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敷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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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两隔(上)

    奶奶一定有事,因为没事奶奶不会给我打电话的,平常都是我打给她。看到未接来电,我一打过去就听到了她高兴的声音:“囡囡,你的录取通知书到啦!”不用猜就知道奶奶此刻一定是心花怒放的。“开心吧奶奶?”她说当然开心,我都能想象她有说有笑的样子。忽然我听她“哎哟”一声就没了声音,电话并没有挂断,又好像听到有什么落地的声音。我连着叫了好几声“奶奶”那边都没反应,赶紧挂掉电话再打给晓娟阿姨,让她过去看看奶奶怎么了。

    “刚刚我才从她那儿回来,好好的呀!今天你的录取通知书收到了,一高兴还喝了点酒呢,哎哟别是喝酒喝坏了!”“刚刚她给我打电话,说着说着就没声音了,我叫她她也没答应,阿姨快去看看好吧?”

    她赶紧就挂掉电话去了。严武给我夹了一筷子菜,说不会有事的,别自己吓自己。可是我哪还有心思吃饭,他也就放下了筷子。

    电话一响我立刻接起:“奶奶怎么了?”一听她的说话的语调我就松了一口气:“哦哟,都是中午那老酒吃的呀!跟她说了高血压最好么弗要吃酒,她还弗要听!晕倒啦!我过来的时候么又醒过来了,自己爬起来坐在椅子上呢!”“那她现在怎样?”“看起来么是没什么的,呐,你问问她?”说着把电话递给了奶奶。“奶奶你现在感觉怎样?头还晕吗?”她还是笑呵呵的语调:“没事儿,大概就中午喝了点酒,血压一下子上去了。我就晕了那么一会儿,现在好了,不要担心,啊?”“你说你喝什么酒呀!明明自己血压高又不是不知道!以后别喝了,知道了吗?”“晓得了晓得了,我这不是高兴吗,好久都没沾过酒了!放心啊,没事儿,我好好的呢。”晓娟阿姨又把电话拿过去对我说:“哦哟天意,侬嘎能干的!嘎好大学都考上了!老太太,侬讲是不是的啦?”

    听到她们那边又有说有笑起来,我那颗心终于放了下来!严武凑到我耳边悄悄对我说,带她去医院看看,我就说:“阿姨,你看要不要带奶奶去医院检查一下?”“我也是这样想的,回头带她去看看。”我立刻就听到奶奶的声音:“才不要去医院,有什么好去的!我不是好好的吗,干嘛要去?医院人那么多,又是排队又是叫号的,麻烦,不去!好好的人去医院干什么?我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说没事儿就没事儿!”奶奶对医院一直都很抗拒,她总是说小病用不着去医院,大病去了医院也没用,不知道哪里来的这逻辑。晓娟阿姨说:“怎么办?”“那你看她像不像是一点问题都没有的样子?”“我看好倒是好好的,不过往医院跑跑总归是放心点咯!年纪总归是大了嘛!”我听见奶奶在那边执意说着不去不去,就说,“那麻烦阿姨把她看勤点,先观察两天吧。没问题就算了,还是不舒服的话就去医院看看,你说呢?”“那就只好这样的咯!”

    严武说老年人跌倒很危险的,怕跌出个脑出血就麻烦了。我想脑出血的话奶奶不会跟好人一样的,总会有些征兆吧,再说晓娟阿姨都说了没事。

    可是真被他言中。

    这天录完节目,取回手机,一看87个未接来电,有许多晓娟阿姨的,也有些陌生号码,我就知道一定是奶奶出事了。

    手机电量所剩无几,赶紧插上充电宝打电话给晓娟阿姨。电话一接通就听见晓娟阿姨焦急的声音:“天意快回来吧,奶奶出事了!我们现在在医院,现在人还昏迷着,检查的结果还没出来,也不知道会怎样,反正你快回来吧!”我问她到底是怎么回事,她说,“我也不知道呀!就今天吃过晚饭我在一边收拾一边跟她说话,说着说着就不对了,我看到她整个人在抽筋,嘴也歪了,掐了人中也不管用,我就吓坏了,赶紧打了120,可是你们那里车是进不去的呀!医院的抬着担架进来,来的时候她已经神智不清了,我叫她一点反应都没有!到底怎样得等检查结果出来了才知道,反正你快回来吧,回来再说!”

    我赶紧看票,19:04还有一趟高铁,应该来得及,本能的马上冲到路边想拦出租,可是哪里有出租车的影子!网约车也需要排队,长长的车龙亮着红色的尾灯。拨通严武电话,谢天谢地,他就在这儿,“别慌,别动,我马上出来!”没一会儿车就开到我面前。

    上了车立刻订票,到杭州的已经没了,好在到南京南的还有,就订了一张,先上车再说。然后我该做什么?我愣了一下,我应该打电话给晓娟阿姨,告诉她奶奶的银行卡和医保卡在哪里放着,密码是多少。做完这些后才发觉脑子是空的,又想着可能出现的后果,整个人如坐针毡,眼泪止不住的流。严武照例握着我的手叫我不要着急,这边台里的事情他会帮我处理好,又说他安排一下公司的事情过两天他就过去看我们,需要钱跟他说。我也不知道我听进去没有,只是一边摇头一边说谢谢。他就拍拍我手背,默默开车。

    我几乎是狂奔着冲进了剪票口,刚一过闸就听见广播宣布G39停止剪票——总算被我赶上了!

    坐下后我想到应该给严武电话,告诉他我上车了。手机拿出来,第一条信息是他发来的:“不要怕,有我在。”我眼泪忍不住就下来了。旁边的人觉察到了,笑着问我:“怎么啦?舍不得男朋友啦?”我一边摇头一边回复严武:“我上车了,谢谢你!”旁边的人又好奇地问:“吵架了?”我又摇头。严武说:“尽量休息,不要乱。”“知道了,你快回去吧,注意安全。”

    靠着椅背,闭上眼睛全是关于奶奶的画面。越长大离开她的时间越多,但是我从未觉得真正离开过她。从小到大每到假期我就会准时回到她身边,每到开学又拉着箱子离开我们那个家,奶奶虽未跟我一起离开,但是我知道任何时候她要找我或我要找她的时候都可以找到对方,一直都这样。我从来没想到过我会面对没有奶奶的日子——即便是有,那也是若干年后,怎么会这么快?我想着奶奶此时此刻一定也在焦急着,她在昏迷中也会怕我担心她。

    “小姑娘,你怎么了?不舒服吗?怎么一直哭啊?”旁边的阿姨拍了拍我手臂,我一下惊醒过来。“哦,没有,我没事,谢谢!”“怎么了?”“是家里出了点事情,我奶奶生病了。”“哦……严重的了?”“我不知道……”“别哭,别哭了啊,兴许没那么严重呢?”我点点头,又说声谢谢。“奶奶多大年纪了?”“73。”“年纪也不大,身体应该还硬朗的,上了年纪谁还不生点病啊?别自己吓自己了啊。”我点点头。她就一直逗我说话,问我哪里人,在哪里上学什么的,又说自己到BJ来是去看儿媳妇的,生孩子了,乱七八糟说了一通。见我没有说话的欲望,她就说:“那你好好休息休息一下,养养神,别胡思乱想啊!”我只能点头应允。

    到了南京,并没有人上来,工作人员刚好经过,就补了票继续在那儿坐着。想着到杭州的时候已经没有回家的火车了,就试着预约一个跨城车,竟然有人接单,于是我心里自我暗示,说不定还没有坏到极点。

    很快到了杭州,出站。将近午夜时分,平日里熙熙攘攘的杭州东站此时也只剩下稀稀落落的几个人。长长的扶梯匀速地上升,发出的声音像是在给人催眠。空旷的平层两头都不见人影,突如其来的一阵凉风吹得人心里一惊。几分钟后,一辆白色的车远远驶来,近了,看车牌是对的,上车,再出发。

    午夜的街灯不断后退,上了高速窗外就变成一片漆黑。

    “美女这么晚哪里回来的?”“BJ。”“哦,BJ回来蛮方便了哈,几个小时?”“四个小时多一点。”“我看你的终点是市医院?怎么,家里人生病啦?”“是的,奶奶住院了。”“这么赶过去肯定是很严重的了?”“还不知道。”“美女不用着急,吉人自有天相!你看,你这么晚了还能有我把你顺回去就是个很好的兆头嘛对不啦?刚好我送人过来,看你时间差不多,就等了你一会儿,我想嘛反正也是顺路嘛对不对?照这样看的话你奶奶不会有事情的,不要着急啊!”但愿吧,但愿借他吉言。

    “到了没?”严武在微信上问。“离开杭州了,在去医院的车上,快了。”“到了抽空给我发个信息。”“好的,这么晚了,你睡吧。”“你自己也注意身体。”“我会的,放心。”“你好好的我才能放心。”“知道了,无论怎样我都会处理好的,晓娟阿姨会帮我,不用担心。”想想,又发过去三个字:“谢谢你!”他回复过来:“你我不说谢。”

    我看着窗外不断退后的光影,自己像是活在梦中。奶奶、严武,为什么我会遇到他们?我那么在意他们,可我现在清醒地意识到奶奶不论早晚终有一天会离开我,甚至这一天都不会太远;严武呢,他也属于另一个女人。说到底,我又能够拥有什么呢?好像我一无所有。

    也不对,至少此时此刻你还拥有奶奶,她在病床上等着你回去。

    凌晨一点半,隔着玻璃窗我见到一个个插满管子与氧气罩的病人,永成哥跟我说其中一个是奶奶。她就静静地躺在那里,白色的床单白色的被子白色的房间,可怕的寂静,连空气中都充斥着死亡的气息,似乎只有旁边仪表上红色和绿色的曲线在证明着我奶奶还活着。

    这哪里是我的奶奶?她现在得有多么难受!可是我此刻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躺在那里,我不能叫她,更不能走到她面前把她唤醒,你甚至不能哭出声音。

    椅子上坐着的那些陪护的人们默默地看着我,他们应该跟我一样,也有心爱的人躺在里面,自己却只能在外面听天由命。

    永成哥说本来晓娟阿姨要等我,不过他觉得她也上了点年纪,这样熬夜不行,就把她叫回去了。我点点头,跟他走到一边轻轻说话。

    “估计得动手术,脑出血,刚刚这儿的值班医生出来说过奶奶现在还是稳定的,具体情况要等明天主治医生上班了才知道。”我只能听着,不知道说什么好。他又说,“也不要太担心,现在医学很发达的。”我又点点头:“谢谢你们,永成哥。“说这些干啥?”我就忍不住又流泪了,我也不知道我眼泪为什么那么多。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不过天意,我觉得事情得有两手准备。没事儿还好,那要真的有事儿怎么办?我们得预先想好,省得到时候乱套。”我似乎只会点头。想了想,还是说:“我也不知道,听医生的吧,医生建议动手术我们就动,医生要是说没救了……”我想都不敢往下想,只剩下哭。“你别哭呀!听我跟你说,其实不论早晚,奶奶年纪大了,早晚会有这一天的,你得清醒!我妈也是这意思,能动手术的话肯定是动的,要不行的话我们看要不要转到杭州去,那边的技术可能要比我们这里好些。钱的话应该问题也不大,反正都有医保,我们再自己凑点儿,应该就可以了,你看怎样?”“钱我们应该有,奶奶有一点存款,她都不怎么花钱的。”“那就没什么大问题了。还有一个就是陪护的问题。如果在这边呢,我们可以轮着来,如果去杭州的话就有点麻烦了,我跟你嫂子都要上班,儿子也要管,三两天的话还没关系,长了我估计麻烦。我爸妈也是不行的,毕竟还是有点岁数了,不敢让他们到医院来守着,万一把他们也托出个什么病来那就更麻烦了。”“肯定不能让叔叔阿姨过来的!我一个人陪没问题的,反正我也没其它事。看时间长短吧,如果开学了奶奶还没好的话我看能不能联系学校推迟一年入学。应该是可以的,反正我会把奶奶这边弄好了再去学校。”“可以吗?你得打听清楚,别到时候大学没得上就麻烦了。我看这时间也悬,你看现在八月多了,转眼就九月,我看没那么快。”“我会的。”“那我们明天听听医生怎么说,到时候再决定,反正就是不管发生了什么,你一定得坚强,知道了吗?”“知道了永成哥。”“就算是奶奶真的挺不过这一关了,你也得坚强,知道吗?”我眼泪又下来了,可是我还是哽咽着点了点头。

    第二天一大早晓娟阿姨就跑过来了。见到她又免不了一阵哭泣。她连连自责,说上次就该带她来医院,上次来了就没现在这回事儿了。我当然认为是我自己的错,要怪也要怪我。永成哥说:“好了好了,你们俩不要哭了,已经这样了哭也没用,我们把奶奶治好就可以了,就当买教训,以后我们当心就好了啊!”

    医生宣布就是脑部出血,他指着手中的CT胶片给我们看:“就这个位置,轻微的渗血一直没得到及时处理,累积下来形成水肿压迫到了神经,就最终导致了抽搐昏迷。你们说你们这些晚辈怎么可以这么不当心?老人莫名其妙的摔倒你们就不引起注意?有没有一点医学常识?”

    我们只能低下头。还是永成哥问:“医生现在我们该怎么办?”

    “现在情况看来是很不好的,只能先观察着了。里面淤血太多,如果做手术,开颅,把脑子里的淤血清理干净,还是有好起来的可能性。但是患者年纪大了,手术过程中死亡的可能性极大,我们也不敢冒这个风险。”

    “……”

    “现在只能是药物控制着,老实说,你们要有心理准备,少的两三天,多的三四个月的也有,以我的从医经验来看,奇迹出现的可能性很小,基本上就是一个时间早晚的问题。”

    这不就等于宣布我奶奶的死刑了?

    我们三个退回到走廊里商量。

    “天意,你的意思是怎样?”

    我只有流着眼泪说不知道。

    晓娟阿姨抱着我给我安慰,她说我们要不要转院试试?

    可是要是转院一折腾更糟糕怎么办?

    要是转院结果也一样又有什么意义?

    可是我们总不能这样白白的等死吧?

    别慌,医生说,现在病情还不稳定,要转院也不是这一两天的事,我们还可以打听打听再决定……

    现在我们只能在外面看见护士给奶奶在输液、护理,医生也定期过去查看。可是我的奶奶仍旧只是躺在那里一动不动。

    晓娟阿姨叫我和永成哥回去睡觉,反正都要到下午才能探视,这里她看着就可以了。

    “永成哥回去吧,我不困,睡也睡不着。”

    “睡不着也要眯一会儿,不然奶奶没好起来你又倒下去了怎么办?”

    “没事儿,我真的不困。”

    “回去,听话。”

    于是我就跟永成哥各自回家。

    凌霄花还是开得热闹。隔壁阿叔跟到院子里来关切地问了几句,也叫我先睡会儿,他说现在你是大人了,你得照顾奶奶,你不能出毛病的。我想想也是,我不能生病的,我要病了奶奶就真的没人管了。

    其实认清了现实就不那么慌了,接下来的就是按部就班而已。我甚至都还能想起来要先洗个脸再睡觉。

    下午四点是探视时间。我提前就到了,随后永成哥跟嫂子也从他们家过来了。我问他们都来了,乐乐呢?他们说送到爷爷那里了,我就点点头,一起静等医生的通知。

    医生只让两个人进去,我跟晓娟阿姨就按指令戴好口罩,洗好手,穿上鞋套,穿上隔离衣进去。推开这一扇门,我仿佛踏入了死亡的世界,极度的安静,只有仪器滴滴的声音,每走一步似乎都发出了巨大的声响。

    我握着奶奶的手,在她耳边轻轻叫她:“奶奶……奶奶……我是天意,我回来了奶奶……”我想不哭的,可是说着说着就忍不住了。晓娟阿姨轻轻扯了我一下,也凑到她耳边:“师傅,我是晓娟啊,师傅,你听到没有,天意她回来了,你赶快醒过来,快点好起来了咱们好回家去啊……”我想奶奶是有意识的,很快她眼角就流出了眼泪,我感觉她的手在我手里还动了一下。“奶奶,你能听到我们说话吗?奶奶你要快点好起来,你说的还要送我去上大学呢奶奶……”“是啊,师傅,你看天意这么乖的一个孙女儿,马上就要开学了,你得快点醒过来好送她上学呀,不然她怎么办,是不是?”我们就这样一人一句地跟她说着话,我怀疑奶奶其实是清醒的,只不过她的躯体不受意识控制,否则她为什么止不住的流泪?为什么时间到了的时候我甚至感觉她还想抓着我的手不放?

    我觉得就像是在拔河,奶奶站在中间,有一只手想把她往死里拉,而我们则尽量把她往生里拉。我想奶奶一定是站在我们这边的,她那么爱我,怎么舍得抛下我不管?

    医生说:“照这样看来病人的求生欲望很强,还是有希望的”,这就无异于给我们点亮了一道光;“可是,还得继续观察病人颅内出血的情况,在不稳定的情况下什么都说不好的。”刚刚燃起的希望又被压下去。

    新的作息规律迅速建立,我和永成哥晚上,晓娟阿姨白天,每天半小时的探视时间,无望而有序,每天都只能这样等着。

    这天我上午回去睡觉,把手机拿出来调闹钟,忽然看到严武在微信上叫我给他发个定位。我一惊,立刻打电话给他。听到他的声音:“我在高铁上,下午三点半就到杭州了。”“你来做什么?”“刚好我要去杭州谈点事情,就想着可以顺道来看看你。这边的事情都安排好了,你那节目的事情我也跟王导说了,他说接下来没你的事了,人家现在不缺观众。回头你给我一个医院定位吧,我事情办好了就过去。”“可是我家里的人都不知道有你的,我都没敢跟他们说……”“我这一来了不就知道了?放心吧,我不会乱说的,我还不懂?”

    算了,听天由命吧,调好闹钟我就睡了。

    严武就在这样一个特殊的场合出现了。他的出现肯定让晓娟阿姨他们倍感意外,他这样做着自我介绍:“之前天意不是在我们培训中心教小孩跳舞嘛,这就认识了。也算机缘巧合吧,那天突然听她说她奶奶出事了,总觉得放心不下,刚好我杭州这边也有事情要过来一趟,就顺道儿过来看看。”

    嫂子悄悄问我:“你们俩什么关系?我看他比你大很多呢!”又迟疑着问我:“结婚了吗他?”我推推她:“你想什么呢?”“这不是明摆着的事情吗?一个普通朋友能大老远的跑过来看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老太太?嫂子跟你说啊天意,年龄大点倒没啥,可是历史得清白!有妇之夫是不能碰的啊,不要被骗了,天意听到了没?”“想什么呢?人家就是顺便过来看看,你没看他就过来看了一下就走了?真的只是顺便而已。”嫂子想了想,又点了点头:“那倒也是。”

    医院里每晚都在上演着生离死别的故事。

    ICU的大门相当于隔断了两个世界。有时候下半夜门会突然打开,护士一喊“XX家里人在不在”,躺椅上那些半睡半醒的家属可能一开始还没听清楚叫谁,但那颗敏感的心脏其实早已长了千千万万只耳朵在听,那种紧张恐惧,无异于在等死神随时点名。

    有一天半夜两点,监护室的门又开了,是噩耗,两天前车祸的小伙子垂危。我无法形容那个父亲是怎样迈着沉重的脚步挪到监护室门口的。值班护士对他说:“就你一个人吗?现在情况不好,病人的血压已经掉到44、43,三种药我们用上两种了,但是都没升上去……你怎么打算?是再看看还是带病人回家?”“你们帮忙再想想办法,只要有一丝希望都要试试看!”父亲说。护士关上了门,我看到灯光下的父亲似乎瞬间被耗光了元气。他踉踉跄跄的回到他的躺椅上,一声接着一声粗重的叹气,想哭又好像悲痛压着胸口哭出不来。接下来,这个父亲开始打电话,不一会儿家里人陆陆续续赶来。病人的母亲跪在地上求神保佑,其它亲友们则吊着一颗心在病房外徘徊,那位父亲垂头不语。我也在心底帮他祈求,希望奇迹真的能在这里出现。接下来每隔一两个小时,值班医生就会出来告知病情,反正都是说剂量已经用到最大但是情况都没转变,只是吊着一口气而已。家属们也很矛盾,基本上医生说完就开始讨论后事,但是门超过一个小时没开,又开始相互劝慰着也许有希望有希望,大家要乐观一点。如此反反复复。但最终小伙子还是没能救过来……

    又有一个因车祸而进去的女人,容貌已毁,失血过多,下肢可能终身瘫痪。她的丈夫在了解大体病情后就再也没来过……后来这女人的父亲从贵州赶过来了。她年迈的父亲千里迢迢赶来,得知女儿此时的情况也只能是独自哀愁,看样子就知道他们家里并不富裕。他常蹲在过道的某个角落,一蹲就是几个小时。听说后来因为缺钱,他直接就带着女儿出院了,出院意味着什么,我都不敢多想……

    又有一天下午,我听见一个女人哭得十分凄惨。边哭边喊着“你叫妈妈怎么办你叫妈妈怎么办?”她边上的老公满脸愁容一言不发,只是一直用一只手按着妻子的肩膀。是他们的儿子,三岁多,从三楼坠下。幸好当时二楼晒着被子,小孩掉下去时刚好被二楼的被子包住并带着被子一起落在了水泥地上。送来时情况很严重,所幸送医及时,最后还是救回来了,大概一周后转去了普通病房。得知男孩转出,我们竟忍不住围上去对宝宝说“太棒了!”他妈妈更是激动,对孩子说:“宝贝听到没,姐姐说你太棒了!”然后一遍遍吻着宝宝的额头……

    可是我的奶奶还是没有醒过来。我在别人的一悲一喜中度过这每一晚,深怕哪一天就轮到了我,又希望哪一天医生能告诉我一点福音。有时候我会想,好在我不像那个车祸的女人。虽然ICU的费用是贵的,但奶奶的存款尚可支持。每刷出去一笔钱,我就好像从死神手里买回奶奶一点寿命一样,好像这是最公平的买卖——其实也不是我的钱,是奶奶自己的钱——这样就更好了,我的奶奶一直都说要自力更生,她的钱买她的命。

    快开学了,奶奶仍不见苏醒,我只能跟学校联系推迟入学。学校让我在医院和派出所开好证明到学校去办手续。

    “奶奶,快开学了,我得去学校办手续,很快回来,你好好等着我啊!”

    “奶奶,你听到了吗?奶奶……”其实越是呼唤越是绝望,我的呼唤奶奶只能用她眼角的泪来证明她是听到了,除此以外,没有任何变化。

    但是晓娟阿姨说没有变化就有好起来的希望,会好起来的。

    严武到车站来接我。

    远远的我就看到他了,但是很奇怪,他是谁?我又是谁?像是大海里的一块浮木,我不知道是什么力量在把我推向他。可是他却远远地站着,低着头在看手机,可能在回复什么信息,他没有看到我。我只是芸芸众生里的一颗浮尘,他有他的大世界,你没见他很忙的样子吗?你看他往来的都是些大人物,人家都是活在新闻世界里的人,你为什么还要去麻烦他?

    可是他说没关系,你愿意来麻烦我我觉得很幸福。

    好吧,我抱着他,感觉他就是我实实在在的依靠。

    我填着学校的表格,发现根本无从下手。家长姓名,我的奶奶正躺在重症监护室,生死未卜。老师看我半天不下笔,问我怎么了?我把户口本和派出所的证明翻给她看,她看了一眼,叫我稍等,她去帮我问问看。过了一会儿,她回来告诉我说,那就你最亲近的,主要是我们要核实情况,要能联系上的。我问填几个,她说两个吧。首先我填了晓娟阿姨的联系方式,下一栏我又写下了严武。这时候我才意识到这世上除了奶奶,我似乎只有这两个人可以依靠——其实从法律的角度来讲,这两个人与我之间也没有任何关系,要是没了奶奶我该怎么办?

    奶奶怎么能离开我呢?

    第二天高铁又把我原路送回。

    严武说最近他很忙,有些事情必须要处理,完了就过来看我。我不知道他所说的事情是些什么事情,但感觉不是什么好事。但是他的世界是我不懂的世界,我问也无益,反而要让他耗费时间来解释,再说也许他本来就不想让我知道呢,没见他一直以来从来不当着我面谈工作?那就这样吧。我说不用了,你忙你的好了,也没啥好看的,我那边都可以处理好的。他就未置可否地点点头。

    于是我离开了BJ。

    继续在医院守候每天半个小时与奶奶相处的相处时间,继续在那扇大门外见证别人的悲与喜。生命有时脆弱得不堪一击,有时候又体现出无比的坚韧与顽强。多么希望奶奶会有奇迹发生!

    医生说,奶奶的肺部已经感染了,这是不好的征兆。他说她喉咙里有许多积痰,得穿刺吸痰。

    所有医生能做的都做了,奶奶最终还是走了。

    我的内心其实早已有了准备。

    生命可能都有结束的那一天,与其让奶奶这么托下去还是一死,不如让她早点解脱。所以在那扇大门打开,叫到我的名字的时候,我并没有特别意外。上天可能觉得我奶奶这样太辛苦了,我这样一味苦苦挽留她,使她舍不得离开我却又无能为力,也许会使她不得安宁,我不可以这么自私。

    我抓着她的手说:“奶奶,你走吧。”

    于是,仪表的数据就停止了起伏。

    分明是我自己叫她走的,可是我为什么还是这么难过?我看见医生和护士在收东西,把她身上的针管都拔掉,最后就用盖她的白色被子蒙住了她的脸。

    我跟严武发信息,奶奶走了。

    “签字,这里,”他们让我签字,我就签上了我的名字,他们把奶奶的死亡证发给我,“好了,拿着这个死亡证明去殡仪馆火化。”我一起身出去立刻就进来一人。哦,原来是在排队等候,活着的人都要来这儿为死去的人开具他们离开这世界的证明。

    殡仪馆的工人找到一个格子,上面插着一张便签“章美兰,73”,又把她从一个格子里拉出来,向我确认是不是她。她的眉目仍是活着时候的样子,只是人已瘦削不堪。我已经跟自己说过不哭的,可是为什么我还是在哭?

    那些一排排一列列的格子里,每一格里都装着一个曾经鲜活的生命,如今他们都静静地躺在这冷冰冰的格子里,只等确认无误后就拉去火化。

    他们让我签字,我就签字。

    他们让我去买寿衣,我就去买寿衣。

    他们问我要不要纸钱,我就买了纸钱。

    他们让我选择骨灰盒,我就选了一个骨灰盒。

    他们又跟我交待接下来的程序,问我告别仪式要不要办,说办,就问我奶奶的名字,出生年月,又告诉我几点至几点,花圈怎么摆放,流程如何如何。在他们,这不过是日日重复的程序,不需要带任何感情色彩,这倒消减了死亡的悲哀。后来我才想起来,那个殡仪馆大门上的对联倒是极有深意:死亡是最伟大的平等,也是最平等的自由。

    剧团来了好多人。告别仪式也是现成的,工作人员不过是按部就班的套用,唯一需要改动的只是把一个名字换成另一个名字。不过没关系,反正我奶奶已经听不见了,他们觉得应该这样就这样。

    他们把我奶奶放进一个金色的棺材里,再把它置放在摆满白菊花的大厅中央,奏乐、致辞、接受告别。

    晓娟阿姨和严武陪着我作为家属答礼,一个阿姨过来哽咽着叫我:“天意,你要好好的……”我倒觉得奇怪,当时我并不悲伤,好像灵魂已脱离了身体,这个过程无非就是我的躯体在不断鞠躬而已……

    最后一个告别她的人也已出去了。司仪宣布仪式结束,然后工作人员就要把我奶奶推走。

    我的奶奶……我仿佛眼前一黑,瞬间失去了意识。

    “天意,天意,天意!”我听见他们在着急地叫我。

    我没事。

    我听到工作人员在问:“家属谁跟去火化?”

    “我!”我一下子跳了起来,挣脱了他们的手。

    他们也要跟过来,工作人员说人不要太多,我回过头去跟他们说,不用了,我一个人就够了。

    我看到化了妆的奶奶啊,她像是登台表演那样,又不像,奶奶的模样像变了一个人,她是我奶奶?

    是的,是我奶奶,不对,她从此就不再是我奶奶,否则她怎么都不搭理我?连长相都变了?

    又要经过那一排排冷冻柜。我看到放我奶奶的那一格已换上了一个新的名字,又一个人已离开这世界。

    工作人员念念有辞地祝祷了几句,就问我可以了吧?我点点头,他就把电闸拉开,机器瞬间轰鸣。我的心一紧,这声音一定会吓着我奶奶!可我还是跟他一起把我唯一的亲人推进了焚烧炉,我不敢看。空气中弥漫的是真正的死亡的气息。

    一个人的一生就在这里终结,从此跟这世界两无挂碍。

    工作人员跟我说得两个半小时,说我可以出去,一会儿再进来。

    那种气味与声音,我觉得我再待下去就会崩溃,可是我又挪不开脚步。我想到外面那一排一列的冷冻柜,我不想独自再次浏览它们。

    他就让我在外间登子上坐下休息,又过来陪我说话。

    “你为什么一个小姑娘跟了过来?大人呢?”

    “我们家就我跟奶奶两人。”

    他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说:“人有千样活,只有一样死。活的时候好好活,走的时候没有遗憾,这也就够了。”

    他又跟我讲他经手过的那些死者的故事,我也不明白当时我为什么竟然能平心静气地一边听着我奶奶在炉里焚烧,一面听他讲着别人的故事。

    他说谁能免得了一死呢?你看我天天烧着别人,有一天也会轮到别人来把我烧了。不过我不怕,是人都会这么走的。

    他说人活一世啊,就是来还债的,把债还完,走的时候想想,好,我不欠别人什么,对得起别人,也对得起自己,这就好了,走得踏实。

    那么也许是我奶奶觉得把我抚养大了,她的任务已经完成,她要休息了?

    两个半小时,推车再出来的时候我奶奶就成了一具骨架的样子,再一碰就成了灰。

    奶奶被装进一个匣子。

    我把它抱在怀里,这下我觉得奶奶又回来了。

    “记得去大厅拿火化证!就你买骨灰盒的地方。”他冲着我的背影大声叮嘱:“出门直走!”我目不斜视地原路返回,穿过狭长的通道,再是第一间满是尸体的冷库。

    外面阳光刺眼。

    晓娟阿姨都候在外面的树荫下,见我出来了,都拥了上来。我忘记了有没有哭,反正奶奶就在我怀里,就像我小时候在她怀里一样,我的奶奶又没有离开。

    奶奶她多么会为我省事,她早已为自己买好了墓地。在山坳间,背着山,向着水,远远望去还能看见一棵大树。那就让她在这儿好好休息吧。

    “天意,”尘埃落定后晓娟阿姨才长叹一口气说,“阿姨没想到你是真坚强!”

    我在想,要不然我还能怎样?

    接下来还有后续的事情。我得去派出所给奶奶消户,还得去社保局给奶奶办理社保终结,还得去公证处办遗产公证。每一项都只是机械的流程,工作人员给你表格,你只要按表格填好签字按手印,每办好一项,就多一项证据证明这个世界已经没有我奶奶这个人了。

    我觉得他们就像要拂去沾在器物上的尘埃,或者像剪去多余的枝条一样,都不用过脑子就完成了这个过程。

    院子里凌霄花的花期已经过了,就还剩些老掉的叶子在墙上一动不动。秋天一来,它们也要渐渐凋零,最后叶子落光,只剩下光秃秃的藤紧紧地贴着墙缝。可是明年春来凌霄花又会新长出许多嫩叶,而奶奶我的奶奶却再也不会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