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锥之外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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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_巴东

    拐过一个弯,巴东城景便进入易鸣的视线之中。整座城市建在缓坡之上,从行船到跨江的斜拉大桥,从江两岸再到远处隐在黑夜中的高山,灯火璀璨错落,竟使易鸣入了迷。

    “喂,你在发什么神?”

    易鸣的脖子忽然被什么冰的东西冻了一下,差点没让他原地升天。他恼怒地转过头,下一秒却忍不住耳朵慢慢发热,那是一位穿着格子裙的女生,手中正拿着一听汽水,在江风得吹拂下,女生撩了一下自己刚遮耳的短发。

    “你没喝过雪碧吧。”女生问。

    “雪碧?”易鸣还是第一次听说这种东西。

    “这是战前在全世界都很畅销的饮料,现在就大盆地还保留着生产线,其他地方都买不到。”女生把手中的冰汽水递给易鸣,“要不要试试?”

    易鸣犹豫了一下,然后还是接过了汽水。

    “呃…谢谢……”

    他眼神躲闪,当他做好准备直视女生的目光,这才辨出她是丁茜。

    “你的外骨骼装甲呢?”易鸣问。

    “没执行任务就不用穿啊,那东西可是很重的,你现在看到的才是平常的我,”丁茜说道,“你看我的裙子怎么样?”

    她在易鸣面前转了几圈,易鸣并没做出评价,他拔开雪碧浅浅喝了一口,酥酥麻麻的感觉从他舌尖滑过,他的脸颊依旧有些发热。

    “世纪凯歌”号一点点靠向码头,穿过引桥,就算是正式进入城区,他们将在巴东留宿一晚,等待“世纪凯歌”号恢复动力。

    易鸣可以看到街上随时巡逻的军警以及到处闪烁的警灯,这座城市也开始紧张起来了。

    之前停靠的秭归已经被难民军占领,接下来或将会控制秭归全境,秭归边界离巴东城区仅有十多公里,算得上是紧邻,在无法确认难民军下一步行动的状态下,做好准备是十分必要的。

    丁茜介绍说,巴东是大盆地最东端,属于大盆地边缘四县之一,与上游的巫山、奉节、云阳共同拱卫大盆地长江进出航道。更因为巴东在边缘四县最外侧,也是大盆地的前哨站,战略位置十分重要。

    深夜,易鸣爬上楼顶天台远眺长江,江面一片黢黑,只有长江大桥的光影在夜雾中若隐若现。

    他拿出士兵的信,与父亲寄来的信相比,这封信就像是垃圾桶里的废纸。可正是这一封信,饱经沧桑却深含思念,即便所思之人早已不知生死…

    “你怎么又一个人发愣?”

    丁茜再次出现在易鸣身后,她看到了易鸣手中的信忽然有了兴趣,便一把从易鸣手中夺了过来。

    “你干嘛!”易鸣自然是十分恼怒,伸手就想重新抢回来。

    丁茜可没让易鸣如愿,她一只手摁住易鸣的肩膀,另一只手高举着信,易鸣根本动弹不得。

    “哎呀真是,又不是不还给你。”她抬头看了眼信,表情却有了一丝微妙的变化,一开始像是见到本不该存在的东西,有些许惊讶,随后眉梢低落,好像又有些释怀,她不再用力气摁住易鸣。

    易鸣挣脱丁茜的手掌拿回了信件。

    “这封信是谁给你的?”丁茜顿时没有了开玩笑的语气。

    “一位士兵,他想让我把这封信寄给他的家人,这是他的遗愿。”易鸣再次想起那一瞬的场景,那是他第一次亲眼见证一个活生生的人死去。

    “原来如此……”

    “你认识他?”易鸣察觉到了丁茜表情的变化。

    “不,我只是在想,在这样的时代,我们谁也不知道自己下一秒是否还活着。”丁茜摇了摇头。

    “说出来也不怕你笑话,至少在三天前,我并不认为自己所生活的城市会有多大变化,更想不到有人会在我面前死去,我很困惑家里人为什么总要把‘活下去’这样的词挂在嘴边,明明我们都好好的……”易鸣擦了擦鼻子。

    夜风十分凉爽,整座城市在这一刻也变得安静。

    “你把那封信给我吧。”丁茜说。

    “为什么?”易鸣问。

    丁茜指了指信封上的地址——

    『BJ市CP区西二王旗西路29号107号楼三单元302』。

    “不瞒你说,我就是北京人。”

    “你可以找到那位士兵的家人?!”易鸣的眼睛忽然一亮。

    “你给我就行了。”丁茜却满脸平静。

    而就在拿过信的一瞬,丁茜把信撕的粉碎,任其在风中飘零,那飘散的声音细如鹅毛,又如鸿雁飞过。

    “你做了什么……”易鸣的声音在颤抖。

    “你可以从地图上找到BJ的位置吗?”丁茜的神情没有发生任何变化,“连邮政都无法找到的地方,就凭你一人又怎么去找?”

    “即便找不到,我也不会把信撕碎!”易鸣大喊起来,“那样至少还留有一线希望!这样他的家人至少可以知道儿子的下落,知道自己的儿子用命保护了一船人的性命,是一位勇敢的士兵!”

    “不要再继续幼稚下去了!”丁茜再也听不下去,

    “你根本没有能力去完成这件事!你可以掌握的信息很少,也没有获得相关信息的渠道,BJ早在十多二十年前就已经成为渤海的一部分,上千万人不知死活!你根本不知道他家里人现在是什么状态!”

    易鸣捂着头,他不明白士兵为何会有那样的命运,在最后的时刻里都没见到自己的家人一面。

    丁茜见易鸣没有说话,也平息了自己的情绪。

    现实就是如此残酷,绝不允许有多余的念想产生,只会让人去在意眼前的事物然后变得越来越自私。

    “当你在大盆地落足,你的人生还要继续,还有很多事情需要你去完成,之后你又是否能想起这样一件事?那名士兵……也不过是微不足道的沙粒罢了,不需要去铭记。”

    “不,他是救过我命的人……”

    在逃难的一路上,易鸣见到了各种各样的人,他很会愧疚也很自责,明明什么也没做,世间似乎独只有他万事如意,除此以外的所有都在困苦中受难。

    他不忍看到,也不愿看到,他想去帮助更多的人,但他连力所能及的能力都没有。

    “保护船只的士兵也不只有那一个,救你命的也不只有那一个,他们都带着数不尽的遗憾化为尘土不再复原。”丁茜叹了口气。

    时代落下的尘埃对每一个普通人来说是如此的沉重,没有谁能够一柱擎天,也没有谁能得到救赎。

    那是丁茜最后的一句话,在那之后,易鸣再也没见过丁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