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县城外一马平川。

    附城屋舍已化为灰烬，泥胚子亦被踏为平地。

    金军在高塔装上大型投石机，呼拉拉将重逾百斤的大石投入城内。

    虽然相隔数里，但是从丘陵望去，每一块大石击发，城内便腾起一股黄烟。

    可见这石炮威力之恐怖。

    沈放策马奔上丘陵顶端，面向背嵬、游奕二军一千五百名将士。

    “将士们，女真鞑子欺人太甚，城内踏白军弟兄正在煎熬，既为弟兄心必相连。沈放我还是那句话，金人也是人，他没三头六臂！”

    “此役敌众我寡，却是必打之仗。胆敢临阵脱逃，私自变阵者，斩立决！英勇杀敌者厚赏！”

    伍有才换上步人甲，浑身重甲从头裹至脚，胯下战马亦被马甲裹得严严实实，他扬起手中铁枪大喝：“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背嵬军建功立业的时机到了。杀敌建功，杀！”

    五百背嵬士整齐如墙，齐声暴喝。

    杀！杀！杀！

    ……

    木塔承载着巨大的重量，吱呀作响，每发一炮，塔身剧烈震颤，就是地上的浮泥也跟着抖一抖，扬起阵阵泥浪。

    金军在木塔后集结大批铁骑，骑兵都直勾勾的盯着尘土飞扬的城墙。

    城墙接连不断的遭受巨石击打，每落一弹便泛起漫天的泥石，墙体似乎也在摇晃。

    “大王，后方发现南朝骑兵！”

    忽鲁听了士兵报告不忧反喜，问道：“乌古论呢？命他先顶上，我随后率兵助战。”

    “南朝铁骑太猛了，乌古论的骑兵队被冲垮，抵挡不住了。”

    忽鲁“咦”了一声，翻身下马，硕壮的身躯三两步攀上木塔，矫健似灵猴。

    从高处，忽鲁终于能看清后方的情况。

    身后一里以外，一支骑兵如同方格般，整整齐齐的缓缓推进，金国骑兵从四围冲击，却纷纷被挡了回去，方格竟不受影响继续推进。

    忽鲁马上战斗一生，自然识得方格阵的威力，那是宋军的重甲骑兵，轻骑兵自然抵挡不住。

    “重甲骑兵集合！集合！先破了宋军的重骑兵再攻城。”

    忽鲁从两丈高塔一跃而下，弹身上马。

    金军重甲骑兵队长阿里罕立起五方八卦黑旗，口中嗬嗬大呼。

    这是草原围猎的号令，在乱哄哄吵闹闹的战场上，重甲骑兵纷纷归队，组成战斗队形。

    片刻之间，金军重甲骑兵队已集结完毕，组成了庞大的黑色铁甲海洋。

    阿里罕大旗左右摇晃数次，猛然前指，重甲骑兵跟着战旗指引，似泄闸的洪水，猛然加速向前直冲。

    上了战场，忘却生死。

    沈放终于体会到这句话的深远意境了。

    上千战马扬起漫天泥尘，兵戈森森，铁甲铿锵，山摇地动。

    战斗的激昂乐章极速催升人体内的肾上腺激素，随着杀喊声连同激情一起迸发。

    任你胆小如鼠，此刻也要平添一分勇气。

    远处一道黑色的洪流同样缓缓涌来，只是更大更厚重，似一张巨兽的大口，要将自己这背嵬士连同游奕军一起吞掉。

    金军出动了重甲骑兵，规模远在背嵬士之上。

    重甲对决重甲，比的是耐力更是意志力。

    不过，那是古人的思维，沈放可是来自于科技发达的后世。

    比强可以，比蠢……嘿嘿！

    沈放在马背上颠簸得内脏翻江倒海，可是依然兴奋大喊：“黄胜，老子要听响！你的游奕军准备好了没有！”

    没错，此刻的沈放确实兴奋，生死看淡，不服就战。

    黄胜大喝：“火把准备，不想全军被包饺子的给老子清醒一点！”

    躲在背嵬士身后的竟然是一骑二兵的游奕军，马背上驼着一个个皮囊。

    宋军骑术本没有游牧民族强悍，人家是马背上长大的民族，骑射就跟汉人张口吃饭一般。

    所以沈放命令游奕军投弹手必须坐在副鞍上，确保周全。

    在鹤嘴岗投弹失利后，沈放马上想到了对策，命铁匠火速打制超薄铁皮，直接在引线上裹一圈，塞进弹体内。

    所谓战争引领科技进步，是有道理的。

    回到战场，两军重甲骑兵越来越接近，五百步距离，双方陡然加速对冲，千万重甲铁骑噔噔，地面经受不住巨力，竟然震颤起来，泛起一层轻烟。

    马嘶人喝中，金军重甲骑兵阵型慢慢变长，变成一弧新月，向宋军重甲骑兵队撞来。

    “变圆阵！变圆阵！”伍有才猛然大喝。

    宋军旗手挥舞红旗，齐声跟着大喝，喝声一个接一个，快速传遍了全军。

    宋军突然停止推进，阵型收缩成一个圆形，背嵬士在外，轻骑游奕军居内，圆阵内长长的铁矛密密麻麻的斜伸，像一只蜷缩的刺猬。

    忽鲁一马当先，手持手臂粗细的浑圆铁锏，指挥着重甲骑兵持续冲锋。

    对面的宋军收缩防守让他更是胆气陡升，重甲骑兵岂能收缩防守？胆怯了吧！

    宋军算什么东西，还学大金帝国用起了重甲骑兵，可着防守算什么战术？

    既然气数已尽，就由我忽鲁斩杀殆尽吧！

    两军快速接近，咫尺之间，扬起的泥尘几乎蒙蔽了所有人的双眼，仅仅凭着方向感猛冲。

    轰！轰！轰！

    漫天泥尘中，闪起短暂、耀眼的火光，剧烈的爆炸声此起彼伏。

    战马嘶鸣，人声呼号。

    外围的金军重甲骑兵恍若未闻，一波接一波催马疾驰。

    哪怕有骑兵想停也停不下来，滚滚洪流夹沙带泥，又岂是渺小个体所能左右。

    阵前金军重甲铁骑堆成山，偶有冲破藩篱的金骑兵撞入宋军阵中，搅动着宋军圆阵，泛起道道血箭。

    天空似乎瞬间黯淡无光，双眼不能视物，充斥在耳的除了呐喊还是呐喊，吸入鼻中的除了血气还是血气。

    游奕军手里的震天雷和猛火油瓶已全部投了出去，金军仍然猛冲不已，带来的血腥几乎溅得每人一身血。

    背嵬士的圆阵再也维系不成，阵势被撞得千疮百孔。

    双方短兵相接，所有人都死命的朝前刺、劈、斩，没有战术，敌我不分……

    世界变得混沌不清，泥浪翻涌，血脉偾张，知觉渐渐消失，剩下的只有机械的挥舞双臂。

    沈放手里一柄镔铁锤不停的向前挥，只要不是宋军红樱兜鍪，哪怕是披头散发的脑袋，也一锤子买卖，溅得一脸红白。

    沈放的手臂已酸得抬不起，腰背上也传来钻心刺骨的痛。

    时间仿佛静止了。渐渐的，马鸣声弱了，呼喝声小了。

    陷入疯狂的士兵在四周横冲直撞，捉对厮杀。

    沈放回手一锤，敲在自己兜鍪上，试图让自己变得清醒一些。

    混乱让人疯狂，可是他不能疯狂，他的背嵬士、游奕军不能在混乱中丢失，那是他寄以为宝的倚仗，是他活在这个乱世里的唯一抓手。

    曾几何时，沈放在三尺讲台上意气风发，称若是自己回到古代，会扫尽世间一切混乱、迷信，清正廉明，发展教育，创建工业，推动科技进步，让泱泱中华少受屈辱，鼎立世界。

    可是现在，他变得无力了，也变得自私了，究其根本，其实是发现了自己的渺小。

    人生不过是一口气，一口气能吞山河，换新颜的，那是伟人。

    若非如此，口气再大，过不了眼前的一道道坎，他也不过星河一栗，终生黯淡无光。

    “伍有才，集合背嵬军！”

    “黄胜，集合游奕军！”

    沈放高声大呼，试图收拢自己的骨血，却无人回应。

    纷乱的战场渐渐清明了，眼前堆成山的人马尸首上火光熊熊。

    猛火油炙烈燃烧，让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油焦气。

    触目惊心的战场上，伍有才正率领一队背嵬士向前猛冲。

    金军骑兵被伍有才天神般的气势完全压制，落荒而逃。

    再向另一边望去，黄胜也引着一队骑兵，在溃退的金军中左右贯穿，每次贯穿都搅起一片血肉。

    沈放懊恼的锤了锤胸，打马向前冲去。

    这人丢的，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