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云宝剑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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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风云乱(3)

    天子衮冕,肩挑明月,背负星辰,目光半垂,眼角皱纹细细蔓延开去,不添慈和,只增严苛。

    边关告急,朝廷栗栗危惧。如果是在十几二十年前,万万启川正龙精虎猛,万家军骁勇善战,那些北方蛮子恨不能望风而逃。然而时移世易,万大将军抱病还乡,万家军由他当初的副将冯兆光统帅。。冯兆光是个人才不假,然而挂帅似乎有些勉强,因此天长日久,北蛮休养生息中摸摸索索离玉门关越来越近,无师自通地贯彻了“敌进我退敌退我扰”的癞皮打法,抽冷子就烧杀抢掠,关内官兵百姓都恨的牙痒。

    如果万启川掌权,势必亲率大军讨伐,把落水狗捶到地底。可惜冯兆光谋略不差,武艺却稀松,学不来万将军冲锋陷阵骁勇无敌。

    当然,在老皇上的眼里这些都不重要,冯兆光能拖住北蛮、不影响大历国运即可,重要的是他可以借此排除异己,像左相龙琰安这种时不时跟他苦口婆心掰掰扯扯的倔骨头,有那么一两个就足够了,否则他这个大历天子做得有什么趣味?

    左相为慕容白出塞之事据理力争无果,气急之下头风发作,告病未朝。户部尚书魏广深谨小慎微,可惜生了个儿子无法无天,简直是京城一霸,近日听闻慕容白要被赶出京城,大喜之下和一群狐朋狗友花天酒地彻夜狂欢,要不是畏惧锦衣卫头子谢嘉禾,早一把火烧了舞阳楼掳走南山。

    满朝大员个个屏息敛气鹌鹑样,不像上朝,倒像上坟。

    霍小山是万启川的门生,眼见没人开口,只得越众而出,试图挣扎:“禀皇上,臣日前见过恩师,万老将军也以为玉门关国之要塞,关系我大历门户,除冯将军外,确需助力。但慕容白仅是个吏部五品官,既是文职,职衔又低,属实很适合。”

    皇上搭在腿上的手动了动,抬起脸来,眼里射出冷冷的光:“岳卿即是说,万将军老骥伏枥,尚有出山之念乎?如此朕心甚慰。万将军忠君爱国,有他坐镇要塞,边关无忧也!”

    霍小山惊出一身冷汗。万启川年轻时候驰骋疆场身先士卒,老来伤病尤其严重,守着京城良医奇药尚且难寻,把他一杆子支到穷山恶水的玉门关,跟流放有什么区别?只怕半路人就没了。

    他心中暗恨,只得躬身转圜:“将军早已乞骸骨,且老迈不比当年,实在心有余而力不足。”

    皇上不理他,径自问兵部尚书严怀玉:“大军何日启程?”

    严怀玉道:“好叫陛下得知,兵部备军三万,主将邵连城,副使慕容白,太子为监军,三千先锋已经出发,大军预计四日后启程。”

    太子边纪眼见事情已成定局,无可奈何之下,索性征得皇上同意,以监督之名随军北上。

    皇上问道:“慕容府眼下情形如何?”

    严怀玉踌躇一下:“这个……”

    皇上不由自主向前探身,目露精光:“怎么?他想抗旨?违令不遵,按律当斩!”

    羽林郎隋影袍袖下摩挲拇指,牵动嘴角,心下冷笑:老头子迫不及待,巴不得赶紧砍了白小三的头!也不知道这小子究竟怎么碍了他的眼!

    严怀玉急忙道:“臣惶恐!慕容府正在忙于整理,所以闭门谢客,臣亦未得其门而入……然而街上时有老百姓拦着大员们的车轿哭诉,不愿三公子离京。臣入朝时亦被阻拦。”

    同样被拦过路、还接到过万人请愿书的右相姚松人如其名,鼻观口口观心不动如山。

    魏广深道:“臣却未曾被阻。”

    隋影道:“我听说魏尚书家公子带十几个壮汉教育拦路百姓,如狼似虎雄姿英发,很好地杜绝了这现象。”

    魏广深老脸一臊:“街闻巷议,岂能当真?”

    隋影道:“我还听说锦衣卫指挥使谢大人适逢其会,与他们友善沟通一番,双方均满意而归。”笑容可掬,意态恭谨:“自然,街闻巷议,不足为信!”

    魏广深老脸红了又白,兔崽子几天没着家,敢情胡作非为又挨了揍。他儿子见谢嘉禾跟耗子见猫似的,因为谢嘉禾真敢动手,并不惧他尚书之名。

    皇上耷拉着两腮不言语,没理会二人皮里阳秋,良久意义不明地一哼,半合着眼慢慢道:“最羡丛希少年郎,左兼毫,右含光;春衫锦绣玉带长,白羽雕弓世无双……”

    文武百官一起噤声。

    丛希是慕容白的字。大历王宫每年四月中旬开设春日宴,公子王孙人文蔚起,俊彦云集,却谁也比不过当初慕容氏惊艳四座,出道即巅峰。

    隋影暗暗叹息:正因为白小三风头太盛,才会被老头子一力打压。老男人的嫉妒心着实可怕,如果这个老男人不幸身为一国之君,那何止可怕,简直实际意义上的要命。

    皇帝目光沉沉:“众卿都道慕容白一介书生,却忘记他也曾于狩猎场纵马引弓,并非弱不禁风。”

    霍小山低着脑袋,费力咽下一句脏话。

    谁家少年公子哥不会舞个剑射个鸟?这些个花架子哪儿能经得起推敲?

    说到底不过是头角峥嵘又得京城民心,犯了帝王的大忌。

    寂寞无言中皇帝冷冷吐了口气,垂旒微晃,道:“寡人素来爱才,丛希大慧,慎思明辨,胸有丘壑,辅助冯兆光再适合不过。”话必袍袖一撩,老太监会意,拖着尖细嗓音唱喏:“恭送陛下摆驾回宫!”

    两列朝班齐声应喏:“恭送皇上!”

    烟柳环绕宫墙,枝叶间鹊鸟喳喳作乱,楼阁林立,廊腰缦回,圈着块水洗似的天。一只苍鹰铺展双翼,自半空中滑翔而过,愈杳愈远,终于不见。皇上仰头,无动于衷地一瞥,没情没绪地想:甭管乌鹊还是鹰隼,飞低飞高哪怕飞出朵花来,还不是逃不过猎人的弓箭?

    月黑风高夜,万籁俱寂,远处梆子懒洋洋敲了两声,伴着隐隐约约的同样懒洋洋的唱腔:“天干物燥,小心火烛!”余音袅袅,越发衬得幽静。

    慕容府邸几乎在中央街的尽头,斗拱飞檐装饰极简,只院墙较普通人家高些,墙头竖起碎瓦瓷片,以防攀援翻越。院里一株四季桂年头已久,往墙外探出半树枝丫,葱郁绿叶夹杂细碎白花,风过时窸窸窣窣,撩起清浅淡雅的香。

    有人轻轻扣动兽门环,见无人应声,后退几步,将身一纵,高高跃上围墙。月亮从云间探出一线,恰如一只窥视的眼。来人若无其事踏着利瓷尖瓦,无声无息落在院内,脚未沾地,身子陡然一偏,堪堪避过同样无声无息的一剑,低笑道:“周易!”

    偷袭之人惊喜交加:“东公子!”

    傅麟临走前吩咐手下周易等人加强府内警戒安全,后者不敢马虎,近来慕容白处于风口浪尖,周易为人警醒,几乎夜夜亲自巡守。

    脚步踏踏,灯笼燃起,照亮来人身姿面容,果然是东彩虹。

    东彩虹行色匆匆,一行往里走一行掩口打个哈欠,疲色深重,道:“小白没事吧?我离得远了,颇费些时候才赶回来。外头不知什么人监视,刚刚才撤走。”

    他行得急,后头小厮挑着灯笼一路小跑,周易紧步跟上,语速飞快:“三爷才歇下,他这几日都睡得迟,让大家抓紧收拾行李,多数丫鬟仆人早些日子就发派银两暗暗遣散了;外面的人有好几拨,最难缠的就是宗人府,好在锦衣卫和顺天府也在,相互擎肘,到底没闹出什么事来;傅老大有信,说与颜公子再有一两日到京……”

    东彩虹道:“颜玫瑰?我与小白认识多年,居然从未与他相见,此次终于可以如愿了吗?”又惋惜道:“可惜这些天究竟没寻到宫寒露的音讯,否则我们四人齐聚,岂不快哉?”

    内院灯火通明,阿雪掀起帘子,喜上眉梢:“公子好久不见啊,我家爷念叨好几日,可着实想煞了!”

    东彩虹笑道:“人乖嘴甜,得让安亭好好学学!”

    安亭自阿雪身后转出来,不满地撅起嘴巴:“我是男人,学她一个女孩家作什么!”

    东彩虹几步走过,顺手在他嘴上拧了一把:“学学怎么哄人高兴!”

    慕容白披了件长衫,腰带随意一勒,衣襟交衽处松松垮垮,露出一截雪白亵衣。鞋都没来得及穿,赤足站在屋子中间。

    东彩虹往前一扑,和身抱个严丝合缝:“小白子,最近有人欺负你没?怎么瘦得一身骨头,简直硌手!老头子是不是又找你麻烦?你给点时间,我早晚宰了他!”

    慕容白往他背后捶了一拳,似笑非笑道:“竖子狗胆包天,这种大逆不道之言岂能宣诸于口?”攥着后心衣裳把人从自己身上撕下来,指节抵着鼻子扇了扇“赶了多久的路?这身酸臭味,让安亭给你安排备水沐浴……老头子死不得,需得平衡各股势力……”

    东彩虹一边解衣一边调侃:“你嫌弃什么?再臭也照旧能上你白小三的床,试问天下除了我谁还有这本事?”

    侍候的阿雪、伺立的周易连同门外两个小厮一起笑起来,室内外充满快活的空气,心头上的阴霾都消散不少。

    慕容白无奈:“别学隋影,白小三又是什么鬼?好了再脱就露肉了,还有小姑娘在,你好歹庄重些!”

    小姑娘阿雪目不转睛,两只大眼睛长出无数小钩子,顿足拍手,惊声尖叫:“东公子身材好棒!居然有八块腹肌!”歆羡垂涎,甚至还想上手摸上一把。

    慕容白扶额。

    周易激起好胜心,蠢蠢欲动地往前一步:“八块腹肌?我也有我也有!”抬手就要宽衣解带。

    慕容白忍无可忍,给两只试图开屏的孔雀一人一脚,果断撵出房门。

    东彩虹快马加鞭日夜不停,本该满面尘灰人憔悴,然而因为长得清爽,放眼望去仍然一表人才。可惜一入浴桶就显了本相,洗澡水换了两轮才重新变得清凌凌。小厮使出一把子力气把他搓成白里透红,擦干了发,套上亵衣裤然后用衾褥一卷,香喷喷送上了慕容白的床榻。

    慕容白随意翻看诗书,一见就笑了:“怎么?这是要侍寝?”

    东彩虹自眼梢斜出含情脉脉的光:“官人休要说笑!”往下一躺,手脚抻长,舒舒服服伸个懒腰,忽然扑哧一笑:“江湖中竟然有人谣传南宫霖与宋云是两个分桃断袖!眼瞎也就罢了,脑花是被狗吃了吗?”

    灯烛俱熄,两个大男人同榻而眠,一人一被。因为床铺宽阔,倒也不觉拥挤。东彩虹满身皂角味道,沐浴过后神清气爽,枕着两手侧头问:“一定要出京?没有别的法子?”

    慕容白仰面朝天,对着已经显出朦胧轮廓的藻井,沉吟道:“据传北蛮几个部落合并,新上任的首领乌勒格凶悍嗜杀,冯将军怕抵挡不住,半月前已经上了几次折子。玉门关是大历门户,一旦有失,仅距几十里外的宿阳城难保。”

    东彩虹嗓音淡淡,没什么情绪:“偌大朝廷,中央地方成百上千的要员,难道除了你一个吏部员外郎,竟然找不到一个有用的人材?”

    慕容白失笑:“这倒不是,羽林郎隋影,上将军檀晚照都是良将,谢嘉禾虽只掌管锦衣卫,其实甚有机谋。只是京城情势复杂,这几人轻易动不得,而况亲臣重兵,自然放在眼皮底下最稳妥。”

    东彩虹凝神望去,枕边人侧颜完美,比一瓮陈酿更令人沉醉:“所以老家伙就盯着你不放?不然还是斩除后患。人说太子敦厚爱民,老的驾崩,少的继位,说不准能创出一个太平盛世。”

    慕容白平静地道:“皇权更迭,天下大乱,苦的还是黎民百姓。何况最是无情帝王家,太子一旦得势,手段未必好过如今这位。”

    东彩虹道:“伴君如虎,你既束手束脚做得不开心,不如拐了锦墨私奔,我们三个浪迹天涯和和美美不是很好?”

    慕容白也转过脸,四目相对,低笑出声:“那将来就仰仗你了!”

    东彩虹谦逊道:“别客气,应该的。不过那时候记得多带些金银细软,毕竟吃穿住行皆需花费,堂堂叱咤京师的三公子丛希,总不能学我一个小透明去打家劫舍!”

    两人大眼对小眼,都掌不住要乐。

    慕容白含笑道:“江湖谁人不知东少侠,何需妄自菲薄。只要你勾勾手指,鱼和熊掌任君选择。你是小透明?你红透半边天好吗?”

    东彩虹侧卧着一手撑头,一手给慕容白将被子拉到胸膛,熹微日光笼着他墨玉似的眉眼,透澈而暖,让人平生亲近:“我红透半边,你红透另外半边,我俩把天红遍好不好?行了小白子,天色已晚,春宵苦短,我们早些歇息了吧!”

    慕容白笑着拉起被子往他脑袋上一蒙,倦意上涌,只觉眼皮都粘在一处,几乎招架不住,喟叹道:“好在告了两天假,不然这时辰已经入朝了。”阖上眼,翻了个身又翻回来,鼻息浅浅,半梦半醒间模糊呢喃一句。

    东彩虹扯下锦被,竖起耳朵疑问:“你说什么?”

    慕容白眼睫抖动,即将沉入深眠,伸出胳膊往他脖子上一搭,下意识地拍拍他脸颊,喃喃重复:“小东子别闹,快些睡!”

    东彩虹勾着唇角,捉住那只手塞回他被子里,又掖了掖被角,见对方毫无反应,于是也伏在枕上沉沉睡去。

    日上三竿,锦墨公主携侍儿自一个隐蔽的小门进入,只见户牖紧闭,阿雪安亭两人正站在阶下耸眉瞪眼地打哑语。

    她阻住欲待奔来的阿雪,令侍儿外头候着,小心翼翼打开房门,眼前横一六扇屏,画的是各色折枝花卉。越过屏风,罗帐高挽,床榻上慕容白独自沉睡,衣裳齐整,两手交叠在胸腹,是个只要一睁眼就能衣冠楚楚仪表堂堂上朝议事的状态。

    至于另一个——

    两条团花绣被七上八下卷成一只长筒,宛如拉长的蚕蛹。一端捂得严严实实,一端只露出个白皙额头和乌黑发顶,中间部分随着呼吸微微起伏,以示内容是个活物。

    锦墨一望即知这不速之客是谁,尽管愁绪万千,也不禁冁然而笑。觉得哪怕是个矢志守节的贞妇烈女入眠时候也会比这位露得多些。

    好在春末夏初,节气和暖,不必担心地上湿凉。她没有惊扰睡意正浓的两人,蹑足屏气,悄然退出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