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二十章:代北
泰山军东路军三千步以纵阵前进着,两侧是游弋的突骑负责截断遮护。
在距离战场还有一里多的地方,校尉张旦下令各部整军列战斗方阵。
这时候,前方战场的混乱和厮杀全部呈现在三千泰山军的眼里,黄色如麦般被乂倒,赤潮汹涌淹没着嗷嚎,很显然他们的友军青州黄巾大不妙。
军中不少老卒看到这番场景,都知道青州黄巾再没多久就要全军崩溃,他们有些人犹疑着,不知道他们为何要来趟这浑水。
这时候汉军又是一阵山呼海啸,然后又见数面黄巾旗帜飘落,于是泰山军方阵的氛围就更压抑了。
各部军吏都有心说两句,但这种激励士气的事情最合适的人选就是校尉张旦。
张旦也知道众人的期盼,于是他兜马就到阵前。
前面是各色子弟的脸庞,背后是汉军与青州黄巾史诗的大战。张旦浑身热血,他知道自己和眼前的三千子弟站在了一个重要的选择。
进是力挽狂澜,退则声名俱毁。是前进中拯救同道弟兄,还是退后一步苟活?这对张旦来说从来不是个选择。
于是,张旦高声道:
“我张旦对不住大伙。因为我不是带大家来活的,我是来大家到这里求死的。”
此言一出,众军哗然,他们知道主将要在战前激励他们,他们也做好了准备,但他们怎么也没想到张旦会说出这样一番话。
何止是士卒们,连前军司马郭亮都没想到,他作为前军司马自然要主持一线的战事,本来他正期盼自家主将说些什么,谁知道说了这?
张旦停顿着,就这么看着自己刚刚那句话在发酵,直等到众人越来越疑惑,越来越多的人忍不住窃窃私语,他才继续道:
“怎么了,我们不能死吗?”
张旦提起嗓门,指着后方浴血的黄巾们,嘶吼:
“怎么,他们能死?我们就死不得?那些千千万万的为大业而死的人,他们死得,我们就死不得?”
张旦声音越来越大:
“我从小就知道一个道理,就是咱们穷苦人这一辈子特别短,短到多少呢?短到匆匆二十载就结束了。可能因为一次饥荒,咱们就饿死了。可能因为一次探亲,就被人掠去做了宅鬼。甚至,只是一次寻常的生病,咱们就这么不明不白死在沟壑了。”
“所以,你们看着我,告诉我,我们有什么死不得的?”
张旦目光炯炯扫射在场的吏士们,再次道:
“也正因为我很早明白了这个道理,所以我那会就知道,男丁就是要在这世间做大事,这样才不会白来这世间走一遭。后来我读了经,明白有句话叫,生不五鼎食,死必五鼎烹。我就一直将这话记在心里。”
话说到这里,前军司马郭亮已经没了之前的焦躁,他钦佩的看着阵前侃侃的校尉,暗道他有渠帅四分火候了。
众吏士们被张旦说的这些,说得浑身血热。
但突然,张旦却来了个大转折,他又放声道:
“但直到我和渠帅一起做了这番事业,我才知道过去的自己小了。小在哪?小在乃公竟然就愿意为个五鼎食去死。从渠帅那里,我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大事,什么又是咱们好汉子应该去献身的伟业!”
“那就是让百姓耕有田,居有屋,让这天下能清明安康,黔首们都能安居乐业。”
张旦指着前方奋战的青州黄巾,对所有人道:
“这些人如此死不旋踵,是为了那五鼎食吗?你们大声的告诉我,是不是?”
众泰山军大吼:
“不是!”
张旦又指着面前的所有人,也就是泰山军子弟们,大吼:
“那我们这些人不避风雪,来到这里救援是为了五鼎食吗?你们大声告诉我?”
这一次,泰山军所有人用所有气力,掷地有声,脖子上青筋都出来了,大吼:
“不是,不是,不是!”
三呼之后,军气为之一凝。
于是,张旦抽出环首刀,大吼:
“咱们泰山军来此干甚?”
众军大吼:
“起刀兵,换太平,直叫天下复清明!”
张旦将环首刀指向前方战场,声音沙哑,怒吼:
”那咱们泰山军来这里为甚?”
此时所有人都高举自己的兵刃,大吼:
“耕有田,居有屋,只把安康遗万民!”
一时间,数千人的大吼,惊破云霄,也将他们到来的声音传给了那些懵然的汉军。
之后张旦没有回去,而是站在原地,令中军擂出战鼓。然后他就站在一边,检阅每一列吏士走过面前,向着前方的战场开进。
泰山军三千人,集合成一个巨大型方阵,并未分各小阵。
走在最前的是前军司马郭亮的一个部,辖众五百,排成一个长百人,纵深五人的横阵。前两排是铁甲步槊手,后一排是弓弩手,最后两排是刀楯手。
之后过去的是左军司马魏舟和右军司马谢弼的两部千人。
他们都排成两个横五十人,纵十人的方阵。两阵之间隔着很大的空,那是留给中军的行军道。这两阵的配置和郭亮部相同,也是步槊手二百,刀楯手二百,射手百人。
再然后,就是中军的一千五百人众。分别是张旦自己的扈兵五百铁甲士,突骑五百,以及中军司马王章的弓弩手五百。
王章的部队,是一支纯射手部,兵源几乎都是鲁中南山区的山寮子弟,配强弓硬弩,是东征军一大战力王牌。
最后而过的,就是后军司马罗纲和他的五百铁甲刀楯。
这位当年的大河水寇自入泰山军后,越发展现出其能成为优秀奖领的品质。
勇能冲军,仁能抚士卒,严能肃己身,是张旦非常看好的一位将领,其人不争功,不推过,每临封赏皆沉默寡言,颇有云台之大树将军之风。
张旦检阅完众军,见各部皆士气饱腾,心中对此战也有了信心。
随后他再不耽搁,带着史弼等扈兵策马追上中军,从王章手里接过了部队的指挥权。
史弼就是那位封丘刍马庸,他被汉军抓去喂马,汉军败了后,他又给泰山军喂马,于是此人曾感慨:
“大丈夫弯弓三石,奈何为人养马”
这话就被巡军的张旦听到了,就真的给此人一个机会,让他入了泰山军。之后此人以无双气力和射术称雄军中,连军中悍将潘章也不是其对手。
在史弼积功做到什将后,张旦抬举他入了横撞队和随军学堂,之后其人毕业就分到了东征军中,为张旦中护军一屯将。
张旦甫一回中军,就有哨探的飞军送来情报,言说汉军主力之一的幽州突骑正在整军,已经向着他们冲来了。
张旦不敢大意,命各部停止行进,结五部大阵。
于是在轰鸣的号角和战鼓以及各部军吏的声音中,行进中的泰山军缓缓停下,开始彼此提醒着袍泽的站位,然后调整结成更紧的阵型,随时应对后面骑军的冲击。
众军拥护中的张旦,此时的心情并不像面上那么从容。
这一次回援,基本是他张旦以他校尉的身份强行拉来的。
从与祭孙分别后,看着视死如归的青州黄巾,张旦怎么都过不去心里的那个坎,他知道,自己完全没有理由陪青州黄巾一起赌,但他到底还是做不到。
于是,他驰马追上已经东返的泰山军,以军中主将的权威命令各部西进,支援青州黄巾。
本来军中各部将,除了谢弼以全军为要,是坚定撤军,其他将领们都比较服从张旦这个老长官的。
靠着威信,张旦将队伍又拉了回来。
但张旦知道,此战算是赌上了他的荣誉了。是他一意孤行,那如战败,全部责任就要落在他张旦头上。
不过张旦的沉重不是这个,而是麾下这三千五百子弟。
他们是因为相信他张旦,这些人才来到这里与汉军交战的,数千人命压在肩上,谁能不忐忑呢?
但张旦再忐忑,也只能坐等战事的结果,此刻能决定前线战事的是前军司马郭亮。
郭亮在第五列的中间,由于其阵拉的过长,他并不能有效的管控到全部五百军。各列的两翼都是一名名队将。
能不能扛住对面幽州突骑的进攻,全看两翼的这十名队将了。
在郭亮的视野中,对面的幽州突骑正以巨型锋失阵在压过来。
郭亮想到上一个与幽州突骑对阵的于禁,额头上也是汗涔涔的。之前荥阳之战,于禁带着中护军左军那么精锐的甲兵,都在幽州突骑的攻击下损失惨重,郭亮一时也没有底。
但事已至此,郭亮只有战了。他们泰山儿郎没有怕死的!
却在这时,郭亮突然发现对面的锋失阵好像乱了,有一骑军部显然是脱离了阵型,并没有继续随大部整体前进,而是独自策马奔驰过来。
这是怎么回事?
……
“这怎么回事?”
幽州突骑中,旄旌节旗下,主将崔钧愤怒如是道。
此时的崔钧,一身绣有短尾鸟的的直裰,上下相连的盆领铠,铠甲外有件罩衣,后绣短尾鸟。然后他的头盔打着锹形结,腰间是镀金的环首刀,手拿绣着短尾鸟图桉的团扇,骑一匹神俊枣红马,马还罩一衣,还是绣着短尾鸟。
之所以,崔钧上下都是短尾鸟图桉,不是因为他喜欢,而是这一图桉是他们崔氏的图腾。
他们崔氏是炎帝之后,是当年辅助齐侯姜望的功臣,族裔是东夷之后,而东夷尚鸟,这短尾鸟就是他们崔氏之氏族图腾。
只看崔钧一身打扮,就不愧那句名门子弟的风流。
但此刻的崔钧却毫无士族雍容做派,而是指着刚刚冲出大阵的幽州突骑大骂。
他骂道:
“这卢俊干什么吃的,他是想死吗?敢无令擅自行动。妈的,这仗要是因他败了,就算他是卢帅的族人,我也要扒了他的皮。”
就在刚刚,本来布置在左翼的卢俊部竟然没通知中军的情况下,擅自就向着对面的泰山军冲锋了。
此举不仅仅破坏了好不容易布置起来的攻击阵型,还让各部犹疑,不知道何故。
咬着牙,崔钧恨恨道:
“卢俊,你是真的该死啊。”
那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实际上,卢俊也是被裹挟的。他已经调度不了他的部队了,这些幽州子弟都有了自己的想法,全然不听他卢俊的。
那些来自代郡的中下级军吏对卢俊充满了不屑,觉得这个人就是个懦夫。
几次大战,幽州突骑其他各部都是冲锋在前,追亡逐北,好不威风。
但是这卢俊呢?
几次逡巡不前,宁可放过贼军,也不带弟兄们上前冲锋。
就说这一次大战,这鸟人竟然又一次放过了一支贼军,使得他们能从容撤退到后面再次列阵。
而他们这些代北武人只能再一次看着这些蛾贼从自己眼皮底下跑过,耻辱!
这些代北武人们不是没请战,但每一次都被这卢俊勇不多的理由拒绝了。
这下子,众军吏对于这个阻挡他们获得战功和荣耀的主将充满了愤恨。
他们在经过卢俊大旗的时候,甚至都不会下马,还拿自己的环首刀在自己的腿上打一下,对其人充满了不屑。
所以,代军突骑对卢俊的不满和不服是早有的了。
这种情绪可能在别的地方都不会有,但偏偏代北突骑中是将战功视为生死一般的大事。
为何?
在幽州靠着草原一系列边郡中,从西向东,分别是代郡,上谷郡、渔阳郡、右北平郡、辽西郡。
在一众边郡中,代郡是颇为特殊的,就是其为多为流人罪官赘婿之家,其境内又多草原杂胡,所以非常好武。
这里面好武的重要表现就是对首级功的追逐,因为此郡中下层武人普遍都是汉室边缘的边缘人群,只有军功才能改变他们家族的命运,甚至有机会迁移到内陆地区好远离边祸。
所以,代地武人就是一群草原狼,他们受不了卢俊这样的羊,更别说被其驱驰。
这次冲锋,代地武人们决定做自己,靠自己手中刀去拿到应属自己的军功。
以刘穆、宋祯、郭应、贾雄四个百人将为首,代郡突骑率先发动了冲锋。
他们这些人基本都是少习戎事,弱冠效武,强年立勋。哪个不是一等一的豪杰,不然也不敢无令就动。因为只要打赢了,这些都是小事。
于是,在四名代北悍将的带领下,四百名代郡突骑开始催动战马,加速冲刺。
以刘穆的百人骑组成第一道冲锋阵线,随后就是宋祯的百人骑组成第二道冲锋队型。之后是郭应、贾雄依次而列。
他们在距离敌军大概二里的地方开始加速,按照冲锋速度,大概在四分之一刻左右,他们就能冲到贼军阵列,随后就是冲撞击溃、追亡逐北。
这一套都印在这些代北武人的骨髓里了,无论是打鲜卑人还是南下平叛,皆是如是。
但可惜,他们之前从来没接触过泰山军。之前幽州突骑南下荥阳的时候,他们代北部因为军纪的问题被卢植留在了军中,所以真就没和泰山军交过战。
如果他们交战过,也许就明白,他们面对的泰山军是一支何等的锐师?
如果果他们交战过,也许就明白,为何那些袍泽会如此惧怕此军。
但可惜,他们没有……
所以……
为了躲避可能遇到的敌军箭失,代郡突骑从一开始就策马狂奔。
他们用着家乡的俚话互相招呼着,不肯落人之后。
这时候,冲锋在最前的刘穆,突然听到对面传来一阵刺耳的金铁声,然后就发现天一暗。
刘穆还在想,这南方的天黑的这么快吗?这离黑,不还有半个时辰嘛?
然后就是此起彼伏的哀嚎惨叫,那些锐利的箭失就像雨点一样向着他们砸来。
穿透肌肤,射倒战马,只一个呼吸间,刘穆这一列就有半数人倒地。
而刘穆自己的肩膀也插了两根箭失。
他忍痛拔出一箭,就看到那箭失头竟然是铁制的,挂不得如此锐利。
以前他们打鲜卑的时候,对面射来的都是骨箭,哪有这般疼?
鲜血和疼痛激发着刘穆的兽性,他双目血红,绰着马矟就是一声怒吼,但不知道哪来的一箭,直接从他左边的太阳穴贯进了脑子里。
随后,刘穆这个代北突骑的悍将就像一块木头一样掉下了马,脑浆流了一地。
在刘穆落马的时候,他的边上是第二阵的宋祯。
此时的宋祯根本没发现边上落马者是刘穆,他所有的注意力都在举着排楯,控驭着战马继续以直线冲锋。
刚刚几轮箭雨,对面至少有数千支箭失射了过来。
到处都是战马和落马的突骑,没有受伤的战马也在惊恐中,四出奔逃。宋祯只有全神贯注才能控制住坐骑,继续向前。
由于第一排阵倒下的太多了,宋祯的第二阵突骑有很多人只能绕行或者减速,但如此一来,各排就拉开了。
所以冲在最前的宋祯就带着不多的骑士冲在了最前,他并不知道,他的部下们距离他们还有不短的距离。
眼见着贼军的身影越来越大,宋祯的怒火冲击着他,使他做了一个出人意料的动作。
只见他一刺坐骑,然后胯下战马就带着他一个飞跃,在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曲线后,就重重的砸在满是铁人的大阵里。
他宋祯,没丢代北武人的脸,陷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