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八残兵
远处的大胡子连长,正连比划带讲的买着安南人的鸡,这地方离国境线近的很,两边的民众平日里互相串个门通个婚,再正常不过,因此沟通起来,并没有难以逾越的鸿沟。
再说了,边境线上,哪有什么纯种的夏人、纯种的安南人,往上数上几代,谁家还没个外国姥爷了?更何况,两百年前,两国本是一家,要不是那时的摄政实在是窝囊,现在的安南还是大夏十五州之一呢,两方的民众车同轨、书同文,操着同样的夏音,哪里用得着打仗?
只是那间大屋的女主人,穿着格子裙,她人长的小小的、瘦瘦的,远远地看着很像自己的一位故人。
是她吗?不可能的,她一介平民,怎么可能跑到敌国的土地上?一定是自己多虑了。
水花翻滚着芋头块,应该是快熟了,姜南歪倒在铁锅旁,懒懒的不想动弹。连日征战不休,他的身体早已疲劳到了极限,急行军时还没感觉,一旦停下来就感觉浑身酸痛脱力。
意识还在清醒,眼皮子却已经越来越沉了,身体慢慢的不听指挥了。锅里的水汽被风吹来,吹在脸上,暖暖的,痒痒的,就像是她在自己耳边说着悄悄话。
开战前,连队驻扎在距离边境线很近的一个琼族小村落,那里有个琼族的姑娘被蛇咬了,是姜南把她救了回来,自打那天起,那姑娘总是扑闪着水汪汪的大眼睛,站在军营门口等他。
那姑娘小小的,瘦瘦的,爱穿格子裙,和当地大部分的姑娘一样,后来姜南才知道,她叫阿阮。
那姑娘的眼睛可真亮,腿可真白,就像莲藕一样,一捏都能掐出水,一想到这,姜南的脸就臊的通红,这就是谈对象的感觉吗?对了,她说她还有姥姥,还有舅舅,他们住的还要更靠南,更靠南啊,那就是边境线上了,自己现在把安南人打回去了,姥姥他们终于安全了。
开拔前,阿阮抢走了自己的一支钢笔,然后不由分说,把什么东西缝到了自己衣领上,她缝的是什么来着?好像是一缕头发。姜南摸了摸领子,才发现那里的布料早就被弹片豁开了,姑娘的头发连带着脖子上自己的一块肉皮不翼而飞,脏手碰到了伤口,龇牙咧嘴的疼。
算了,不找了,反正马上就要回去了,回去后再找她要就是了。
等回国后,自己立马申请退役,脱下这身军装,完成团长的遗愿后,就去找那个姑娘,娶了她,留在那个琼族小村子里,种种地,喂喂猪,男耕女织,再生上几个胖娃娃,平平稳稳的过完这一辈子。
不要枪林弹雨,不要血肉横飞,老子已经把几辈子的仗都打完了,以后再也不打了。此时的姜南,比任何时候都想家,也比任何时候都想成家。
迷迷糊糊,应该是睡着了,哪里打枪?什么热乎乎的东西溅了自己一脸。
“敌袭!”
嘶哑的示警让姜南的睡意全无,他睁开眼,发现孟川椒的额头开了个大洞,红的白的淌的四处都是,他整个人像是被重锤擂了一下,直愣愣的仰在地上,浑身抽搐。
他已经死的不能再死了,身上的抽搐,只是神经线无意义的条件反射。
王兵坐在孟川椒一旁,脸上全是血,他抹了一把脸,然后就那么傻乎乎的看着自己血淋淋的双手,子弹擦着他的发根打烂身后的柱子,打穿了他的水壶,里面刚灌满的水汩汩的流出,他犹自不知躲闪,显然是被彻底吓傻了。
姜南一把把王兵扑倒在地,拉着他滚到了茅屋的后面,贴着地面闪出半个脑袋,观察着战况。
袭击是从北边那个大屋里传来的,是挺机枪。连长用自己的手表换了女主人一只鸡,对方却在他转身离开时,从他背后开了枪,连长倒在台阶下,眼睛睁得大大的,那只公鸡挣脱了他的手,咕咕叫着跑进了丛林。
散在了村外的老兵,听闻连长的死讯,一个个杀红了眼,嗷嗷叫着开始反冲锋,却又被弹雨一个个扫倒在地。
没人能想到这座被仔仔细细搜查了数遍的屋子里,竟然还藏着敌军,他们进门时,屋子里明明只有一个躺在床上等死的老人,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女主人,还有一个七八岁的孩子。
原本横七竖八散在广场上正在休息的大夏残军,被突然冒出的火力打了个措手不及,很多人在睡梦中被夺走了生命,剩下的人则被压制在各个角落,没法探头。姜南看到一个兵试图对着大屋进行火力压制,却被流弹击中了肚子,躺在地上哀嚎。
这支疲兵,原本就人困马乏,且大半都是伤员,现在被人有心算无心,一时落入下风。
“你中弹了……”眼见王兵惊恐的看着自己,说话都不利索,姜南摸遍全身,发现中弹的是自己的左臂,刚才没感觉到疼,现在撕心的痛楚却令他几乎站立不稳。
左臂废了,姜南干脆把步枪塞给了王兵:“用手榴弹炸开烟雾,叫上所有能喘气的,保持火力压制,我去端了他……留两个人戒备着其他茅屋,安南人可能有地道……还能打枪吗?掩护我。”
姜南晃了晃王兵,让他不再哇哇乱叫,然后拿起了一包手榴弹,趁着机枪换弹的间隙,冲了上去。
敌人火力点挑选的位置很刁钻,稳稳的封锁了整条山路,只能正面强攻,根本没办法侧袭。但好在对方人数不多,没有补充火力,趁着机枪哑火的间隙,姜南压低了身子,几个鱼跃,摸到了那间大屋的窗户下面,拉着了手榴弹的引信,数着秒数,扔了进去,随后立刻滚到了台阶下。
剧烈的爆炸从屋内传出,破碎的窗棂及砖块从头顶掠过,那挺收割了数个战友生命的机枪,终于被端掉了。
王兵和几个战友冲了上来,他们猫在门框及窗台的两侧,互相使了个眼神,然后对着屋内清空了弹匣。
世界安静了,第一个冲进去的王兵却又从屋里窜了出来,趴在地上,呕吐着肚子里的酸水。
什么鬼?姜南被人从地上馋了起来,跟着冲进了屋子。
屋内一片狼藉,火药的气浪,把一切都搅的左一团右一团,家具的碎片、衣物的碎片、还有人体的碎片混在一起,半张七八岁孩子的脸挂在柱子上,失去眼珠的眼窝似乎还在瞪着这群闯入的不速之客。
哪里有什么地道?枪手就是那个二十岁出头的女主人。
她躺在地上,已经是有气出没气进了,或许是手榴弹的质量不过关,或许是炸点离窗口较远,那女人快死了,但眼下还没死透。
“操你姥姥!”姜南从铁西云手里抢过了枪,冲上去就要补枪,然后他就僵在那了。
“你来了……”女人说话了,说的是夏音。
她的手里紧紧的攥着一根钢笔,那是姜南入伍前,妈妈送给他的,然后它又被一个女人抢走了,自己记得那女人的腿很白,扑闪扑闪的大眼睛亮的很,就像地上的那个枪手。
姜南不可置信的把那抢手翻过了身子,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却已是气若游丝,回光返照,竟然是阿阮。
姜南有很多话想要问,却已是问不出。
阿阮说话了:“我看到你了,所以没有开枪……早知道队伍里有你,就不开枪了……可是不开枪,头人就会杀掉我们所有人……”
姜南抱住了她,她的背被炸烂了,漏出的骨头茬子扎破了他的手,“阿阮,你坚持一下……马上就不疼了……”
“这是姥姥……”女人指着死去多时的老人。
“这是小外甥……”女人指着柱子上那张孩子的脸。
“这是舅舅和表哥……”女人指着墙上两张黑白的遗照。
“这是……嫁妆……”女人的手指向了屋角的箱子,然后手无力的垂了下来。
“你不要睡啊,我带你回大夏~~”被夕阳染红的山林里,姜南的呜咽惹起惊鸿一片。
……
姜南哭一阵,笑一阵,神情恍惚的被带回了大夏。他也不知道自己哭的是谁,是团长?是大胡子连长?是那些袍泽弟兄?还是抢手阿阮?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笑,是笑自己活下来了?还是笑这场可笑的战争?
赶在回营之前,他藏好了团长的遗物,然后便被人关进了一个审讯室,那里的灯很亮,照的他睁不开眼,照的他脑袋嗡嗡作响,而审讯室里,还有个人一直在他眼前嗡嗡的说话,烦得很。
“排长姜南、通讯兵王兵、工程兵林雪、医务兵白首益、机枪兵铁西云、侦查兵赵卓、炮兵刘福、坦克兵孔朝。”
“一个两千多人的团,就撤回来你们八个?姜南留下,其他人先出去。”
“你就是姜南?”
“所有进攻部队都收到了撤回的命令,为什么你们还要擅自出击?”
“这是你们团长的信?……好的,我知道了。”
“还他娘的英雄团呢,你们团长尽干这些狗屁倒灶的事?”
“边境线南边,那个安南人的小村子是怎么回事?你和那个女特务还处过对象?”
“老实交代,你都泄露过哪些情报给她?又在她那里获得了什么好处?”
“那箱子不能给你,里面说不定有什么情报,我们要封存。”
姜南头晕脑胀,已经是挨不了了,他干脆一个头椎,对着那张烦人的嘴撞了过去:“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