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二十四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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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冬月初九

    贞观二十三年己酉,冬,十一月初九,大野泽。

    天刚破晓,三辆灰扑扑的牛车悄无声息地驶过一个尚在沉睡中的村庄,沿着坑洼不平的乡间小路,不急不缓地向着路前方的矮山行去。路旁的耕田越来越少,耕田形状也越来越不规整,山脚就在眼前,路已然到了尽头。驾车的人在山脚前熟练地勒停了牛车,三辆牛车前后均间隔两步,都稳稳当当的排在了山脚下。

    噗咚,噗咚,噗咚。

    三辆牛车上各自跳下一个灰扑扑的影子,三个影子轻快地跳下车后,都大大的舒展了一下腰。往近了看,原来是三个穿着灰扑扑又鼓囊囊棉服的半大小子,三个人都是眼睛黑亮,脸上挂着扯到嘴角的傻笑,完全看不出夤夜赶路的疲惫。三人前后看了看对方,哈着冷气搓着手,各自向身后的车篷里喊道:

    “大哥,到山脚了。”

    “掌柜,到了。”

    “元哥,到家门口了。”

    三人话音刚落,中间那辆牛车里率先探出一个长须健硕的中年男子,接着前后车接连跳下两个高高瘦瘦的青年。胖胖的中年男子刚一下车,就作势狠狠地敲了站在身边的半大小子一个爆栗,口中笑骂道:“阿秀你这混小子,到了家门口了还喊掌柜!”。

    说话这个长须健硕的中年男子是玄黄卫地亥营今年值守幽州的张狮岭,年齿三十有五,和他一辆车的是地亥营见习班十六岁的程秀。张狮岭前一辆车上,是刘能、刘景兄弟,刘能十八岁,刘景十六岁。张狮岭后一辆车上,是齐元、齐贞堂兄弟,齐元十七岁,齐贞十五岁。除了张狮岭是地亥营正式卫员外,程秀、刘能、刘景、齐元和齐贞都还只是地亥营见习卫员,只有等到年满十八岁且通过地亥营的最终测试,才能结束见习生涯,成为一名正式的地亥营卫员。

    玄黄卫是一群借助玄黄石、游离于尘世之外,守护天道平衡的方外之众。

    玄黄卫分为天字卫和地字卫两大卫营,由玄黄令主统领,传到如今的玄黄令主鹿鸣,已经是第十八代。

    玄黄卫天字卫是战斗营,卫下分为天甲营、天乙营、天丙营、天丁营、天戊营、天巳营、天庚营、天辛营、天壬营和天癸营十大分卫营。

    天字十大分营没有战斗任务时,遵玄黄令主调派轮值戍守雷泽、大野泽、孟渚泽、彭蠡泽、云梦泽、震泽等九泽卫营驻地。九泽九营,多出来的一个天字分营会加防戍守在玄黄舆图出现的卫营驻地。

    玄黄卫地字卫是后勤营,卫下分为地子营、地丑营、地寅营、地卯营、地辰营、地巳营、地午营、地未营、地申营、地酉营、地戌营、地亥营十二大分卫营。

    地子营、地丑营、地寅营、地卯营是工匠营,主管锻造兵器甲胄、车船用具并建造营防。

    地辰营、地巳营、地午营是戍守营,主管戍守营防护、四时耕种、渔猎织麻,确保九泽卫营驻地的隐蔽性及驻地内生活的自给自足。

    地未营、地申营是医养营,主管疗伤配药和养育婴孩。

    地酉营、地戌营是驯兽营,主管驯化各种奇禽猛兽,辅助天字卫出任务。

    地亥营是情报营,主管收集情况,顺便经商屯钱。

    张狮岭自从十二岁进入地亥营,从一个跟在正式卫员身后学习打探经商的小见习,经过二十三年的红尘历练仍道心如初,已经成为地亥营的顶梁柱之一。今年是他带见习班的第五个年头,能把这几个毛头全须全尾、一个不少的带回卫营,是他私心里今年最开心的事儿。

    张狮岭抬头看了看天色,接着便拍了拍后腰对其他人说:“叩门,咱们回家!”

    张狮岭说完便率先从腰间摸出一块巴掌大的黑色石盘,石盘隐隐泛着古朴的光泽,冲外的一角有篆书镌刻的一个“黄”字。其他五人也各自从腰间摸出一块黑色石盘,六人抬脚快步向山脚下一棵合抱的大树走去。

    咔哒,咔哒,咔哒...

    六人分别把手中的黑色石盘扣在了大树树干的某个位置,只听得咔哒几声响声后,山脚下茂密的树林仿佛有了生命一般,悄无声息地挪动着枝丫,一个宽阔的拱形黑洞便出现在了六人眼前,延伸了本已到尽头的路。

    这个突然出现的拱形黑洞,和相接的黄土小路拼接的严丝合缝又泾渭分明,让人心生畏惧又无限好奇。六人见拱形黑洞出现之后,早已快步走回各自的牛车,吆喝间牛车已吱吱呀呀驶入其中,然后便消失在一片黑色之***形黑洞仿佛也有生命一般,在三辆牛车全部驶入后便从外缘开始一点一点消散。茂密的树林随着拱形黑洞的消散次第回到了最初的位置,先是最外层,然后一棵接一棵。不过须臾间,矮山还是那座矮山,树林还是那片树林,唯独再也看不到张狮岭等人的踪迹。

    “掌柜的...”黑暗中响起一个少年的声音,接着又是少年的一声哎哟。

    “程秀你这臭小子,刚才打你两下还不长记性!在外面喊我掌柜的,到了家还不改口小心被你爹揍!再叫一遍,该喊我什么?”虽然一片黑暗中鬼影都看不清楚,但听音辨人,接话的是张狮岭。

    “张叔…”,程秀委委屈屈地接着应道。

    “嗯,说吧。”

    “我忘了刚才想和张叔说什么了....”

    “哈哈哈哈,你这小子!”张狮岭当下兴致极好,笑完也不再追问程秀,清了清嗓子,唱起了一首歌谣。歌调悠远又古朴,引得其他五个人也跟着唱起来:

    “我有枳棘,岑君伐之。

    我有蟊贼,岑君遏之。

    狗吠不惊,足下生蝥。

    合脯鼓腹,焉知凶灾。

    我喜我生,独于斯时。

    美矣岑君,于戏休兹。”

    歌谣仿佛唱了一刻钟,也仿佛唱了一整年。歌声快要结束时,远方的黑暗中透出一个光点,歌声继续,光点也越来越大。

    三只任劳任怨的大黄牛好像也能感受到同行人的欢欣雀跃,甩动着进入拱形黑洞前眼睛上被蒙上的黑布,哞哞叫着,慢慢走出了光点,走进了一片绿意盎然的广阔的山谷。

    原来,张狮岭他们三车六人刚才竟好似在山体中穿行,牛车驶出拱形黑洞,也正好到了山体另一侧,进入了一处隐蔽的山谷。山外之人,怕是怎么都想不到富饶辽阔的大野泽域内,竟然还有辽阔富饶更胜一筹的这处隐蔽山谷。

    这片山谷便是玄黄卫在大野泽的卫营驻地,与其他八泽一样可以容纳玄黄卫所有人。当下虽然已是寒冬,但山谷受玄黄石庇护,冬季虽然也降霜落雪,但一年大多时候都是温度适宜且水气充沛,也就使得谷内四季总有勃勃的盎然绿意。

    今年玄黄舆图出现在大野泽,天字卫天甲营和天癸营值守大野泽。除轮值戍守其他八泽卫营驻地的外,地字卫大部都在大野泽的这片山谷。

    “出来喽,出来喽~”

    一群总角的孩童穿着各色鲜艳的衣衫,叽叽喳喳地围着三辆刚从山体中走出的牛车喊着。牛车后方的山体已恢复原样,完全看不出刚才有一个拱形黑洞出现过。张狮岭六人眨着双眼适应着黑暗之后的光亮,然后欣喜地看向四周。叽叽喳喳的只有孩童,但此刻他们身边却围着不下三十个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高矮不同,服色不一。

    “小妹!”最先出声的还是刚才被张狮岭敲了好几个爆栗的程秀。程秀惊喜喊出声的同时,已经一个纵身跳下牛车,跑到十步外一个穿着鹅黄衣衫的清丽少女跟前。

    接着便是众人温馨嘈杂的交谈,原来在山口处等着的大都是张狮岭等人的亲属。

    张狮岭将怀中最后一把饴糖分给了就近的孩童,乐呵呵地转头喊着程秀、刘能、刘景、齐元和齐贞五个人:“时间不早了,我们先去议事堂交了账,然后快些家去!”

    其余四个人听到招呼,都快速地走回了各自的牛车,唯有最先冲出去的程秀还在手舞足蹈地和自家小妹不知道在比划什么,没有一点反应。张狮岭也不动气,只是提高了声调,连名带姓又喊了一遍:“程秀!”

    “哎,来了,来了”,程秀这次听到了招呼,转回头朝张狮岭露出一口大白牙笑了笑,然后快速地把手里的小包袱塞给了鹅黄衣衫的少女,嘱咐道:“小妹,我晚上想吃宋大娘做的芦笋烧肉,你别忘了啊!”

    鹅黄衣衫的少女咯咯笑着应承着,推着程秀往前走了两步,收好递过来的小包袱就招呼还在玩闹着的几个孩童:“走了,走了,今天早课快些回去做完,下午我们放半天假。”

    刚才玩闹的孩童,也不哭闹拖延,各个都乖巧地朝鹅黄衣衫少女围拢,兴奋地分享着手中花样不一的饴糖,叽叽喳喳地跟着鹅黄衣衫少女往东去了。等候归客的大人们,老者们背着手追着孩子们也慢悠悠地也往东去了,中年们抄起各自的工具或兵器也四下散开了,各自忙碌去了。张狮岭一行六人重新架起牛车,与众人拱手致意,不急不缓地往北行去。

    刚才还空前热闹的山口前,瞬间恢复了宁静。

    张狮岭六人自山口前重新架起牛车已晃晃悠悠地往北走了将近半个时辰。车辙下是笔直宽阔的黑色大路,道路两旁是各有特色的建筑,不一样的式样,但清一水的黑色。

    有些有高耸的围墙、高耸的屋脊和繁复精美的屋檐,屋檐下挂着叮当作响的水晶风铃,合着风吹风铃的脆响还能隐约听到廊檐下猫狗嬉戏和稚儿咿呀的声音。

    有些是独独在路旁立着一扇石门,没有篱笆,没有围墙,也没有房屋,但石门上的纹饰古朴又繁复,侧耳细听还能听到门内传出的一阵阵叮叮哐哐极具节奏的声响。

    有些却是没有门,只有从路边至墙角铺开的各色花草,房子也不是普通的房子,而是像一个四四方方的盒子,四四方方的“盒顶”上也种满了各色花草,四四方方的“盒子”边还有一架藤蔓植物围成的大秋千,秋千架子上开着粉色、黄色的花,整个房子像放在漂亮花毯上的宝盒。

    越往北走鸟兽的嘶鸣声越发嘹亮,但天上地下都没有鸟兽的踪影,只有一个个千奇百怪的黑色建筑,空气中也没有刺鼻的鸟兽腥臊味,只有淡淡的草木灰味道。

    牛车终于在一扇极其宽阔的柴门前停住了,柴门上正正当当地挂着一个篆书牌匾,匾上是“议事堂”三个古朴的大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