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了，阿清说过照夜是灯灵。既与灯有关，想必与这次修复元神脱不开关系。

    “不过哥哥也说了，他为照夜留了一线生机，若他想离开九幽，待恢复元神，可随他在望岚秘境修行，断去咒术的禁锢。于是我以人形陪他在望岚秘境待了百年，待他恢复神智，便问他的意思，他却不肯。”

    “我本就生于九幽，长于九幽，若换个地方只怕没什么意思。”照夜在一边补充，也不晓得是说给谁听的。

    阿清道：“还好你不肯，若你肯了，定然位列仙班，与神域共存亡了。”

    照夜又僵硬地笑了笑，似乎很为这句话开心。

    “九幽没有可以为照夜重塑肉身的天材地宝，照夜便以莲花灯为寄，无事时便沉睡其中，有事便以元神现身，如此又过了许多年，神域与魔族大战愈演愈烈，终于有一日，哥哥罕见地来九幽找我，说让我帮他一个忙。”

    “什么忙？”

    “他要在九幽开辟一条通道，使人间亡魂借我神躯摒恶从善，经此道入望岚，再行往生。”

    “往生门？”

    “是。”阿清道，“我一开始不明白为何要这样做，明明之前那么多年，人间亡魂能直接去往望岚秘境，经他神躯往生，岂不比多了我这一环要简单得多？可哥哥说那只是少数，并非所有。那时人间尚有信念，极崇信膜拜神明，能抵达望岚秘境的魂魄全是神明信徒，能做神明信徒之人非富即贵，比起更多的布衣贫奴，这些人是占了生前富贵的便宜，神明爱人，不论贫贱，只论功德罪业，哥哥只愿人间向善，无论何人都能得神明感召，脱离苦海。所以我答应了。”

    我愣在那里。

    所以……从此九幽有了往生门，有了弱水，有了引魂的鬼差，有了鬼怪沉渊，慢慢壮大了冥河。

    而阿清，也成了九幽共主。

    “大约在四千年前，神魔大战接近尾声时，哥哥召我去望岚秘境，教了我一道术法，名为同生共死术。我问他这是做什么用的，他说，魔族功亏一篑，必然反扑，若再故技重施，我能逃，照夜却未必能逃，这是送给照夜保命的法子。只是需要我的元神做些牺牲。”

    照夜接着阿清的话道：“这术法若给修行之人，亦是同样的道理，需要施术者割裂自身魂核一角，炼化为丝，附着承术者魂核之上，助其修补残缺，恢复康健。神族只有元神，没有魂核。”

    阿清道：“哥哥说，他也不知道魔族何时会倾族一战，所以我在魔族有所动作前，须得尽快掌握此术。回到九幽没几年，果然魔族又从往生门攻了进来，那时冥河水已经漫过往生门，魔族隐匿水中，仍是负责引魂的照夜发现了端倪。他也是犟，竟不跟我说一声便强行用元神对敌，最终元神脱灯而出，险些没命。那灯没了元神，瞬间熄灭，若非我及时施展同生共死术，照夜早已不在了。后来九幽群魔环伺，我只能躲在深渊下为照夜续命。亏得哥哥来，以金乌之力灼烧九幽数日，烧得山枯水尽，弱水重见天日，方灭尽魔族。”

    金乌之力……

    “那次入侵，是神域故意为之，目的是诱敌深入，一举剿灭。哥哥却不曾透露一丝半点消息给我，我多少都有些怨他。可惜神族苦心孤诣至此，魔族亦有大智慧者，在双方同样死伤惨烈的状况下，魔族却已将神族部署全部掌握，只待一日……”

    “是上次罢。”

    “不错。”阿清沉痛道，“神族以阖族之力对敌，方一举灭魔。”

    我安慰阿清：“也不是阖族之力。神君大人不就保住了性命么？”

    “他不能死。他身上承载人间万万条性命，责任重大，无论如何都不能现在死。”

    不能现在死？什么意思？

    “好了，说了这么多，我都口干啦！”

    我笑：“阿清口干了，我去烧茶给你喝。”

    阿清也笑：“哪里有茶，尽会哄我。”

    “你是神躯，又是神木，岂会口渴？难道就不是哄我么？”我脸上笑得狡黠，心里却苦涩。我终于明白照夜为何要给自己取这么个名字，他得阿清点化灵智，化为人形，又得阿清燃烧心头血恢复元神，再得阿清施以同生共死术保住魂魄，三次救命之恩，一次比一次重。他愿为阿清萤照永夜，使九幽不见幽冥，比起阿清的牺牲和付出，竟微不足道。

    我想起照夜的灯，不免有些挂怀：“那灯……如何了？”

    “镇河了。”阿清拍拍身上沾染的些许灰尘，望着冥河轻轻吁出一口气，“这灯原就是以我的心头血和魂丝为焰，正好镇在河底吸纳阴灵，净化冥河。以后九幽再没有魂灵需要引渡往生，深渊里的鬼怪也都被我清理干净，我们三个终于成了闲人了。

    啊！”她举臂长叹，仿佛解脱一般雀跃道，“好自在啊！”

    一旁的照夜定定望着她的背影，唇角微勾，不知在想些什么。

    形势似乎一片大好。

    可越是这样，我越是觉得哪里不对。

    具体哪里不对，我却说不清了。

    自那天以后，阿清变得更活泼，也对磨珠子更有兴趣了，但她磨了一堆漂亮珠子却只任它们躺在地上，仿佛还未临幸就被打入冷宫的妃子。

    冥河水自那天过后也一日比一日清澈，我想应该是那盏灯的作用，既然是瑶池的莲花炼化的灯盏，又有阿清的神血和魂丝，算得上是神武了，即便不是，也比一般仙器厉害。

    阿清开始爱上临水照影，仿佛人间最寻常的女孩子，即便家里有镜子，遇到河水，也总要照一照才满足。她生得美，也爱美，从前我说她美，她总是自谦，照了镜子也不肯承认自己的美貌，如今时时往河边跑，仿佛这样就能变漂亮。

    我仍勤于修灵，一日不敢懈怠，直到我终于摸到了转阳诀的门槛，阿清比我还激动：“真的吗真的吗？你真的能凝聚魂核了？”

    凝聚魂核是寻常人的修灵路子，足见我的鬼神之身已脱离了神，也摆脱了鬼，开始与凡人无异，因为我已经能将魂魄抽离肉身，凝聚在灵力包裹中，沉入识海。

    我点点头，十来年辛苦，又有阿清护持左右，若还不凝魂，真该说一句愚蠢了。阿清拉着我的手转了好几圈，把照夜也拉了过来，她对照夜说：“你看……”因为没有名字，阿清话说一半又卡了壳，顿了顿方继续道，“……多厉害呀！是不是？”

    照夜无可无不可：“有阿清在，没什么不能成的。”

    “这可是你说的。”

    “是我说的。”

    阿清得逞一笑：“既如此，你也修转阳诀吧。”她将我一拉，拽了两步，“她教你，达者为师嘛。”

    照夜皱眉：“我是鬼身，修不了转阳诀。”

    阴阳相克，确实修不了。

    阿清不干：“有我在，没什么不能成的。”

    以彼之矛攻彼之盾，阿清，好样的！

    照夜果然吃了瘪，勉为其难答应了。阿清更开心了：“你别怕，我不会害你，我有法子为你转换鬼身，你且等着就是。”

    说让他等着，果真连着几天都不见阿清有什么动作，只成天炼化魂丝，竟是要做衣裳。

    “给照夜做的？”

    “是啊。”阿清眯着眼睛，几乎要将脸贴到那堆黏糊糊，绿幽幽的魂丝融浆里，双手不住变换姿势，口中念念有词，只偶尔抽空回答我，“我第一次炼化材料做衣裳，还没什么把握，你帮我瞒着照夜，不许他提前知道。”

    “哦～我知道了，”我笑得意味深长，“是想给照夜一个惊喜罢？”

    阿清又念了几句口诀，方回答：“不是，是我失败好几次了。你可知天衣无缝一词？”

    “知道。”

    “既然天衣无缝，自然不可能像人间那样用针线缝制衣裳，我学了很久才学会如何融化魂丝，就是想做一身与我断开联系，又浑然无缝的天衣。可我前头做的几件别说没缝了，洞都有好几个。”阿清苦恼地皱了眉，又咬住下唇，哼一声道，“我就不信！”

    我识趣地离开了阿清，怕打扰她用功。

    照夜已经乖乖开始修习养气功夫。

    他休息时，我忍不住问他：“照夜，听阿清说，你生来就在九幽，是九幽唯一的生灵。你真身究竟是什么，你自己知道么？”

    “怎么会唯我一个？不是还有阿清？”照夜下意识反驳我，然后才答，“我真身是地狱莲。”

    “地狱？是九幽么？”

    “不，是九幽之中，深渊之下，我扎根之处。”

    “那里是什么样子？听起来像一座牢笼。”

    照夜摇摇头：“不知道，或许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