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骧虎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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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猴崽仔们,起来讨生活了。”

    濛濛亮之际,天空刚刚泛现些许鱼肚白色,周遭景物尚处在一片模糊的视线里。桃阳城东岗处一座荒废的土地庙外,随着这声破空的狮吼功传出,激荡的四野呜鸣山岗响应,直欲荡扫尽那缕不甘褪尽的灰暗阴霾。紧靠庙前左侧那棵枝繁叶荗三人合抱的大樟树上,十来只鸟鸦夜宿其间被呱呱呱的惊飞。隐约见到乌油油的黑点振翅扑愣围绕着摇曳的枝杈盘旋,一片呱噪音刺耳有如沷妇骂街。

    高三娘俏生生的一手叉腰一手柱着杆点钢长枪,浅蓝色的粗布裙钗作短靠装束,打扮的齐整洁净分外的精神抖擞,掩不住玲珑剔透的竦爽英姿。她昂首迎着凌晨鲜爽的秋风伫立在樟树之下,若非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很难想象那句高亢嘹亮的狮吼竟出自眼前这娇俏女子之口。

    樟树上的乌鸦眷恋着巢穴一时不愿离去,像是恨极了高三娘时常侵忧它们的美梦,起落数圈之后忽然不约而同的越向她头顶上空,充满报复性的集体拉了泡屎聒聒逃窜。乳白色的稀稠粪便在撩人心绪的秋风吹拂下,飘飘洒洒宛如冬天的雪花。看似白茫茫不着边际漫无准点,却有两坨不偏不倚坠落在高三娘挽起的发髻上。

    “扁毛畜生竟尔找死。”高三娘全神专注庙门等臭猴崽们出来练功,心无旁骛,无声无息里待得蓦然惊觉已闪避不及,淡淡的鸟屎腥味虽无特别恶臭,也不免令她胃酸翻涌作呕。一张白净俏脸涨成紫酱红色不由心中圭怒频生,也不见她如何作势猛地已拔身而起。骤然间只听衣袂带风娇躯袅娜疾闪,一股纵地凌空的龙卷风旋转腾飞。乌鸦仓惶奔窜大概向着同一方向,但飞行的高低不同快慢有别队伍散作拖㳫的扇形。它们方自窃窍私鸣传递着报复成功的喜悦,不成想蓝光焰烟间一波强劲的气流裹体掩至。

    飞在前面的乌鸦不管翅膀怎么使劲扇动也前进不得半分,似有无形的黏液将它们定格粘裹。后面的却被气流催送卷入湍急的漩涡,不由自主的靠上前面的聚拢成一团,仿佛天空中张布着一张无法挣脱的丝网正在收缩。高三娘兀自难消心头之气,枪尖幻点出无尽寒光化作金针刺体,十数只乌鸦哀怨着纷纷坠地无一漏网。可怜这些乌鸦貌容丑恶添有呈事不祥常有“乌鸦嘴”之称,最是不讨人喜,偏生毫无自知之明招惹上高三娘导致杀身之祸。

    这一连串动作仅存瞬息之间,有如电光石火一气呵成。待听得破旧的庙门“呀”地由内里拉开,高三娘已轻巧的落回原地恢复原先模样,好象她从未移动过位置也没有发生过任何的事情。庙门内先后窜出六七名衣衫褴褛蔽旧的少年男女,高三娘来不及理会落在顶门发髻的乌鸦屎,瞧着他们动作麻溜的找准方位排成整齐的一列。

    满脸庄严肃穆的高三娘象往常一样,眼光深遂犀利的逐个扫视,刀锋似的贴着每个脸额刮过,最后停留在左边首位那名略显伟岸瓷实不失清烁的男孩身上。“龙猴儿过来,今天由你先领着众猴儿练习拳脚,督促着点不许偷懒贪玩,待会老娘再来检查。”声音一改方才的震耳欲聋,清脆婉越如银铃却自带有份不怒自威的冷峻。想是乌鸦屎徒添恶心,风雨无阻传授众猴儿的高三娘居然首次委托别人代传急欲离开,引发众猴儿诧异的不可思议的互递疑憾眼神。

    “谨遵娘姐吩咐。”十五岁的龙猴儿受宠若惊的应声快步出队。可能是正处于青春成长发育期,声线里明显含着男儿磁性的魅魔颤音。只是这声“娘姐”叫得似乎有点不伦不类,高三娘其实也就二十芳华大不了她几岁。殊不知高三娘性格泼辣豪爽行事最不拘泥礼教常规,这正是她钦点的得意称呼,放在其余小猴儿嘴里听来并不那么违和。

    高三娘生怕距离近了龙猴儿会察觉发髻上的尴尬,右手长枪展臂扬腕递出。柳眉轻佻忽然转起要考效他功底和随机应变之能的冲动,便暗暗运蓄熟极而生的“邀天无相无极神功”内力。她临时起意绝无征兆,表面看似枪杆握于纤手之中四平八稳寻常无奇,实则隐藏着排山倒海的千钧巨力牢牢罩住。如果龙猴儿没有相当火侯的武功基础作出敏捷的反应冒然接枪,势非被震裂虎口甚至筋断骨拆。

    龙猴儿自八岁那年得遇高顺大爹收养,追随在高三娘左右毫无怨言毫无私心的跑前跑后供其驱使,凭着他的聪明伶俐备获高三娘的欢喜青睐。他本是不知名姓来历流落江湖的小乞丐,高顺大爹意许他称呼高三娘为姐姐。怎奈高三娘脾性古怪顽劣辣泼时而如烈火时而似寒冰喜怒无常,嫌弃姐姐两字辈份太低显不出她的优越,偏要在“姐”字前加个“娘”才算满意。

    高顺大爹是她父亲帐下的猛将爱卒忠仆义奴,只能由着她使小姐性子一笑置之。原来高三娘是前秦朝中重臣虞仲铭将军的千金玉枝,不料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在她十二岁那年虞将军受奸宦排挤谄害冤枉遭受灭门之灾。是高顺拚死救出小姐逃亡至异国,为掩人耳目弃其原来的名姓以三娘相称假作父女……高三娘因收认龙猴儿之时他是那么的骨瘦如柴黑矮如猴,故而戏谑的呼之为“猴儿”,又冒天下之大不讳赐他龙姓,以至后来漂泊途中添收的几名孤儿都沿袭此法取名……

    算来历时已七年之久,龙猴儿承高三娘悉心传授无相无极心法以及诸般上乘武术,意外的展现出他独特的天赋异秉良质佳骨。再加上高三娘不苟言笑严苛督责,龙猴儿从不敢懈怠日夜勤学苦修,循序渐进实已将达武境一流之界,所差的唯欠缺火侯以及实战经验而已。高顺大爹就曾经说过,若假以时日磨炼,龙猴儿的武学修为必将远超他们震烁古今。

    常言道师傅领进门,修炼在各人。良质美玉固是可遇而不可求,但后天的努力也是密不可分。武功之道没有一夜爆成躇就横行四海,既使妙悟真谛进境神速,也必须有扎实的基础功底为辅。高三娘家学渊源却背负着一段血海深仇,所以对众猴儿的期望不可谓不殷切。倘若猴儿门能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异日自己替家族克仇复恨,多添些强劲有力的帮手臂助,无疑胜算的把握大幅度提高。

    三娘对义父高顺的眼光阅历,以及他的灼识远见自是深信不疑。但值此锋芒未现之时,或多或少总是存在些莫名的得失惆怅,当然不排除她骨子里那份倔强那份不服气的好胜心。这些年她凭着自幼父亲传授的基础心法功底,结合所遗家传武学秘籍再兼有高顺尽心指点融会惯通,刻苦研习精益求精早已不亚于乃父当年。

    这般沒有多余的繁复花哨架式,简单直接的以内力相逼往往便是立判高低生死。以玄奥上乘的第七重“邀天无相无极”神功突发奇袭,并不是说高三娘心肠歹毒,而是她确信龙猴儿能够应付确信自己可以做到收发自如随心所欲不致误伤。薄曦霭光里龙猴儿目光炯炯捕捉到高三娘香肩微耸,袖衫随之猎猎扬风鼓荡,表情透露着精灵古怪的期盼,多年的配合的默契早已感受到她这分明是想借机试探。

    既明其意旨龙猴儿哪里还敢怠慢大意,调匀呼吸也喑运附体神功布满全身缓缓靠近。每迈一步脚底凝劲增加一分,最后收住脚步不丁不八若凝渊对峙,双臂爆涨以龙爪形缓缓探出,憋足了信心要向“娘姐”交出一份满意的答卷。此举既要阻卸化解泰山压顶般铺天盖地的巍然撞击,又要使巧劲稳稳的不露痕迹的接住枪杆,龙猴儿灵光闪现把从高三娘所学的第六重“邀天无相”神功发挥的淋漓尽至。两股源出一体的心诀念力相撞,瞬间气浪汇叠绞织冲起层层气浪波澜,景象蔚为奇观惊呆了众小猴儿。

    高三娘感觉自己发出的霸道力量尤如石沉大海倾刻消弥于无形,而龙猴儿虚汗涔涔勉力支撑堪堪招架。按理说高三娘的“邀天无相”比之高出一重,功力悬殊自是不可同曰而语。而这就体现了龙猴儿睿智超常秉赋的一面。

    原来“邀天无相”属阴阳互替刚柔并济的神功,龙猴儿曾牢记高顺大爹点拔过柔能克刚的道理。他深知“娘姐”虽为女子然性情却颇为刚烈,她若遇敌进攻通常会采取刚猛之性而很少有怀柔之术,他还不懂这是高三娘少年时期惨遭灭门惨案种下的仇恨怒火导致。于是他冒险利用避重就轻的守势,以柔和的巧劲牵引抵制刚猛的袭击,高三娘发出的内力撞进棉花堆里消失的无影无踪。龙猴儿初战告捷看似轻易的抓过长枪,其实是高三娘意在试其功力未尽全力,不然至少也得逼他向后退却狼狈收场。

    饶是如此,高三娘不觉也暗佩龙猴儿反应神速分寸拿捏的丝毫不差,更加坚信高顺所言非虛。芳心窃喜的报以莞尔一晒意示嘉许。“凤猴儿去清理下那些该死的臭乌鸦。”说完飘然转身向庙右侧的两间茅屋行去,留下一众猴儿跷舌不下。

    梨窝浅笑,百媚丛生,直看得龙猴儿怔立当场涟漪徜徉。众猴儿私下议论“娘姐”都称她为“冷面俏佳人”,几乎很难见到她什么时候露出笑脸。但在他们幼小的心灵深处,“娘姐”无疑是这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存在,无论是她的勇敢,她的倔强,她的严苛直至她的冷艳……龙猴儿的心跳悠然加剧呼吸骤变急促,血液沸腾直冲脑门顶际,升起种淡淡的从未有过的异样的莫名其状的感觉,朦朦胧胧说不清道不明含着温馨的香甜。

    “龙哥哥,你能先陪我去找个偏僻的地方葬了那些乌鸦么?”以至凤猴儿来到他身边拉着衣袖扯了扯,龙猴儿才醒过神来,仍然有些心不在焉。“埋乌鸦,为什么要埋乌鸦?”凤猴儿也猜不透“娘姐”为什么要打杀这些乌鸦,那里说得出道理情由?

    “是呀,埋了怪可惜的。何不把它们弄成一顿美味佳肴?”虎猴儿眼睛里冒着绿光盯着乌鸦堆插话,瘦削的布满菜色的脸上明晃晃挂着营养不良。“这样……娘姐语气仿佛对乌鸦充斥着厌憎不会怪罪么?而且我也不会炒莱呀。”凤猴儿拿不定主意踌躇地望着龙猴儿,她今年十一岁,过了高三娘制订的十年乞讨生活磨砺之期,克日将赴佟家为婢。

    “这些小问题何需凤姐操心,娘姐讨厌它们我可以拿到野外去处理。”虎猴儿几乎也是和凤姐同时望向龙猴儿殷殷求允,久不食荤难怪有人会发出苍蝇腿也是肉的感叹。龙猴儿也是暂被佟家眷顾聘作小厮,自己尚勉強解决温饱可怜俸资薪薄照顾小猴儿们捉襟见肘力不从心。“嗯,你要动作麻利些赶在娘姐出来之前归位,不然怕要连累大家受罚。”龙猴儿环顾到其余小猴儿憔容悴色呈现的状态莫不和虎猴儿近似,心有惭愧安能拒绝?随手解下别在腰间那枚高顺老爹早年馈赠的心爱的珍品解腕小刀,其刃薄如蝉翼锋利无匹。

    不想凤猴儿眼尖夹手接过:“给乌鸦尸拔毛开膛我还会得,我不敢弗逆娘姐之命。待我清理干净你们出门乞活时,拿到别处烹享罢。”虎猴儿挠心搔肺喜滋滋的也惧怕娘姐查岗,不再和凤姐争执。凤猴儿盈盈一笑回进庙门,拿了个竹制挎篮走到乌鸦尸堆旁,怜悯的叹息着一一捡起放入竹篮。

    众小猴儿有的是饥火难捺,更有甚者已是馋涎欲滴,虽不致高声欢呼也是暗加雀跃渴望,齐刷刷地目送着凤姐儿轻盈的越过庙门前这片平整空旷的场地,往岗下百十米远近的山涧溪水而行渐渐消出了视线。“猴儿们请遵照娘姐之嘱,依旧时所习操练起来。”龙猴儿深刻体会他们的心境眼眶隐隐湿润又不得不强行打断,唤醒他们望梅止渴的遐想暂回目前的现实。

    他第一次替代高三娘执掌门户,威严威信远逊于她自叹弗如,徜担心众猴儿玩劣不听从他的号令约束。不是说众猴儿不尊重他这位大哥,平素在一起打闹嘻戏惯习为常,陡然间恐怕达不到他们对高三娘的既敬且畏言听计从。“虎猴儿你的霹雳虎拳火候差一大截,还得勤加琢磨。”他话音刚落虎猴儿“嗯”声中退过一旁操演起来。

    “豹猴儿你的翻天印掌有点偏误,你要熟记默念娘姐传授的口诀字句斟酌认真参悟,不可大意使得一字之差失之千里。”他随口点明俩猴儿的不足之处,可见往昔对他们极为照拂关切。豹猴儿是出了名的胆小怕事,老大又是一语切中要害,窘迫的他低眉垂头唯唯喏喏默不作声。他还年幼识字不多,许多精微之处无法索解,仅囫囵吞枣强颂強记心法口诀。

    娘姐本就耐性不够略显急燥,每当脾气发作上来豹猴儿难免要多受些责骂体罚。兼之他不善言辞不解人意,性格的缺陷愈发明显。龙猴儿看在眼里急在心上,可此刻三言两语又点拔不到,只得微微叹息着摇头省略过他,先去安顿好另外三名更小的猴儿,回过头再来帮他另行讲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