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云宝剑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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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泰山英雄会(5)

    韩励有个在别人看来娘唧唧的习惯:爱泡澡。所以养了一身姑娘似的雪白皮肉。

    又因为在韩爹眼里他一米七八一百六十斤的体重太过瘦小孱弱,于是往浴桶里又加中药又加香草的,美其名曰增强体质,所以皮肉又透着隐隐约约的香。

    少年本来浅尝辄止,但是今天的食材分外干净,甚至自己腌制入味了,于是却之不恭。第一块入口十分满意,因此破天荒地准备再来一块。。

    韩励破口大骂,对方嫌吵,两指捏住他喉骨想了想又放开,挥手点了他哑穴。

    死了肉就没那么新鲜了,还是活着生嫩。

    韩励侧头近距离对上那双不加掩饰的眼,对上述心思一览无余,又惊又怒又怕又恨。

    格老子的谁来收了这个疯批!

    少年选好下口处,两排牙齿叼住皮肉正待用力,脑后劲风来袭,迅速一闪。然而袭来的是一大块土坷垃,倏远而近,天女散花。他避开堪比凶器的的结实土块却没避开飞溅的泥末碎沙,灰突突的扬了一头。

    少年下意识甩了甩脑袋,一颗细小沙砾透过睫毛缝隙入了眼,条件反射地抬手去揉,只觉怀中一空,香喷喷肥嫩嫩的食物人——飞了!

    小魔头登时暴走,辨音闻声,长鞭炸出一串霹雳,准确无误缠住一件物事,发力一拖顿觉有异,睁眼才知是截木头,不及收手,横着当胸撞了自己一个趔趄。

    一个时辰前还不把所有人放在眼里,视万物,不,视所有人为刍狗的少年遭逢劲敌,终于不再装乖卖纯,两眼一眯,利如鹰隼,顷刻将四围看个明白,自顾点头:“哦,看到了!”纵身几个起落,消失在丛林深处。

    流光和风镜围着韩爹团团转:“大叔你儿子还活着!那边那边!”

    ……

    “没骗你,你睁开眼看啊!”

    ……

    “没有没有!除了被咬一口,连手指头都没破!”

    ……

    “就是个小小的咬伤,权当遇见条疯狗,我们有药,连牙印都不会留!”

    ……

    又哭又笑的韩爹扑向衣衫凌乱活像惨遭蹂躏实则只是肩膀血淋淋少了一块肉的韩励:“儿子你没事吧?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你让我怎么活呜呜呜!”

    不远处蒋哥问一个明月山庄的弟子:“看清楚是什么人了吗?”

    弟子摇头:“一身白还蒙着脸。”搓着下巴思索,“背影有点眼熟……怪了,像谁呢?”

    蒋哥惊讶:“你不是脑子最好?八百年前只见一面的人也能识得?”

    弟子陪笑:“没那么夸张老蒋!欸,可能是我多心了,男人背影都差不多,你看我俩,妥妥就是一对亲兄弟啊!”

    蒋哥啐了一口:“屁!就你这小身板!”

    ……

    等到天元道长一群人匆匆而来,高台下人群基本散尽,只有不远处落叶松下坐个花花公子样貌的年轻男人,垂着脑袋抱着树干抽抽噎噎:“姑姑,我要回家!”

    ——————

    五行山庄议事堂一派凝重,方寸之地聚集各派掌门和帮会长老,少林慧聪大师与武当天元道长居于上首,天元外出未归,其余人两边顺序而坐。

    峨眉明净师太打破沉默:“这么说十三杀的原丰混进了英雄会?或许还有其他人?但青龙会一向只在江南与京城地区活动,何以一反常态,竟然来了中原?

    对面崆峒派长老古华因为弟子输了比赛,正在气不顺,阴阳怪气道:”可能他们忘了跟师太要一张地图!”

    明净沉下脸:”古长老,弟子们竞技输赢原本寻常,你又何必迁怒?”

    宋云陡然站起,面容冰冷:“十三杀侵入,吾弟宋霆重伤,既然各位还有闲心作口水战,在下便先行告退了。”

    司徒明月紧接着起身,对众人略一颔首:“宋兄心急如焚,各位见谅。”以目示意隔了三四个人的南宫霖,转身追出去。

    古华是崆峒掌门的师兄,崆峒派人人礼让三分,独断专行惯了,当下捋着白胡子哼:“现在的年轻人呐,不识礼数目无尊长,长辈在侧,焉能如此无状?”斜眼瞥见南宫霖伸着两条长腿身子后靠,十指交叉放在腹间,正双目空洞神游太虚,但觉碍眼之极,张口就问:“南宫,他什么意思?”

    南宫霖被点名,半挑一双风流眼,面带疑惑:“嗯?”

    古华:“司徒家那小子给你使眼色是什么意思?”

    南宫霖漫不经心歪了歪身体,让自己更舒服一点,随口道:“哦,大概要我好生聆听前辈教诲。”

    古华一口气噎在嗓子眼,半天没吐出来。

    周景兴手掩朱唇,吃吃发笑。她身后一边是个黝黑大汉,一边是个俊秀少年。

    古华捶了捶胸口,缓过气来,冷笑道:“不敢当。据说南宫少爷自幼有大志向,愿天下人都死掉,就自己和一位好看的姑娘,还有一个卖大饼的……”

    《凤求凰》的册子流毒甚广,有图有文有八卦,男女通吃老少咸宜。

    南宫霖微微一笑,伸出一根手指摇了摇:“不不,不是一位,是一群。”

    南宫世家的少主生就一副风流相,眼尾含情带笑,看谁都像在勾勾搭搭。古华对上他目光一阵恶寒,忙着搓身上的鸡皮疙瘩,没顾上全力炮轰那“愿天下人都死掉”和“一群”的人生理想。

    慧聪扫视一众人等,见下首一个年轻人正与身侧一个陌生男子低语,于是道:“秦施主,秦老爷子一别经年,如今身体康健否?”

    秦浮生作揖:“有劳大师挂心,家父一切安好。”慧聪颔首,目光移到另一人身上,“这位是……”

    对方拱手:“见过大师,在下傅麟,代三公子慕容白问大师好。”

    座上众人惊诧,慧聪肃然道:“莫非三公子察觉到什么?”

    丐帮弟子遍布天下,难免闹出大大小小的乱子,向来跟官府不大对付,帮主严阁音撑着眼皮不咸不淡地道:“江湖事江湖了,不需要朝廷插手。”

    傅麟道:“严帮主慎言,我家公子并不代表朝廷。”

    严阁音冷冷地道:“是吗?有弟子昨天看见一个便装的锦衣卫,谢嘉禾既然掺了一脚,你敢说与朝廷无关?”

    傅麟道:“三公子与谢先生各司其职,锦衣卫之事我们的确不知。公子只是因为好友前来,托我照看一二。”

    慧聪道:“敢问这位好友……”

    傅麟:“颜玫瑰颜公子。”

    周景兴正兴致缺缺地把玩身侧少年的手指,闻言顿时来了精神,满面春风地道:“颜玫瑰要来了吗?颜公子风华绝代,在下倾慕已久。”

    傅麟淡淡地道:“周帮主赞誉。颜玫瑰毕竟男子,若论风华绝代,江湖又有谁能比得上夫人?

    周景兴掩唇娇笑,媚眼如丝:“这话听着舒坦。我久不出门,外头竟然多了这些个好货……好男人。”

    连秦浮生都斜了眼看过去,觉得妹子果然好眼光,心尖的男人人间绝色,抱过的男人也万里挑一,作妹夫可谓郎才女貌,自己这个未来大舅子与有荣焉。

    南宫霖眼梢撩了下周景兴,他耳聪目明,二者又属一个类型,明晃晃听出了“好货色”的潜台词,两人目光甫一接触,皆不动声色地各自别开头。同性相斥,简直相看两生厌。

    门口骚动,天元道长等人步履如风次序而入,最后头踉踉跄跄跟着个穿得花红柳绿的青年,看见周景兴两眼冒光,一溜小跑奔过来,要哭不哭地攥住大红衣袖:“姑姑,总算找到你了!”

    周景兴满面春风化为乌有,眉头紧锁,一扯袖子没扯动,嘴角直抽:“你不好好在府里头待着,跑这儿凑什么热闹?”

    裘春山抓着袖子揩眼泪:“姑姑啊,刚刚那小子太吓人了,居然生吃了人一块肉……”一阵恶心,张嘴欲呕。周景兴后面的黝黑大汉眼疾手快,一手捂紧他的嘴巴,一手抓着他后心往外拖,招呼帮众:“侄少爷受惊了,给他找个房间休息!”

    裘春山手挣脚踹地挣扎:“赵远你个王八蛋放手!我要跟姑姑在一起!姑姑!姑姑……”周景兴旁边的少年一脸煞气,抄起个茶杯砸中他的头:“闭嘴!吵死了!”

    裘春山吃痛,回手一摸脑袋多了个包,顿时勃然大怒:“好哇段清池!你个卖肉的废物小白脸,谁给你的胆子……”

    周景兴厉声喝止:“春山!”

    少年指着裘春山,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一个字,扶着椅背弓起腰艰难地倒气,周景兴急忙扶住,一下一下地顺着对方肩颈安抚:“深呼吸……吸气……吐气……咱大人有大量,不理那个傻子……”

    段清池脸色雪白,惨然一笑:“卖肉的废物小白脸……”

    周景兴柔声:“他年纪小,不懂事……”

    段清池半阖眼皮,低低地道:“我比他还小。”

    周景兴依旧温柔:“我就这么一个侄子……清池,你体谅些。”

    段清池定定望住她半响,一张脸仍然冷淡苍白,没什么表情,周景兴却感觉,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渐渐自他身上剥离开来,譬如依恋和爱慕之类。

    周景兴呆呆望少年离去的背影,突然暴躁:“赵远!找两个人,把那个兔崽子押回家去!别让我在这儿看到他,否则见一次打一次!”

    赵远应着。

    众目睽睽下周景兴重又端坐,理了理裙袂鬓发,嫣然一笑,还是那个美艳勾魂的一帮之主:“家中琐事,让各位见笑了,我们继续吧!”

    ——————

    段清池不辨方向,闷头疾走一个时辰才住了脚,迎面一片粼粼波光,是条长窄河流,宽不过四五丈,两岸芦苇深深,细碎的虫嘶鸟鸣。

    他席地而坐,身虚气短,长一声短一声地急喘,愈演愈烈,带起胸腔阵阵抽动。后背骤然挨了一脚,少年往前一扑,张嘴喷了口瘀血,呼吸居然顺畅了。

    他缓缓坐起,擦了擦口鼻,木着脸转头。天色暗淡下来,身后寸把高的荒草和稀疏灌木间一个少女正对着自己笑,粗眉小眼招风耳,丑得颇有趣味。

    酒楼里的说书先生讲的不都是公子或才子落难,来解救的都是貌如天仙的美人吗?

    少女仿佛听见他的心声,张口便道:“骗人的!”

    段清池转回头,漠然道:“不重要。”

    他自己倒是有一张好脸,甚至可以在周景兴身边竞得一席之地,然而又如何?还不是任凭一个纨绔诋毁辱骂,脸面扫地?

    在周景兴眼里,露水情缘比不上三亲六眷。

    少女在他旁边坐下,扭身看他,暮色苍苍中模糊了五官,只有一双眼闪闪发亮:“喂,你不会跳河寻死吧?”

    “不关你事。”

    “啧啧,可惜了这张脸。”

    “你喜欢?”

    “喜欢。”

    “是你的了。”

    “……”

    段清池起立,拍拍身上的尘土:“走吧。”

    少女仰头,直勾勾地盯着他看。

    段清池道:“我父母早故,也无兄弟姐妹。十几岁在茶庄做事,后来跟了周帮主。哮喘是胎里带的病症,只能调养,不能根治,虽然常常发作,暂时还死不了人。我可以跟着你,但不能娶你,不是因为你长得丑——我倒觉得你丑的可爱——我身体虚根骨差,连最粗浅的功夫都不会,肩不能扛手不能提,担不起养家糊口的重任……”

    “停停停停停……”少女跳起来连连摆手,“你让我捋一捋……你为什么要跟着我?”

    换成段清池直勾勾地盯着她:“大概因为我无处可去。”

    少女支支吾吾:“这……这不合适……”

    段清池略一思忖,让步道:“如果需要的话,陪睡也不是不行……”

    少女扑上去堵他的嘴:“别别别我有人了!”

    段清池骤然听见背后嗤嗤怪响,仿佛有人努力憋笑,他震惊地回过身去,不知道附近居然还有第三个人。

    天际一轮冰镜高悬,光华如练,有一少年俯身捧腹,到底笑不可仰,面容皎洁似朗月,眸色熠耀如星光。

    段清池近距离目睹鲜花与牛粪的惨烈对比,大受震撼,犹犹豫豫伸手指向少年,试探地问:“你说的人是他?”

    少女捂嘴不及,悻悻收手,闻言两只小眼睛一翻:“呸!”

    少年笑声戛然而止,眼珠子挪移到眼角一瞥,躬腰向地:“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