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个不眠之夜。

    自从前天惊醒后，祝鸿远已经两天两夜没有合眼。

    每当闭上眼睛，他就感觉有人在他耳边吹气，凉飕飕的风环绕在他脖子旁边。

    就像是砍头前的预热。

    再这样下去，没被刽子手杀死，也被自己吓死了。

    但他控制不住身体本能的恐惧，面对生死时的恐慌，是刻在人骨子里的基因，你跺你也麻。

    不怕死的，早就灭绝了。

    倒是伍和裕心态良好，笑嘻嘻的看着祝鸿远没头苍蝇一样走来走去。

    他前天已经尝试过一次自杀，虽然没有成功，但心态已经躺平。

    不就是命吗，给你了，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生下来就没想过活着回去。

    只是这件事被祝鸿远着实取笑了一番，臣下正欲死战，陛下何故先降。

    随着时间流逝，祝鸿远变得焦急又惊惶，因为他们的案件迟迟没有进展。

    好消息没有，坏消息也没有，他们似乎被人遗忘了。

    但是时间不等人，今天就是他们执行死刑的日子，祝鸿远可忘不了。

    他害怕邱茂勋说话不算话，答应了等待大仵作的当面对质，转身就将斩立决讼状上交。

    他也怕伍和裕自信过头，嘴上说的信誓旦旦，但其实就是验错了，本就该杀，他的行动只是临死前的挣扎。

    可他没有选择，也没有任何办法改变现状。

    牢头在被他敲诈了鸡腿之后，也消失的无影无踪，他连打探消息的渠道也没有。

    他还记得牢头不忿的眼神，可那又怎样，我都快死了还怕你。

    当祝鸿远原地踱步转圈，转到第一千二百五十圈时，天牢外传来了狱卒的声音。

    有些狱卒喜欢在到来之前故作大声，让犯人们听到他来的消息，然后欣赏犯人恐惧和哀求的姿态。

    此时正是午时三刻，烈日灼心。

    牢头带领着几名狱卒，腰胯朴刀，昂首阔步的走进来，带起阵阵尘土。

    伍和裕笑不出来了，眼中闪过绝望和遗憾。

    祝鸿远身体不由自主的向后退去，抵在了墙上也不自知，一心只想逃离。

    他抓紧了手上的枷锁，骨节狰狞的露了出来，浑身颤抖。他要反抗，就算在这里被打死，也不要被这群人拖死猪一样拖走。

    打开门，牢头侧身让开，喊道：“出来吧，上路了。”

    祝鸿远不动，反而向后和墙壁贴的更紧了。

    狱卒们见他们敬酒不吃吃罚酒，乌泱泱冲将上来，将两人关节拿住，推推搡搡的拉了出去。

    祝鸿远还想抗拒，却被几个狱卒轻松按倒。他已经好几天没怎么吃过东西，一点力气也没有。

    被狱卒们拖出天牢，祝鸿远心入死灰，这就是赴死的感觉吗？

    阳光刺痛了他的眼睛，祝鸿远眷念的看着这个他没怎么待过的世界，感觉有点遗憾。

    “你们随我去，需要你们签字画押。”牢头掏出钥匙，打开了他们的枷锁。

    “去哪？”祝鸿远警惕的问，难道杀头还要登记吗？不签是不是就可以不杀。

    “签完之后，想去哪去哪。”

    祝鸿远正在活动筋骨，这些狱卒也太看不起他的求生欲，居然敢打开枷锁，怎么能放过这等越狱的好机会，看他表演一个大变活人之消失术，一秒钟就能跑出十几米。

    刚迈出左脚，祝鸿远突然反应了过来，牢头说什么？

    想去哪去哪，是说他们已经无罪释放了吗？那就不能跑，倘若逃跑，没罪也变成有罪，他赶紧停下脚步。

    脑袋里思绪如闪电，身体却反应不过来，惯性无法缓解，左脚向前，右脚向后，双腿打架，祝鸿远当场表演了一个劈叉。

    “我知道你很开心，很感谢我，毕竟是我给了你伸冤的机会，但也不用行这么大的礼。”牢头阴郁的脸上此时挂上了揶揄的笑容。

    在双腿之间传来的剧烈撕扯痛楚中，祝鸿远看懂了牢头的笑容，对方是在报前天的威胁之仇。

    这几个狱卒本就是来放他们出狱，但非要在让他们走之前捉弄他们一次。

    果然阎王好过，小鬼难缠。

    “上头有令，放你们出去，签字画押之后就快走。”

    “这，这不是骗我们玩吧？”伍和裕颤抖着扑上来，一脸的不可置信。

    “你要觉得不想走，跟我回去也行，我们会好好招待你。”牢头咧嘴笑了。

    回想起牢房里的阴冷恐惧，伍和裕忍不住打了个哆嗦，赶忙摇头，拉上祝鸿远便要走。

    祝鸿远欢喜得差点跳起来，看来自己的申诉有了结果，果然爱拼才会赢。

    他心中一动，向牢头问道：“曾刚的尸体，是大仵作验错了吗？”

    “这我怎么知道。”牢头将枷锁交给一旁的狱卒，“不过我听说大仵作死了，在回来的路上遇到了马贼。”

    祝鸿远瞪大了眼睛，惊讶道：“死了？”

    他突然有一种别样的感觉，大仵作的死，未免也太巧合了，他又闻到了阴谋的味道。

    还没有感受到劫后余生的快乐，一朵乌云又占据了他的思绪。

    看来大仵作死后，县令邱茂勋重新找人验过尸体，证明伍和裕没有弄错，才解除了他们的嫌疑，故而让牢头来释放他们。

    走出天牢，远离腐朽破败的铁门。

    晌午温暖的风涌入了祝鸿远的肺里，他贪婪的享受着没有被工业污染过的清新空气。

    太不容易了，他居然活了下来，祝鸿远“嘎嘎嘎”的笑出了声。

    ------

    站在自家小院前，陌生又熟悉的感觉再度袭来，祝鸿远的头隐隐作痛，似乎是在消化记忆。

    小院子在朝阳府的边缘，放在现代也是郊区。

    百多平的面积，只能修筑一间卧房和柴房，剩下的区域空着，用来晾晒和种植。

    虽然这幅身体的主人掏空了积蓄，依然只能购买一点点土地，房子也是毛坯。

    仵作这个职业，注定赚不了大钱。

    在祝鸿远的记忆中，他过去最多的工作，便是检验尸体，整天与尸体打交道，但这并没有多高的收入。

    固定来源是官府发的俸银，只是少得可怜，勉强糊口不说，还经常面临拖欠。

    他不得不开副业，替人搭理丧葬事宜，赚取补贴。

    跨行生意又触碰了别人的蛋糕，不仅惹得香火店的人对他不满，还会面临同行的竞争，大家都想垄断这一行。

    竞争最激烈的时候，仵作之间大打出手，去收尸的人也跟着躺在了地上，反倒便宜了同行，促成了新的生意。

    到最后，官府出面整治，仵作们约定范围，划区而治，各自负责各自的地盘。

    而最大的困难，还不在于经济条件上，而是身份地位。

    虽说仵作是官府的人，但只能算半雇佣关系，并不是真正的公务员，因此官府的威风半点捞不着。

    他只是个搬运工，搬得是尸体罢了。

    仵作平日的工作是最低贱的一类，与尸体为伍，让人恐惧，遭人嫌弃，街坊邻居唯恐避之不及。

    函夏国讲究逝者为大，入土为安，若非绝对必要，谁也不想让亲友的遗体受损。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切不可轻举妄动。

    种种原因，导致了仵作身份低下，收入微薄，但凡有点出路，没有人会弃明投暗。

    也不知道这辈子有没有机会脱单。

    摇摇头，将混乱的思绪扔出脑海，祝鸿远伸手推开大门。

    大门外，右下角一抹红色吸引了他的注意力，祝鸿远低下头看去，是一个偌大的红色圆圈，看样子是新刷上去，油漆未干，里面一个大大的“拆”字颇为扎眼。

    这是什么意思？我要发了？

    祝鸿远心里猛地一跳，难道还能有这种富贵。他穿越前，不止一次的幻想过，如果自己是拆迁户该会有多好，一跃成为中产阶级。

    自嘲的笑了笑，白日梦还是少做的好，也不知道是谁的恶作剧。

    推门而入，祝鸿远看呆了。

    虽然心理已经有了准备，但院内的伊拉克装修风格依然让祝鸿远猝不及防，说这里是贫民窟都是侮辱了贫民。

    青瓦房上的瓦片只遮住了一半的房间，外面下大雨里面必定是小雨。地面上坑坑洼洼，如炮弹坑一般，稍有不慎便会把人埋在里面。

    纵然没钱，也不能乱来，不会装可以不装。

    茅草屋不香吗。

    费了半天功夫，拆东墙补西墙，东拼西凑，终于把柴房收拾完毕，勉强能够遮风挡雨，祝鸿远累得大喘气。

    正准备休息，门口传来了敲门声，急促得似雨打下来一般。

    祝鸿远的心猛地一跳，是谁。

    犹豫了片刻，祝鸿远伸手开了门。如果是官府的人，躲也躲不掉，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出乎他的意料，门外一个瓷娃娃般的美少女俏然而立，怯生生的看着他。

    少女穿着一身的红衣，她有着红润的杏仁小脸，眉下是灵秀的双眸，乌油油的秀发，第一眼便给人出尘脱俗之感。

    而年龄，是女人最强大的武器，在最清纯干净的时光中，少女有着动人心魄的美。

    所谓男人永远喜欢十八岁，祝鸿远此刻认为就是个屁，明明是十六岁，正是二八年纪，碧玉年华。

    刑法真是个好东西，保护了多少人。

    祝鸿远直勾勾的盯着少女：“你是？”

    被人无礼的盯着，少女看起来略显恼怒，脸上布满红晕：“哪有一见面就问别人名字的，一点修养也没有。”

    “额。。。”祝鸿远尴尬的摸了摸鼻子，还不适应穿越后的社会环境，似乎忘了封建社会男女之别。

    他再次试探的问道：“敢问姑娘芳名？”

    “登徒浪子！”

    居然又被骂了，你来找我，我还不能问名字，这是什么道理。

    但是，骂的好像还挺好听的，怎么感觉有点爽，妹妹再骂我几句。

    废了好大功夫，祝鸿远终于理解了少女的意思，了解到对方的来意。

    “你说，你是来投奔我的？”

    祝鸿远狐疑的看着少女，不等对方回答，他便跑到门外左顾右盼，要找到少女的同伙在那里。

    他怀疑自己正在被仙人跳。

    送上门的美少女，哪有这种好事。

    少女质问道：“你前天有没有说过，曾刚的家人需要一个公道，你要帮助他们。”

    “对啊，关你啥事。”祝鸿远摸不着头脑。

    少女双手叉腰，可爱又俏丽：“我叫曾玉瑶，是曾刚的远房表妹。”

    “这。。。。”祝鸿远愣了。

    前天在公堂之上，为了营造气氛，为了赶快脱罪，他只是随口说了一句。哪里来的妖风，怎么会吹到了曾刚的家人耳朵里。

    曾刚那个糙汉子，真的有这么俏的妹妹？

    “你这看起来，和曾刚一点也不像，怎么说是他妹妹。”祝鸿远不顾对方愠怒神色，又开始正大光明打量曾玉瑶。

    “远房表妹懂吗？我又不是他妈生的，当然不像了。”

    祝鸿远听起来，总感觉曾玉瑶在骂人。

    “所以你找我干嘛？”

    说起来此的缘由，曾玉瑶神色暗淡下来：“我自河间府来，父母都饿死了，现在无处可去，听说你是我表哥的好朋友，就来看看。”

    今年的函夏国，气候颇为反常，本该七月流火，九月授衣，却在六月天降大雪，导致粮食减产严重，造成了饥荒。

    而处于灾害正中的河间府，闹饥荒已久，听说已经白骨累累，饿殍遍地。

    端的是“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

    祝鸿远收起了轻浮神色，向曾玉瑶道歉：“对不起，我不知道。”

    自古以来，饥荒和土地兼并都是封建王朝的最大敌人。

    无论多好的开局，待到两三百年后，朝廷腐朽，禽兽食禄，以至于百姓流离失所，食不果腹，流民们纷纷揭竿而起，给予沉溺于享乐的贵族们沉重一击。

    函夏王朝定然也逃不过这个规律，歌舞升平之下，暗流涌动。

    “所以你可以收留我吗？”

    曾玉瑶眨巴着布灵布灵的大眼睛，电得祝鸿远浑身酥麻。

    祝鸿远只感觉此刻自己就是救世英雄，不禁热血上涌，大声道：“好！”

    说罢身体侧开，露出了身后的伊拉克风格装修。

    曾玉瑶终于看到了房屋的全貌，喜滋滋跨向屋内的脚步不由得一滞，笑容凝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