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二十四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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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凌空归真

    十一月初九,申初二刻,蓬莱龙山,山南密林。

    “蓬莱果然是钟灵毓秀之地。飞鹰堪比神鸟,竟如此巨大。”

    一个穿着青色道袍的道士,双手环胸贴着一棵粗壮的树站着,一边仰头看着天空中飞过的四只鹏鸟,一边对身旁正坐在地上抖着鞋内沙砾的另一个道士说道。

    坐在地上的道士,身穿一件洗得有些发白的灰色道袍,头发用一根木簪束着,身形极其健壮,络腮的胡子也长得极其狂野。如果不是身穿道袍,看着倒像是一个盛年武夫或中年悍匪。

    灰袍道士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抬头定睛看了一会,粗声粗气地接道:“呵呵,的确是神鸟,想不到此处也能遇到鹏鸟和能够驾驭鹏鸟的人。听师祖说,以前后山偶尔有过路的鹏鸟,不过这几十年没有了。我也是五年前见过一回实物,不怪你不认得。”

    青袍道士收回看向灰袍道士的目光,重新看向天空中盘旋着的鹏鸟,有些疑惑地接道:“驾驭鹏鸟的人?师兄此话怎讲?”

    灰袍道士整理好了鞋子,也不着急起身,反而直接盘坐在地上歇脚,接道:“无涯,你仔细再听听。鹏鸟盘旋的方向,是不是有规律的哨声?”

    说话的两人都是彭祖山归真观的道士。

    青袍道士,道号无涯。灰袍道士是无涯的师兄,道号归虚。

    与归虚的粗犷朴素不同,无涯身长八尺,比归虚高出一头,头戴玉冠,肤白无须,健壮俊朗,一身普通的青色道袍也被他穿出了通体风流。若不是两人都是道士装扮,倒像是一个二十五六岁的矜贵公子,在家中护卫的陪同下游山玩水。

    无涯闻言双手环胸站直了身子,侧耳听了几息,说道:“的确是有断续的哨声,师兄是说有人可以通过哨声指挥鹏鸟?”

    归虚仍旧盘坐在地上,接道:“这哨声听着与五年前在坠龙崖听过的极其相似。不过也可能是我想多了,毕竟许多年没再遇到过鹏鸟和哨声一起出现的情况。再遇到难免往一处想,哈哈。”

    无涯的眼睛突然亮了亮,瞬息又闪过一道死寂,停了几息后接道:“师兄是说,这鹏鸟可能与五年前在坠龙崖救了我的人有关联?或许里面就有那人?”

    “鹏鸟在我看来都一样,只是哨声听着十分相像。”

    归虚仿佛在甄别着回忆,继续说道:“当年师傅不许靠的太近,我也没看清指挥鹏鸟搭救你的人到底是谁。回想师傅当时的话,当年出手救你的人,应该年纪不大。今日驾驭鹏鸟的人,若当真还是他,你们也算是缘分颇深。”

    无涯盯着空中逐渐飞远的四只鹏鸟,声音里带了些欣喜,说道:“想必世间能驾驭鹏鸟之人,也是凤毛麟角。即使没有当日的恩公,没准他们也会互相认识。只可惜现在,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我也不能大声呼喊,引起对方注意。只盼造化神奇,终有一日能当面致谢。”

    归虚也跟着有些感叹地说道:“是啊,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我也十分想见见有这般机缘造化之人。”

    归虚感叹完后,突然话风一转,问道:“她们往前走了么?”

    无涯知道这个“她们”是指前方不远的凌空观太清众人。他与师兄归虚此次下山就是为了追踪凌空观太清等人,拿回归真观传宗法器招魂幡。

    彭祖山归真观属于道门隐宗的一支。隐宗自奉李耳是开宗祖师,宗内乾道与坤道同修,将《道德真经》奉为圭臬,以“道法自然”作为恒久信条,却不强调供奉开宗祖师李耳的画像或雕塑。根据师傅抱朴的说法,隐宗分支遍布五洲四海,道法遍地开花,也有供奉开宗祖师画像或雕塑的,但这些都是无需在意的小节,修道之人始终要在意的只有“心中有道,身行践道”。

    五个月前,同为隐宗分支的凌空观,在掌门太清的带领下,算准了归真观后山妖物又到了三年一度的冲击封印之时,带着徒下几个女冠一路从洛阳西下,直入归真观,施法打昏了一众守门的道童,私拿了归真观的传宗法器招魂幡。

    师傅抱朴曾向师祖明民建议,由同为坤道的太白师叔携徒弟下山拿回招魂幡,而他们师徒三人留在后山镇压妖物。可吹胡子瞪眼与师祖拉扯了好几回,还是抵不过师祖的“道法”精深。最后师傅被留下与太白师叔一起镇压妖物,而他和师兄归虚则被师傅满脸复杂地送下了山。

    自从贞观十八年被抱朴和归虚救下,这是他五年里第二次下山。

    当年他跟着马车从几十丈高的坠龙崖下滚落,头部受到重创,肋骨和腿骨也折了大半。抱朴花了极大的心力,把他从鬼门关拉了回来,可头部的重创还是让他昏昏沉沉三个月之后才完全清醒。

    意识完全清醒后又三个月,他全身折掉的骨头也好了大半。不知算不算应了那句“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经年的脚疾也顺带着被医好了。他不再是个跛子,可以像二十岁之前那样自如行走,甚至奔跑。

    身体完全康复后,他拜别了归真观众人,在归虚的陪同下,回到了黔州的府邸。归途上,他打了许多腹稿斟酌该如何向始终对他不离不弃的娘子讲述自己大难不死的奇遇。也暗暗下定决心,要真正地抛却前尘往事,与娘子、孩子安稳余生。

    可是命运又一次捉弄了他。

    “他”早已死了,风光体面的葬礼月前才刚刚办完。

    “他”的府邸被地方官征作别用,妻儿仆从也无迹可寻。

    “他”的父亲因他之死而废朝,朝廷早已下发了“他”的讣告。

    几番确认之后,他终于接受了“他死了”这个吊诡的事实。

    无家可归,无乡可回。

    他仅剩的家人也只有娘子和孩子了,可是他不能去找她们。没有他,她们或许能活下去,还或许能活得更好。

    天大地大,再没有他的容身之处。

    或许他早就该死了,贞观十七年,或是更早的时候。

    他浑浑噩噩地被归虚带回了归真观,把自己关在房里茶饭不进。第二天,归虚就受抱朴指派,开始坐在他床边粗声粗气地念诵《南华真经》。

    他从浑浑噩噩中逐渐清醒,也听懂了抱朴的指点。

    “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

    “方其梦也,不知其梦也。”

    “且有大觉而后知此其大梦也。”

    “......”

    三天之后,他拜了抱朴为师,师祖明民赐道号无涯,正式开始了在归真观的修行,也算于天地间为自己找了一隅庇护。

    春生夏长,寒来暑往,五年仿佛弹指一挥间。

    无涯听到师兄问凌空观太清众人往前走了没有,探身往前看了看,答道:“追踪符的法光停着没动,她们大概还在休整。”

    无涯松开抱在胸前的双手,一边舒展身体,一边又道:“师兄,招魂幡不是只能招凡人魂魄么?蓬莱自古是仙山福地,能葬在此处之人多半不会听招魂幡号令。你说,她们带着招魂幡来蓬莱做什么?”

    归虚听到凌空观众人还在休整,干脆直接平躺到了地上,接道:“我也不知道。”

    无涯提起衣摆,盘坐到了地上,接着问道:“要不我们揭掉隐身符,直接现身讨回招魂幡?”

    归虚由平躺改为侧躺,将目光投向凌空观众人的方向,接道:“嗯?”

    无涯看着阳光下白的几乎透光的双手,一边虚握了一下右手,一边慢慢地说道:“师傅说太清与他年纪相仿,而且能闯过藏宝阁的层层禁咒,也算是得道真人。虽然不知太清为何要私拿我们归真观的传宗法器,但跟踪了这么久却一次都没见她们用过招魂幡。或许太清始终忌惮用了招魂幡会有损道行。”

    归虚的声音里带了些轻松的笑意,接道:“然后我们就给她一个台阶,她就顺坡下驴?私闯归真观藏宝阁,拿走传宗法器,就是为了试试自己的道行?”

    无涯松开了虚握的右手,目光仍旧注视着自己的双手,接道:“也未可知。”

    归虚的声音里笑意更胜,道:“无涯,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还有如此天真烂漫的时候?”

    无涯不知道如何回答,转头默默看着归虚没有接话。

    归虚由侧躺转回平躺,丹田用力,猛地翻直了身子,继续说道:“不问自取即为盗。师祖大概也是看在太清盗走招魂幡后一直没用过,才念及同宗之谊,只说‘拿回’。”

    无涯抬头看着归虚,继续问道:“师兄,如果太清能闯过藏宝阁的层层禁咒,以我俩的道行能斗得过她么?”

    这次轮到归虚不知道如何回答了。

    无涯继续道:“我还是觉得事情透着古怪。与其这样偷偷摸摸地跟着,倒不如直接现身将招魂幡讨回来。”

    归虚沉吟了一会,觉得好像的确是这么个道理,但又好像不是这么个道理,脑子里一时有些混乱。

    他看到前方追踪符的法光动了,一边抬步往前,一边说道:“反正都跟了这么久,也不差这一会。先看看她们这么玩命地赶路到底是要做什么。她们往前走了,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