:“好就是好,没有为什么。”胖子朝众人扮了一个鬼脸:“哟,小姑娘!”又回过头来对着我,“来,哥哥敬你一杯!严武跟我们都是哥儿们,他的妹妹就是大家的妹妹!来来来,跟哥哥干了这杯!”我端起面前的茶杯与他碰杯,他却把杯子一躲,另一只手把我面前的红酒杯子递给我。我只好耐着性子拒绝:“我不会喝酒。”“酒这个东西有什么不会的?跟喝水似的你不会?来来来,赏哥哥一个薄面儿,干了!”看样子我只能接过酒杯,可是……眼看着胖子的酒杯就到碰上了,我感觉是逃不掉的了,于是也跟他刚才一样躲开了杯子,盯着他含笑说道:“像今天这样的场合原本我应该敬您才对的,各位都是前辈,我呢,准确地讲现在连中学都还没毕业,所以能跟您共进晚餐是我的荣幸!但是我的确不会喝酒,我们在学校也不允许喝酒的,您见谅!您要是说我驳了您的面子,我就喝一口表示我对您的敬仰,您要是觉得这样还不合适那您就去找我哥。”然后我就举着酒杯笑吟吟的望着他——我自己都没有料到我能对着这么一大群比我年长N多的人讲这么多话而并不显得缩头缩脑。大概胖子也没料到,他就举着酒杯哈哈一笑:“小妹妹有个性!我喜欢!行,来,认识你很高兴!”我也笑着跟他碰了一下杯:“是我的荣幸!”

    我以为这就算了,没想到接下来好几个都以同样的理由来找我喝酒:“你跟他都喝了,难道我们的面子你就不给了吗?”我粗略算了一下,假如每个人我都喝一口的话,那估计两杯酒也就下去了,我是扛不住的,我从来都没有喝过那么多酒,况且我也不愿意被他们灌醉——那多难看,多危险!于是我喝了三口之后就坚决不跟他们碰杯了。我不明白这些人什么心理,为什么一定要别人喝那么多酒?看着别人不能喝而强喝下去时,他们好像有一种奇怪的满足感。难道这就是艺术家?

    他们还要劝我喝酒。我在不断的拒绝中忽然才意识到我真正的形象——我只不过是供他们玩弄的东西,我只是用来给他们寻开心的——“玩物”——我想到这个词语。这一屋的人他们都是一个团体,只有我是外人。严武为什么要带我过来?一定就是带我来给他们玩的,就像古代那些文人们聚会总要带一两个歌伎助兴一样,我就是那个交际花。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他们真把你当严武的妹妹吗?你也配?

    这一这念头使我没来由地后怕,又觉得眼前的一切变得愈加面目可憎。我恨不能立刻离开,可是我发现我根本没有办法立刻离开,我连此时此刻在哪儿我都不知道,我能去哪儿……越想越恐惧,于是又自我安慰,情况也许没这么糟吧……

    总之我一句话都不想讲了,就在那里望着严武。我想当时我的形象应该确实蛮尴尬也蛮可怜。严武看着我笑了笑,再过了一会儿,他便站起来拦住他们说:“你们这群好汉,回回聚会哪回不是喝得烂醉如泥?你们好喝酒咱自己喝啊,非逼着人家小姑娘喝酒算什么好汉?”“哟!怜花惜玉了呢!”“那是的,自己的妹子自己疼嘛!”“那行啊,咱们自己喝!”于是我就算从这个怪圈子里解脱出来了。

    在场的除我以外唯一的女嘉宾,也就是那个“前途无量”的画家,陈唯闵,她在桌子对面站起来对我说:“这里风景不错的,要不要出去走走?”我立刻说:“好啊!”

    然后我们就走出这个喧闹的房间了。

    腊月二十八的夜晚,我跟一个陌生的女人在BJ城外不知道什么名字的山涧里散步聊天,而这个女人是一个画家,看上去恐怕比我年长二十来岁——说起来谁会相信!

    她问我:“听你说话不像是BJ人?”我笑道:“我是杭州的。”“好像你刚刚说你中学都还没毕业?”“是的,我今年高三,想考BJ的大学,就提前过来了。”“噢……”“老师您也是美院的吗?”“是的,我跟严武是同学。”

    我忽然找到了一个可以谈得久一点的话题:“老师,我能向您打听些情况吗?”她笑着停下脚步望着我:“什么?你说。”“是这样的,我到BJ来就是因为同学们都说考好学校都要考前辅导上上小课,我害怕我考不上,所以尽管我不想来但还是来了。老师,您说是不是确实都这样的啊?”她笑了笑,又摇了摇头:“现在呢,全国的确就是这股风气了,好像也没有办法。”“我就是听大家都这样说,所以我才过来的。其实我的舞跳得也不差,可是不跟过来嘛又觉得心里没底。我家没什么钱,我要考的学校老师辅导的学费蛮贵的,所以我才到严老师的培训中心去上课,赚点学费。”说着我就向着她笑了笑。她也向着我笑了笑:“挺懂事儿的一小孩儿。”

    她指着远处半山腰的一片建筑群说:“严武在那边的房子你有没有去过?”我诧异地摇摇头:“没有,我都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的。其实我跟严老师也不很熟的。”她“噢”了声,又接着说:“这片地儿是我们一群人跟一个房地产开发商合作的,我们提供创意,可以说算是我们设计的吧,他们管修。修好了,装修也是按我们的意思来的。所以你看,这山里的房子味道跟其它地方多多少少有点不一样吧?”原来是这样。我连忙点了点头,又以重新审视的眼光打量起周围。她接着说:“这单生意是严武揽过来的,挺大的一笔生意,严武挺有头脑的。”我笑道:“看得出来。”她也笑了:“是吧?他小子挺机灵的,脑子活,本来我们都一样画画,他率先转型了,如今生意做得挺大。你待的那培训中心可以说只是他小小的一角,可能他得靠那个培训中心来笼络这帮人吧,也有个由头……”她像是在自言自语,说说又看看我,“跟你说这些可能你不大懂吧?”我笑了笑:“我就是觉得不可思议,跟我完全像两个世界一样。”她笑道:“那也是,我像你这么大一点的时候也无法想象今天的样子。”她随手扯了路边的一根野草,又随手把它扔到溪流里,“其实呢,严武这人挺好的,热心,肯帮人。”我说:“是的,他也帮我的。之前我去了另外一个培训学校应聘,人家说我没有教师证不收我。严老师把我收下来,我在BJ才算是有了一个安身之地。”她笑道:“其实啊,你到严武那里工作不外乎就是钱的问题。要是严武真肯帮你,什么也就是一句话的事情。”我点头表示认同:“是的,我在他那里上课,他说开学之后就让我去找北舞的老师培训去,他会把我的课时费折算成学费直接交给那边的老师的。其实我知道,可能我在这边挣的是不够那边交的,所以我很感谢严老师的。”她又笑了笑:“这没什么,艺术嘛,什么艺术不要钱来堆?你心里知道就行了。”我没来由的冒出一句:“我觉得我运气蛮好的,总是遇见对我很好的人。”她笑出声来:“你这姑娘挺逗的!那当然了,你漂亮嘛!——对不起啊,我不是那意思!但怎么说呢,这个社会很容易就这个样子的。至少有很多人会误以为是那样。”

    一语惊醒梦中人。我不由得停住了脚步,心想或许他们就已经误以为我是那样的人了。于是我就明知多此一举却又情不自禁地向她解释:“我不是。”她笑笑:“我知道,我就是提醒一下你而已。这个社会优秀的男人出头了人们会觉得那是本事,优秀的女人出头了人们往往却不认为那是她的真本事,社会就是这么不公平的。你想要出人头地的话,你就得有挑战世俗的勇气。踩着别人的偏见前行,不容易的。”我感觉她像是在警示我,也像是在回忆她自己。

    她停下脚步,望着远处若隐若现的灯光说:“既然已经说到这儿了,我觉得也算是有缘分。我的意思是如果你真想跳舞跳出个名堂来,那第一步,踏入一流的大学肯定是必要的,这样可以给你一个好的平台,你的机会就更多了。同样的人在不一样的平台发挥的作用是不一样的。如果你自己真的很优秀,又加上严武的钱,跳出名堂嘛,我认为是完全可能的。”说着她又回过头望我了一眼,笑着问我:“问题是你跳舞足够优秀吗?”我也笑着回答:“今年暑假‘桃李杯’,我代表我们学校拿的是金奖。”她就笑着回过头去继续看远山:“这不就结了?小姑娘,必要的时候不要意气用事,刚刚看你跟胖子喝酒那会我就知道你个性挺倔的。要成大事就必须沉得住气!不过我看你做得也挺好,反正注意着点儿就行。女孩子太软弱呢,容易被人欺负;太锋芒毕露呢,又容易被收拾。所以,你懂的,是吧?”我连忙笑着向她连连点头。她又说:“总之,千万别在钱上跟严武那小子客气,他不差钱,而你差的就是钱,为什么不把他的钱拿来做点有意义的事情呢?”

    我们一路有说有笑的原路返回,我觉得回去的时候我们已经是朋友了。

    一推开门,满屋的酒气。然后就是劈头盖脸的声音:“哎呀,你们两个!手机也不带上一个,找你们也找不到!你们看看,都喝醉咯!”陈唯闵很镇定自若:“喝醉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哪一回你们不是不醉不归?”“快点啦,难受得要死,我已经把他们已经弄上去了,剩下这两个归你们了,就没我的事儿了啊!我也得赶紧到房间里去躺着了,再立一会儿我也得倒下了!唯闵,你把胖子搞定,小姑娘,你管好你哥啊!我撤啦!”说完他就摇摇晃晃地踱出门去了。

    画家陈唯闵无奈地看了看我,对说说:“回回他们都这样的!一群酒鬼!我都是负责给他们收拾摊子的。走吧,你扶严武,我扶胖子,小心点儿啊!”我就赶紧跑到严武的身边,对他说:“严老师,走吧,去休息了。”严武睁着迷离的红眼睛对我说:“天意,你回来啦!”我不禁觉得好笑:“是啊,走吧,你走得动吗?”他便立起身来,几乎是挂在我身上,我差点没立稳,赶紧使了些力气稳住重心。我说:“小心点儿严老师!”他很豪放地挥挥手:“没事儿!天意!一点事情都没有!我不用你扶也可以走道儿——但是,你还是扶着我吧,你扶着我走着舒服。”我尴尬地朝画家笑笑。她一眨眼睛:“不用理他,他喝醉了。走吧,他的房间,你等等,我让服务员带你过去。”说着她就叫了两个服务员过来,一个与我一起扶着严武,另一个与她扶着胖子往相反方向走了。她叮嘱我说:“你就随便将就睡一晚,他那边是两个房间,他醉成这样,干不了什么事情的,把门关好,没事儿的,你去吧啊,回见。”我只好也匆忙地说:“好的,陈老师再见!”

    那是一个小套间,一个卧室一个客厅一间书房,书房也布置得像家里一样,电脑桌上放着电脑,在靠墙的一边摆着一张大沙发,我看了看,我睡这儿是没有问题的。服务员把我们送到后就走了,她礼貌地说:“需要什么请按铃,在这儿。那就不打扰您了,晚安!”再轻轻关上了门。

    房里变得尤其安静。这么精致的房间,这么偏僻却又这么奢华,可是又不是奢华得又不张扬,而是处处可人心意的雅致。我觉得这一天简直就像做梦一样。

    我重重地把自己往书房沙发上一躺,舒舒服服地躺了一会儿,然后再起来去弄严武。

    他还是我们放下他那时候的姿势,看来已经睡着了。我轻手轻脚地过去,把床头灯打开,再房间大灯关掉,把他往枕头上拉,根本拉不动,于是干脆把枕头拿过来垫在了他头下。我又把他的鞋子脱掉,把他的腿弯到床上去。看看他衬衣似乎勒着脖子了,于是又上去把他的衬衣扣子解开一颗。差不多了,我转向出去去洗手间拧了热毛巾来给他擦脸。在洗手间的镜子里,我看见了自己桃红的脸——这难道不是像做梦吗?章天意在深夜照顾一个醉酒的男人,与他独处一室,说出去谁信?至少我的奶奶不会信的,说不定她会骂我不知检点。

    他的头偏向一边,看上去上是酣梦香甜的样子。我同样轻手轻脚地过去,给他轻轻擦脸——原来他的额头这么宽的,眼睫毛还随毛巾一动一动的,嘴角似含笑意——我忽然觉得我像一个贤良的母亲在照顾自己不小心喝醉酒的儿子一样,心中充满莫名其妙的温柔,我甚至都盯着他的脸看了一会儿,再摸了摸他的脸,像一个母亲一样慈爱,然后把被子给他搭上,把灯关掉,再走出房间。

    我自己也随便洗了把脸,正打算去阳台上眺望一番,手机突然响起来了,我赶紧跑进书房接听。是小四。他问我:“你回杭州去了吗?”“没有啊,怎么会这么问?”“我在你家楼下等了很久都没发现你房间灯亮,问问看。”我突然笑出声来,又赶快压低声音:“你这人真有意思!你这是干什么呢?今晚我不回去了,快回去吧。”“你在哪里?”“我在同学这里。”——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的谎话根本不经过大脑就脱口而出了——然后又问他:“你找我有事吗?”“没什么事的,我就问问你回家去了没有。你春节回家吗?”“不回了,你呢?”“我明天回去。”“那行的,我回来了再给你电话好吗?”“好,你什么时候回来?”“大概明天中午吧。”“好的,我等你。”“行,再见啊!”挂掉电话,心跳得厉害——这像什么?

    然后我就放下电话走出房间,拉开落地窗,到阳台上去眺望这京郊的夜空。黑夜笼罩,万物已进入睡眠,没有月亮,只有偶尔的一两颗星星,寒风有点凛冽,但是风过处带来的空气似乎都是香甜的——我忍不住打了一串喷嚏,这才发现的确是冷,羽绒服忘了套上就这样出来了,难怪冷呢。

    “天意,你进来!”严武的声音从他的卧室里传了出来。

    “你不是睡着了吗?!”我惊诧地说,赶紧折进房间,把窗关上。听见了他的笑声:“跟你在一起我哪里舍得睡着?快进来,你会感冒的。”

    我蹩进屋里。他还是原样子躺在原来的位置。我忽然想到刚才我给他擦脸时……天哪!我想我的脸一定在瞬间就红了。

    我明知故问地说:“你笑什么?”他反问:“你说我笑什么?”说完不禁哈哈大笑起来。我恨不得从地缝里钻了进去。

    他又说:“宝贝儿,去给哥倒杯水来喝,渴死了!”

    我就去给他倒了杯水。

    他依旧躺着,伸手接了水杯,看样子也没打算起来。显然以那样一种姿势是不可能喝得好水的,杯里的水一半进了他嘴里一边流到枕头上,他哈哈大笑地又把水杯递给我:“我太开心了!天意!我真开心啊……天意我真开心啊!”

    他向我伸出双臂对我说:“来,天意,让哥哥抱一个!”很天真无邪的表情,其实此刻的他看起来是可爱的。

    但是,我不能这样。于是摇头:“不行的!”

    他还是敞开着他的双臂:“来吧,哥哥头痛死了,简直动也动不了啊!哥哥需要你的拥抱!我就抱抱你,又不做别的!”

    “您睡觉了吧,这么晚了!”

    “那你来给我一个晚安的拥抱啊!天意!”

    很难想象,一个三四十岁的大男人竟然对着一个十八岁的小女生撒娇!

    结果怎样呢?结果就是我走了过去,俯下身去拥抱他。结果我刚弯下腰,他就一把把我扯了下去,这样我整个身体就压在他身上了。我惊慌万分地想要起身,却被他箍得紧紧的,“哈哈!”他大笑道,“小红帽落入大灰狼的魔爪里啦!”然后就紧紧地搂着我的腰——这是一个多么亲密多么尴尬的姿势!我越挣脱他箍得越紧,然后我就终于意识到自己所有的挣扎都是无用的——能有什么用呢?他一个男人,比力气难道我还比得过他?再说了,这里都是他的地盘,房间都是他的,我再挣扎能有什么用呢?更何况——其实好像他也并不讨厌,对吧……于是我干脆就任他把我抱在怀里。他把脸贴在我的脖子上轻轻说道:“对了,这样就对了,天意,天意,你不要怕……”我从来都没有这么近距离地接触过一个男人,他呼出的空气几乎直接就进到了我的耳朵里,弄得我的耳朵直痒痒——这只在电影里才会出现的画面令我惶恐不安。我只好心慌意乱地乞求他:“严老师,你这样不行的,把我放开吧。”他侧了一下身,又把我反了一面搂在怀里,握住我的手,就像恩爱的情侣一样,“这样就很好,睡吧宝贝儿。”

    连我自己都不相信我竟然在他的怀里睡着了!起初我是无论如何都睡不着,我躺在他怀里,心里计划着种种可能,实在不行我就喊,我就跑,先跑出去再说……可是我想着想着就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光线从窗帘的缝隙透了进来,我一下惊醒,然后迅速地打量了一番这个陌生的房间,然后就看到他的手还揽着我的腰,立刻把他的手一把推开。

    我翻身坐起来,回过头去看看他又看看自己——他笑着说:“放心,跟你说的没事儿就没事儿。”——我想想这情形忽然也觉得好笑。

    他把手臂伸给我,一边浮夸地咧开嘴叫疼。天知道我为什么会鬼使神差地真的就给他捏起了手臂,好像他说什么都是对的,我只需要按照他的指令完成。他很享受地地看着我自言自语:“天意,天意啊……”

    真奇怪。

    我是谁?

    他又是谁?

    我们在做什么?

    想不明白。我决定索性像一个纯洁的小女孩一样,就好比她的女儿,或者就如他所说的妹妹吧,即使是亲密的接触也只源于对彼此的喜爱,而这种喜爱是纯洁无瑕没有邪念的……也许因为他没有女儿,所以他需要一个小女儿,而我也没有父亲,所以需要一个父亲。我为什么要拒绝别人对我的喜爱,为什么要误解别人的喜爱呢……

    他问我:“天意,你在想什么?”

    “没什么。”

    他一笑。

    “好点了吗?”

    他在枕头上点点头,又活动了一下手臂:“好了。”接着又把我的手拉在手里,若有所思的样子看看我又看看手。

    我问他:“那你又在想什么?”

    他说:“我在想,你是个好女孩儿。”

    他说这话真像一个有爱的父亲。想来父亲和哥哥就应该是这个样子的吧?鬼使神差的,我居然弯下身去搂着他说:“谢谢!”

    他就顺势又把我抱在怀里了。

    我们就躺着说话。我问他昨晚那些人都是些什么人,他就跟我说些他们的故事。他问我父母干什么的——为什么人们总是首先想到的就是别人的父母干什么?——我不得不重新说一遍,我没有父母。我不得不重复讲了一遍我奶奶把我从竹篮里抱出来的故事。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那么自然而然地跟他絮絮叨叨地讲了我这十八年的成长,讲我对舞蹈的热爱,讲班上的男生女生,讲女王多讨厌,讲我对未来的畅想。我竟然在一个男人的怀抱里讲这些事情。这怀抱就像是一个父亲和兄长的怀抱,他会把我紧紧搂住,好像他就是那只竹篮,好像他就是为我圈起了奶奶以外的另一个世界。我知道原本我不应该在这个怀抱里,但是这不是一场仙境幻游吗,当我们从这里回到BJ城里了,我想一切就都正常了。他不是喜欢抱我吗?那就让他抱好了。我不也觉得在他怀里很温暖的吗?为什么我不能享有这片刻的温暖呢?

    我说完以后,他仍是抱着我,没有说话。

    安安静静的房间像是要睡过去了。

    突然隔壁我的手机响了起来。他放开我,我去接电话。

    又是小四。他问我:“天意,你什么时候回来啊?都中午了啊!”我一看时间,天,13:27!我只好慌慌张张地说:“噢,我们临时有点事情,我不知道什么才能回来呢,你什么时候走?”“你们在哪里,我来找你们吧?”“不用了不用了!不方便的!要不就春节回来再见吧?你自己路上注意安全!”他迟疑片刻:“那好吧……”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心虚,不知道为什么要跟他撒谎,而且还说得那么顺口。

    挂掉电话,严武笑道:“小四?”

    “是啊。”

    “他找你干嘛?”

    “不知道。”

    “跟他好上了?”

    “可能吧……”

    “别跟他走得太近。”

    “为什么?”

    “没前途。”

    我笑道:“你之前不是说他蛮有前途的吗?”

    “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我说他没前途他就没前途,相信哥。”

    “他挺好的。”

    他一笑:“所以芳心就被打动了?”

    我也一笑:“是有一点。”

    “别让那小子再来套近乎。”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

    “年轻人谈个恋爱也没什么不对啊!我们班好多女生早就有男朋友了呢!”

    “那也要分谁。他要动你,我让他立马消失在BJ。”

    我心下一惊——凭什么?——忽然我心里隐隐觉得有某种危险的信号。可是我却故作天真地笑道:“你们有钱人都这样不讲理的吗?”

    他又笑了:“天意啊,如果你要挑一个人来爱的话,你可以考虑考虑爱上我。”

    我笑道:“我怎么能爱上你?——你不是我哥吗?除了哥哥我不是还需要一个男朋友吗?”

    他笑了:“也可以变一变嘛!”

    “怎么变?你不都有老婆了吗?”

    “有老婆又怎么了?”

    “小三?!那不行的!”

    他从床上坏笑着爬起来走向我:“随你怎么看,总之抱都抱过了睡了睡过了,我不能让别的男人从我怀里抢走我的宝贝儿。”

    眼看着他又要抱到我了,这实在是无法继续自欺欺人演下去了,但不演怎么行呢?

    我一边躲一边说:“听到啦听到啦!我不跟他谈恋爱!我跟谁都不谈恋爱,中学生不谈恋爱的!”

    他还是一把抱住了我:“谁说的?谈恋爱当然是可以的,跟我谈就可以。”

    我心里的一根弦在到处乱撞,他抱着我的感觉,像夏风吹过湖面,我觉得我要晕过去了。我努力将他推开:“走吧我们回去吧,都这么晚了!”

    他又把我搂回去:“回哪里去?”

    “BJ啊!你不问问你的朋友们走了没有吗?”

    他笑着说:“他们要走的话早走了,不走的也各自干各自的营生去了,不用管他们。”

    “那我们回去吧?”

    “回去?回哪儿去?怕小情人等不及了?”

    我就只好傻笑。

    他搂着我的腰,又将头俯在我的耳边说:“走吧,哥带你去个地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