奠清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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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弃学归家

    因沈木春一直记挂着崔希媛遭窃的事情,一大早便去询问情况,忽听她不再追究,从派出所莫名其妙的撤了案,便知此中定有蹊跷;然而事关自己清白,断不能如此不了了之,于是去找程明,想要问个究竟。

    程明却告诉沈木春,崔希媛已经撤了案,并不再追究失窃的事情。

    小春哪里肯依,毕竟是当着众人的面被带到了派出所,若如此不了了之,纵然自觉清白,却难保被人“另眼相看”,倒替那真正的贼背了黑锅,于是讲道:“程老师,想必那贼已经捉到,那就该当着大家辩扯辩扯,清清白白的了结了此事,也好令惶惶人心安定下来。”

    听完这话,程明猛地站起身来吼道:“作为失主,崔希媛都已不再追究,你又何必平添麻烦,是嫌日子过得太舒坦了不成?少在我这儿叫嚷,快出去吧!”

    沈木春亦辩驳道:“这事并非与我无关,既然将我牵扯在内,我便要弄个清楚明白,找到那做贼的真凶,断不能稀里糊涂的撤了案子,叫人猜疑!”

    程明被激的面红耳赤,忙得打断了小春的诘问:“崔希媛才是失主,她报的案,也是她撤的案,你不必在这里与我胡搅蛮缠;亏得你上了十好几年的学,竟没有半点尊师重道的礼貌,这里可是堂堂学校,不由你大呼小叫的撒野!你给我出去!”

    程明一大步踱到小春跟前儿,推搡着将他撵出门外,而后猛地将门关上,只听“哐噹”一声,引得其他老师探出脑袋来瞧。

    沈木春隔着门吼道:“你作为辅导员,理应还人公道,只顾着含糊其辞的缩在屋里,这就是所谓辅导员的”责任“不成?”。只是未等小春说完,那门猛地开了,程明从门缝里探出头来,亦吼道:“沈木春!你要是再这么不知好歹,就给我滚回家去!别在这学校里丢人现眼!”骂完后,她又将脑袋缩了回去,使劲全力将门一摔,吓得其他老师也缩回了脑袋。

    沈木春一听这话,怒上心头,犟着性子回道:“这样不分皂白的学校,不上也罢!”

    二人争论一番,终无结果,然沈木春性格执拗,打小便被母亲骂作“犟种”,他要做的事情,纵然难如登天,也绝不半途而废。

    对于如此“撤案”,沈木春心有不甘,不为别的,只为能清清白白地喘上口气。

    从程明那里出来,沈木春守株待兔一般,紧盯着“馆娃宫”的门口,等待着崔希媛出来。

    崔希媛是个懒人,无课时,若没有帅哥相邀,不到饭点儿,她定不出来。沈木春直守到正午,才见她描眉画眼的出了楼门,他赶紧走上前去,拦住她问道:“听说你撤了案,不再让警察管了?是吗?”

    崔希媛听罢点头笑道:“丢了就丢了,料想也找不回来了,不如省些麻烦,这样大家都好!”

    这话令人纳闷,沈木春心想:依着她的性格,丢了东西,只管让警察去寻便是,找到了自然最好,若找不到,也需查他个一年半载才好,而今失物尚未找到,只不过才寻了一两天的工夫,如何就发这善心,替警察们减起麻烦来了?若不是此中藏着猫腻,又怎能使她中途撤案,吃上个哑巴亏呢?

    “你那丢失的东西要不要找与我无关,然而这‘贼名’却要辩扯清楚,警察当着众人将我带走,分明疑我是贼,若不能查出真凶,又如何洗脱我这贼名?”沈木春盯着崔希媛的眼睛问道。

    “你若是贼,恐怕早已被学校开除出去了,哪还能料料峭峭的站在这里说话,这不是最好的洗脱方法?还要怎样洗脱?”崔希媛躲开小春,往食堂走去。

    “若不能名正言顺的还人清白,还以为你是故意撤了案,留人一条生路;知道的,嘴上不说,心中却早已当贼来看;不知道的,在背后指指点点,嘴上心里全骂是贼,又哪里洗脱得掉?若知道三人成虎,以讹传讹的道理,你便不会说的如此轻巧了!”沈木春追着她讲道。

    “沈木春!你不要逼我!东西丢了,我才是受害者!你又是哪根葱蒜?不要在这儿胡搅蛮缠!索要什么清白!”崔希蓦地停在那里,朝小春吼道:“还有!丢了的东西我不要了!这和你半毛钱关系没有!可以了吗?”

    “不可以!既已纠缠到我,我便来要个公道,当着大家的面儿,我只想要个说法,你为何平白撤案,护着那贼?”沈木春疾言厉色道。

    “沈木春!你不要胡说八道!谁护着那贼?你给我说清楚!否则没完!”

    “若不是护着那贼,为什么不去一查到底,楼下有那么多摄像头,我就不信没有半点儿踪迹!”

    听完这话,崔希媛气得大哭起来,当着来往众人,她蹲在路牙上抱头痛哭,作为一个女孩,这便是她对付小春最致命的武器,听到这哭声,沈木春不知所措。

    “一个男孩子,要和个女孩矫情什么!事情都了了,你还在计较!真是丢人!”杜小山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将崔希媛搀起,安慰了一番,待她心境稍平,便拉着沈木春回了寝室。

    “原来你觉得我矫情,才对她不依不饶的?对吗?杜小山!我告诉你!我虽瘦弱!却从不懦弱!该清白的事情,我绝不让它糊涂下去!你若是觉得我喜欢计较,躲在一旁冷眼就好,别来管我!”沈木春回到宿舍便朝他吼道。

    “小春!话不能这样说,都是同学,你又何必咄咄逼人呢!有些事情难得糊涂,看开些才好,不要较真!”周正阳一边打着游戏,一边劝道。

    “正阳!没想到你也这样想,亏得你们都不是被警察抓走的人,站着说话不嫌腰疼!”小春心里一酸,无所顾忌的讲了这番,说完后方觉得有些后悔。

    “你现在就是只刺猬,得谁扎谁!我选择闭嘴,你自己闹去吧!”周正阳说罢,便气得合上电脑,出了寝室。

    “谁稀罕管你!见色忘友!原把你当成推心置腹的朋友,说了些不该说的话,谁知竟传到了长舌妇的耳朵里,如今还有脸指责这个那个!?”

    沈木春本已心寒,听完这话,又如一颗冰心,被抛到数九寒天:“杜小山!你再给我说一遍!到底是哪个有闲心的,给你传过闲话!非把这话讲清楚不可!”

    杜小山一时气急,自知讲了些伤人的狠话,恨不得时光倒转,将这话收回口中。

    “原来那堕胎的事,你终究还是疑我,疑我泄给了窦竹笙,对吗?就因为我们走得近些?呵呵!真想不到啊!你却疑我!”他哭道:“既然疑我!又何必要和我说!难道我是个喜欢背后嚼舌的人?到处去窃听别人的隐私?”他走到小山面前,继续诘问道:“事发之前,你又何曾告诉过我半点消息?算了!事已至此,多说无益!以后别再‘推心置腹’便是了!”

    说罢,沈木春擦了擦泪,而后便翻箱倒柜的收拾起行李来了。

    “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何时说过你泄密的?你自己会错了意,还来冤枉别人!”

    “我是见色忘友的小人!你才是义气为先的英雄,会不会错了意,都无妨!道不同不相为谋,只盼以后别再来往!”沈木春说完便拖着行李出了寝室。杜小山原想问他要去哪里,却憋在心中讲不出来,任他下了楼,这才自言自语道:“你个疯孩子,要去哪里?还未放假呢!”他后悔着方才讲的浑话,而后戏谑地扇了自己一个嘴巴,骂道:“瞎说了些什么呢!”。

    本省多山水名胜,假期里,除周正阳母病,窦竹笙伤心回了老家,其他同学各自组团,进山的进山,访胜的访胜,览尽清秋盛景,饱尝地方美味,过得好不自在;只是杜小山,这个玩心最重的人,却在学校留守着。

    近来,因他父亲生意失利,常在电话里拿他出气,回家必定是不能讨好的;陈曦又与他断了来往,双鸿或可远游,而今雁断成只,本就心灰意冷,更兼沈木春之事,令他懊悔迭迭,心情差到极点,一时间诸恨并发,任他心胸如何开朗,此时亦不能自遣,一句‘试灯无意思,踏雪没心情’,便是他最为贴切的写照了。

    常人都嫌假期短,杜小山却觉得度日如年,他盼着假期快点结束。

    纵然沈木春孤愤难平,依众人猜测,想来七八天的假期,也足以使他消气,谁料到了入学之日,却仍不见他踪影,杜小山心中自责,混以为当日之话伤他太深,才使他有了辍学的症兆,于是从旁打听关于小春的一切消息,只是众人对此十分冷漠,似乎并不在意他的去留。

    一日,江老师讲完《画法几何》,留下端阳谈话,这是她本学期最弱的一门课程,老师给她做了些思想工作,她望着黑板上支离破碎的几何形状,陷入到深深的恐慌之中。

    江老师不到五十,却做过两次大手术,心脏里架着两三座“桥”,因此总是嘴唇紫绀,说的话有气无力,一句三喘道:“你得多向沈木春请教请教啊,这门课程他学的最好,又是学委……叫他多给你指导指导!”

    柳端阳只顾点头,心里却想着小春的去向,不知他发生了什么状况,待要问杜小山,又怕他产生误会,于是一直憋在心里,不曾问出口来。

    天黑得越来越早,江老师念及她是女生,便早早放她回去,她寻了条奔赴食堂的捷径,想要沿着东花园角,斜穿过去。

    那时路灯初绽,花园里树影斑驳,深秋的草丛中,最是蛐蛐的天下,伴着沙沙虫鸣,她绕过一株合抱之木,因夜色朦胧,看不清什么树种,只听到“啪嗒”一声,一颗果实从树杪坠落,正砸在她的肩上,吓得她哎呀一声,循着坠地声响,她向草丛中寻去,定睛一看,原是颗被风折落的绿皮核桃,不偏不倚的砸到了她,柳端阳拾起核桃,笑道:“你下了我一跳,我就把你吃掉,呵呵……”

    正在与核桃调侃之际,忽听到一丝隐隐哭声,柳端阳循声望去,眼见不远处的大杏子树下,有两人抱头痛哭,呜呜咽咽,哀婉凄凉,若非仗着打小出入荒坟野岭胆子,恐怕早已放弃捷径,另谋他途了。

    她紧握着手中的核桃,恨不能将它挤碎,装出副十分淡定的样子,朝那二人逼近。

    “他何不给人一丝机会?我哪里配不上他?梅子,你说!”

    一听到“梅子”二字,柳端阳停住了脚步,心下暗想:莫不是窦竹笙的哭腔?怕是哭肿了嗓子,非得细听才能辨出!俩人躲在这样隐蔽的地方哭诉,定是些不为人知的烦恼,若此时走上前去,不免令人误会,于是悄声转身,打算原路返回。

    “若对我没有意思!又何必送花招惹,实在是个玩弄感情的骗子,骗子!”窦竹笙捶打着梅子骂道。

    “竹笙!对不起,都是我的不是,要是早和你说实话就好了,也不至做得如此尴尬!”梅恨冬悔道。

    “对不起什么?啊?梅子,你到底瞒了我什么?”

    “其实,其实那日的花束,是我抢来的,我知道你喜欢他,想要帮你一把,谁知,谁知弄巧成拙了,对不起,竹笙!”

    窦竹笙听了这话并未怎样,只是忍不住又抽噎起来,惊动地蛐蛐不敢叫唤。

    柳端阳听了这话,方知道小春心意并不在竹笙身上,杜小山也是空烦恼了一场,倒把个心高气傲的沈木春,诬成了见色忘友的冤大头。

    “柳端阳!是你吗?”梅恨冬望着端阳的背影喊道。

    这喊声真真吓了她一跳,一字字砸在她的身上,远比那坠落的核桃,更要掷地有声。

    她没有回答,装做个陌生人,气定神闲地走出了花园。

    左婷找不到沈木春,值班的地方也不见人,她托肖燕燕尽快找到他的下落,以免汪部长对他大发雷霆。

    那边的电话早已关机,肖燕燕无可奈何,只好拨通了杜小山的电话,只是电话里难说清楚,还需要当面详谈。

    “他是那么清高孤傲的一个人,却被你们诬作了贼,光凭那俩警察当众把他带走,就足以令人浮想联翩了,再加上你们这些从中作梗的人,又不明不白的撤了案,还怎么让人洗脱干净?难道要让他把这贼名背上五年不成?呵呵,恐怕是不止五年,十年八年后,怕还有人记得此事,换做是你们,就不想弄个明白?讨个公道?”肖燕燕目瞪着小山诘问道。

    “还有你们那个辅导员,‘自从遭点染,抛掷到如今’果然没错,就因为班里的一点勾心斗角,就这么不分皂白的‘包庇’!我看就是‘包庇’!到底那贼和她是什么关系!?”肖燕燕孤愤难平,替小春把该骂的人都骂了个遍。

    杜小山心下狐疑,她与小春到底是怎样的关系,以至于如此慨忿。

    肖燕燕最是个剑胆琴心的姑娘,即便个陌生人碰到不平之事,她都会仗义解围,更何况对于小春,她还有另外一种莫名的情愫。原来这肖燕燕本有个弟弟,长到十五六岁时,偷跑到水库游泳溺死了,小春的性情像极了他死去的弟弟。曾经,因家里重男轻女,父母将更多的爱给了弟弟,就在弟弟死前,她还在恨他,恨他夺走了父母先前的独宠,然而此时,人已不在,她对弟弟的亏欠,已成了此生永远无法弥补的遗憾,这种遗憾,被莫名的弥补到了小春身上,纵然她是不自知的。

    “你们自知他性格内向,不愿和人倾诉,将愁苦都锁在心里,前几日在校外餐馆里见到他,给人打工赚钱,他本就身体不好,看上去一脸疲态,我问他是否有什么困难,他却调侃着说什么‘无才字售五斗米,尚折腰身寻短银’的话,将我搪塞了过去。我知道他的处境,贫寒农户家,供养一个大学生的不易,好在小春孝顺,并不想给家里徒增麻烦,一个人孤身在外,本就需要照应,老师有什么不到之处,作为他的同学、甚至是舍友,更应该多加帮助才是,你们倒好,合起伙来怄他!”肖燕燕面红耳赤的责道。

    杜小山听了这话,忽想起“借钱还钱”之事(借周正阳的钱,还沈木春的钱),可知钱易还,情难还,朋友的情意也算尽了,他不知还能如何补过,隐隐的,他仿佛感觉到,沈木春那双失望的眼睛,还在望着他呢。

    “我只知道他在花店打了份工,没想到他……”杜小山万般羞赧的讲道。

    “你们班,我也认不得几个人,好歹你是他的舍友,打个电话,劝他回来,莫要耽误了自己的前程!”肖燕燕苦口婆心的求道。

    从学生会的办公室里出来,杜小山无精打采,行尸走肉般回忆着关于沈木春的一切过往,自知是误会了他。

    柳端阳站在男生宿舍楼下,举着电话,一看到杜小山的身影,便立刻冲向前去,挂掉电话,道:“你怎么不好接电话,到处找不到人!”杜小山并不理她,只应付了个“嗯“字。

    柳端阳见他这般失落,瞅着他的眼睛问道:“你这是怎么了?霜打了似的!”

    “我有些话要对你说,你跟我来!”柳端阳牵起他的衣袖便走,小山也并未抗拒,如同个战败的俘虏一般,跟着她来到个僻静的角落。

    柳端阳酝酿了半天,开口讲道:“我与竹笙本就要好,不想在背地里掺和什么,只是,事关小春清白,我才和你细说。至于你的私密,且不要冤枉别人,断不是沈木春泄露出去,竹笙确有个高中时的同学,正在安吉读书,你若不信,去问梅子就是了,她比我还要清楚呢!”

    碍于小山颜面,柳端阳点到为止,并未深究,说完这话,转身便走,只是走了数步,她又回过头来,嘱咐道:“况且,小春与竹笙之间,皆是一厢情愿的暧昧,更无必要去厚此薄彼了。我是个女生,在小春的事情上不便多言,你还是尽快劝他回来,免得遭受处分。”

    杜小山本知道此事冤枉了小春,只因当时赶在气头,混说了出来。于是他一回宿舍,便拨通了小春的号码,只是无人接听罢了。

    阳台上凋了一地的葡萄叶,无人打扫,若在往日,这都是小春的活计,因为他种了它,还有那一盆盆垂叶婀娜的兰花,还能指望个谁来照料呢?

    晾干的衣服,还在衣撑上荡着,那都是小春离校之前洗过的,他所有洗过的衣服里,仍夹杂着几件不属于他的衬衫,这正是杜小山最为“无赖”的证据啊!他望着这些“证据”,不知道该怎样疯狂的批判自己,才能替他解气。

    杜小山央求着众人给小春打了无数电话,都以拒接而告终,辗转一夜之后,他去辅导员那里请了事假,程明最是个精明的女人,本知沈木春在团日竞赛上功劳不小,更何况盗窃之案另有隐情,杜小山本知道此中底细,只是碍于崔希媛的缘故,隐忍不发而已,若真要追究起来,恐怕牵扯更多,于是万般爽快的答应下来:嘱咐道:“你就以病假的缘由请吧,若他肯回来,我也会给他补上个病假的单子,并没有什么旷课的危险,你叫他不要左犟就是,从没有见过如此执拗的学生!你替我劝劝他吧!”

    杜小山只是冷眼相对,并未曾多说什么,取了假条,便背上个单包,奔赴车站了。

    西京距琴岛何止千里,约莫要横跨大半个中国的距离,荒芜的农田从车窗划过,北方的大地,已谢去葱葱年华,萧条得憔悴不堪。凉意渐浓的秋风,隔着道玻璃,便使人冷得颤抖。他不知该如何面对,面对远方那越来越近的大海,他从没有见过大海,大海一定比秋风还冷吧,前方陌生的环境,他胆怯起来。

    杜小山寻着孙晔给他的地址,打琴岛车站下车,又辗转倒了数站,才来到小春所在的村庄,只见那村口立着一块石碑,碑面上镌着“龙门峪”三个大字,杜小山边在口中默念,边思忖道:这里虽在山中,听这名字,也定然离海不远。

    在深秋时节,大约所有长江以北的村庄,都会笼罩在荒凉中吧。枯黄的玉米秸秆,像些被遗弃的孩子一样,苍白而凌乱地堆砌在沟崖之上,任秋风吹刮地哗啦作响;田地里刚刚出头的麦苗,因为尘土飞扬的缘故,看上去并不清翠,给人种老气横秋的意象;远处烟囱里腾起的炊烟,还未曾升到半空,便被疾风所夭折,吹刮地烟消云散了;暮色中,几个收获白菜得老农,正在田地里弓腰劳作,对于农家而言,这可是漫漫严冬里,他们最为喜欢的菜棵,白菜炖上豆腐,白菜炖上萝卜,白菜炖上粉条,家境好的,或许能炖上鱼肉呢,热腾腾的一锅,一家人呵着手掌围坐,炕已烧暖,酒已斟满,掌柜的喝上一口,主妇们劝导半天,这就是小春生活的环境啊,虽说贫穷,倒也温暖。

    走在村中,他像个异国他乡的游子一样,听不懂这里的胶东方言,投亲靠友一般,艰难地打听着沈家门户。最后经一位老太指引,杜小山终于摸到了小春家门。

    一排方整的红砖院落,大约有四五家门户的样子,门前横躺着一条干枯的小河,也许是常年干枯的缘故,河沟里挺拔着三五株婆娑的旱柳,柳树下杂生着蓬乱不堪的棉槐,这时已掉光了叶子,秃露出沟底的基质,尽是些残败的枯叶,枯叶里几只顽皮的麻雀,正在蹦跳着寻食。沈家的院落被安排在这趟红砖瓦房的中央,左右都有邻居,一扇褪色的红漆铁门之外,拿石板铺就了一方入户平台,石铺上展着几片暖透的杨叶,摆出幅脚印式的图案,穿过那扇虚掩铁门,轻盈的“闯”进了院里。

    杜小山亦步亦趋似的,脚踩着杨叶摆出的步点,走到门前,轻轻地推开来看。

    随着铁门一声“吱呀”,内院里窜出只毛色油亮的黑犬,风驰电掣似的,狂吠着向他袭来,杜小山恐被狗咬,忙得关上铁门,紧握着门外的把手,朝院中喊人。

    一会功夫,只听到内屋里传出个女孩的声响,直追在犬后边喊道:“阡陌!你给我回来!”

    隔着条门缝,杜小山听到阵铁链铿锵的声响,料是那黑犬已被束缚起来,这才又大着胆子推开了铁门。

    眼前一个妙龄姑娘,站在一方红砖砌成的影壁之前,用她的身体遮挡住贴在上面的半个“福”字,只觉得她像个从“福”字里走出的神仙一样,与环境形成了完美的契合。杜小山站在原地,从上到下得打量着她,只见那姑娘身形匀称,面色绯绯,乌发斜于一侧,穿着件大红盘花扣的对襟夹袄,微卷起半截袖口,系着块沙白色半身围裙,手中握着一段青笋,料是烟熏的缘故,略带微红的眼睛里,盈盈噙着两汪清泪。从她那眉眼间,能看出几分与沈木春同出一辙的神韵,杜小山料想,站在面前的这个梨花美人,必定是小春曾提过的家姐——沈千帆无疑了。

    尚未等那女孩开口,便听到堂屋里传出个老太的声响:“帆帆呐,是谁啊?”

    杜小山循声望去,只见个面容祥和的耄耋老太,拄着根儿掉了漆皮的黑斑拐棍,闭着耷垂的眼皮,倚着门框问话。

    那女孩并未立刻搭理小山,而是跑到老太面前扶着她走到院里,伴着狗吠声,问道:“请问,你找哪个?”

    沈千帆盯着杜小山的一身形容,心里纳闷,这人像极了一个人,细看时但又不是,莫不是他家哪个血缘较近的亲戚,找错了门,前来投宿的吧?

    杜小山略显羞涩地抓挠着后脖颈问道:“请问,这里是不是沈木春家?我是他同学,辅导员派我来劝他返校。”

    沈千帆知他是小春同学,这才解了心中疑惑,万般热情的将他引到家里,道:“原是小春的同学,这小子左犟,打小他性格就铮铮的,不肯轻易服人。如今在学校吃了委屈,就浑说那里是个不分皂白的世界,死活不去,爹娘都拿他无法,亏得你千里迢迢来了,若能劝他回去,不知道怎好感谢你啦!”

    杜小山听此一番言语,心中不服,同样是一个娘胎里孕育的孩子,性情竟天差地别着,他姐姐才是个中专毕业的文凭,倒比他这个大学里的高才生更会说话。

    “怎么不见沈木春呢?叔叔阿姨也不在家?”杜小山寒暄似的问道。

    沈千帆将奶奶扶到堂屋里坐下,而后又引领着小山也进了院子。因有一道影壁挡着,若不走进院里,全不知这影壁之后还能开出个方寸大小的花园子来,园子拿镂空花墙砌了一周,只留个一米来宽的小门供人出入,两株碗口来粗的柿树叶已泛红,遮天蔽日地将花园罩在树下,因此院子里的月季长得并不精神;花墙里除了各色花卉,还有一口水井,井旁用水泥砌了一方井台,许是年久的缘故,井台已被磨去了棱角,台子上架着一盘辘轳,与这架辘轳相连的还有一口铁桶,铁桶里装着半桶刚刚汲上来的井水,水面上正荡着一圈圈不能安分的涟漪。

    杜小山瞅了半圈,只觉得这院落虽然略显简陋,却不是一种生活的氛围,院落里除去花园,还有堂屋四间,皆是红砖瓦房盖就,与同排邻居家的房屋们连亘比肩,外墙的腰线上摆晒着辣椒、芸豆之类的蔬菜;东西各有厢房两间,因是天光昏暗,看不清厢房里各自的情景;杜小山知道他家虽不富裕,倒也殷实。

    沈千帆拉开盏昏黄的电灯,因灯光太过柔弱,竟连黄昏时的天光都抵挡不过,堂屋里,开灯与关灯时的明度并没有太大差别。

    堂屋里有些简陋,却被收拾的十分利落,微弱的灯光之下,略有坑洼的水泥地上,摆放着一张吃饭与喝茶共用的木桌,这木桌看上去有些年头,旧的像个古董一样,桌子上摆着个硕大的竹篾,竹篾里尽是些风干的白菊,散发着一缕清苦的药香,沈千帆忙将竹篾撤到别处,好给小山让座。老奶奶一直都闭着眼睛,显然她是半点光明也看不清,睁着与闭着眼睛本没有什么不同,倒不如闭着眼睛省力,她坐在一张极为简易的长椅上,紧握着她的拐棍,好像那拐棍会长出腿来,逃出她的掌心,要抛弃掉她一样。

    除去这些物什,靠近屋门的右首边上,还蹲放着一台锈迹斑斑的煤炭炉子,与之配套的便是蜗居在炉旁的一方煤炭筐子,因家中供养老人,即便在这个不算太冷的季节,炉子里也生起烘烘的火苗,炉顶上放着把呜呜作响的燎壶,想是水就要沸开了一样,听得人心里暖洋洋。杜小山无意间抬头一望,就在那盏昏黄的电灯上方,尼龙布吊挂而成的天花,已被熏染成一种暖色的昏黄,料是历经年月的缘由,吊顶的中央已有了些微微下垂的迹象。

    杜小山从未见过这般生境,他是个生活在城市里的独子,家境殷实,穿着体面,偶然间来到个如此简陋的地方,他不知该如何坐立,呆呆的站在门口,苦笑着。

    沈千帆见他这般表情,自己也觉得尴尬起来,正不知如何打发,只听得杜小山问道:“沈木春去哪了,这个点钟了,还……”

    不待他讲完,沈千帆便把话接了过去,忙抢着说道:“奶奶这两天咳嗽,他去园子里割桃胶了,说是拿银耳雪梨炖着吃最好。”讲完这话,她又接着说道:“我家园子就在庙潭旁边,不远……”

    杜小山听完这话,忙卸下背上的行李,央求着千帆带他去园子里,只因灶房里煮着饭食,她难出门,便指点着路径,叫杜小山一个人去寻他罢了。

    走在路上,杜小山心中纳闷:这样的穷乡草莽间,是如何生出个食花噙蕊的雅客来呢?

    杜小山寻着沈千帆的指点,穿过沈家东面架在草沟上的一座石桥,踅进一条小径之中,越往深处,便能见到些葱葱欲放的白菊夹道而生,杜小山沿着小径,分花拂柳般走进了一片菜园,那时园子里只剩些白菜萝卜样式的菜棵,并不见其他蔬果。

    毗邻菜园的北侧有湾潭水,这潭水并没有什么活水源头来供给水量,幸得这两年雨水丰沛,才不至干涸见底;潭沿上栽植着十来株年岁不浅的老桃,与对岸一座破败不堪的老庙对峙着。杜小山遥遥望去,眼见个穿着藏青衣服的背影,像是个偷桃的悟空一般,正荡在杆桃枝之上,神情专注地扬手采胶;这时节里,因今年冷得迟些,仗着渐暗的夜幕,草丛中飞升起几只零星的萤火,与远村人家的灯火相互混淆起来。

    桃胶已过了采收的最佳时节,如今桃叶尽落,只剩些凝干的胶粒结在枝上,需费些力气才能将其采下,因此一下午时间,沈木春也只采了寥寥而已,他还想趁着天未尽黑,多给他奶奶备下一些。杜小山望着穿着邋遢的小春,全不像学校里那个清绝孤傲的“诗人”,黄昏中,他踏着枯黄的菜梗,心神忐忑地朝他走近。

    杜小山悄悄地走到树下,小春荡在桃枝上,背对着他,并未注意到有人站在树后,望着远处枯草中渐渐腾起的萤虫,喃喃自语地念道:

    红尘冰冷,

    凭你几千度灼热,

    也溶化不了

    背对着太阳的我;

    到头来,

    笑你也沾染成

    死灰一样的颜色。

    必不必多此一举!

    徒增烦恼,

    却总填不满

    塌陷已久的寂寥;

    你从腐草里

    莫再重生!

    莫再重生!

    怕空提一世,

    照不清脚下的灯笼。

    “好一盏照不清脚下的灯笼,果然是照不清脚下!”片刻后,杜小山骤然一句,吓得小春差点从树上摔下,手捂着砰砰乱跳的胸口,扭头骂道:“是谁闹得,专站在背后吓人!”

    沈木春见是小山,竟觉得自己是在梦中,待他反应过来之后,心中虽有万般惊讶,然而神情却是十分淡定,并不以此为奇,爱答不理的说了句不疼不痒的话:“你来了?”

    这话令杜小山惊讶不已,原以为自己的到来会令他惊讶,却不想未惊到小春,却被他晾在了那里,于是给自己找台阶似的讲道:“啊,琴岛有个姐姐结婚,我是来参加喜宴的,受程明所托,顺便来劝你返校!”

    沈木春听着这句假到极致的谎言,缓缓地从树上下来,并未搭话,而是沿着潭边,径直往家中走去,边走边想:原以为自己是个世间独有的异类,包括自己的家人在内,乡野中并无一个知己可言,料想百年之后,也不过只有青蝇凭吊罢了,他虽玩世不恭,难免有些自私武断的毛病,如今,只凭他千里而来,心中的怨愤便早已勾销掉十之八九,并不想再与他计较什么。

    杜小山望着沈木春远去的背影,只觉他像个孤独的屈原一样,行吟在秋水泽畔。他终于放下了自己的身段,调笑着追上前去,殷勤万般的戏谑道:“哪有主人这样待客的道理,我可是远道而来的贵客,就不能赏个笑脸来吗?”

    沈木春讽刺道:“我这里可不是养尊处优的地界,怕委屈了你这个纨绔嚣张的豪门‘贵客’,还请你明儿就走吧!”

    “你可得和我一起回去!我答应了程明,一定要拘你回去的!你不走我也不走!在这里吃你家,住你家,你可就折大了!”杜小山威胁道。

    “看你无赖的,琴岛不比西京,若等海风上来,非把你冻死不可,穿得这样单薄,还不快回家去,站在风口里胡说!”

    杜小山并不知道他所讲的“回家”何意,只知道此时,小春的心里已不再恨他,于是露出一副皓齿,笑得眼下窘起两条滚滚的卧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