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的东皇山，成为了神州的中心。

    除却一如既往的厚重和巍峨，与寻常不同的，是它当时那格外浓郁的飘渺仙气。

    初见之时，云烟层叠，清朗的天空被大块大块地遮掩，有紫气东来。

    道霞滚滚，金雷阵阵之间，好似有万仙来朝，躬逢其盛，皇者显圣，歌颂礼赞，间杂着一轮轮斑斓光晕，美轮美奂。

    恍惚中再见，虚空震荡，诸般光景摇身一变，又似混沌初分，似天地初开，似万兽奔腾，莽荒的气息扑面而来，浩浩汤汤，就好像那个曾经的宇宙重新复苏了过来。

    如此声势普天同庆，盛况空前。梦回千古，想来也鲜有与其相提并论者。

    天下四方无不为之动荡！

    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不明所以的人只能凑个热闹，遥望东方，感慨一番“东皇山青君恐怖如斯”。

    但是稍微了解一些这位“青君”的人，都要为某个可能而感到震惊。

    毕竟这般规模浩大的异象，实在值得深思。

    这所谓的东皇山青君作为当世最顶尖的强者，早在一甲子之前就已登临神州修道巅峰。

    而如今又闹出了这般规模浩大的异象，想来只有一个可能！

    那就是在这份绝巅之后藏着的坎——那道当世所有强者都不得跨越的坎！

    一道深渊巨坎，一道天堑鸿沟，一道永远无法跨越的差距！

    境名：仙。

    仙！

    唯有仙，才能引人如此神往的同时，又让人如此无奈，如此心伤。

    可是，纵使长恨，又待何妨？

    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徒梦一场人生。

    何止当世，万古岁月以来，不知多少绝代天骄饮恨仙关前，孤魂漂泊无处归。

    悠悠时光长河中，这一曲仙歌悲鸣到底从何时作响？

    如今的“仙”在真正意义上销声匿迹，成为一种传说故事和神话绝唱，成为不可望不可即的修道诅咒。

    而这位以一甲子年岁登临绝巅，因为太过年轻打破了修道记录，集成仙希望于一身，甚至被冠以“惊才绝艳”的东皇山青君也已经在这个境界整整沉寂了一甲子。

    难道？当真？莫非？今日，就是他打破禁忌、破镜证道之时？

    而且东皇山青君为人低调和蔼，一生积善行德。

    不论人族还是其他万族，都有极多的人受到他的教诲与恩泽，纵是当世的一流强者都不知有多少昔年曾在他门下求道。

    因此有人戏言，青君成道，众人可共享之。

    言论无情，听者有心。

    这句话一出，无数人开始心思浮动起来，各有算计。

    “你说青的消息是真的吗？”

    “我不信！这断掉的路岂是人力可以接续的？”

    “这也是，但是青这个家伙惊才绝艳，也许...”

    “哼，你心思浮动了？那去看看也无妨，我也想跟他再过过招，求仙一路太寂寞！”

    “哈哈，好了赵老头，我算是看出来了，别说你没心动，你就是非要在我面前端你那个臭架子。”

    “一派胡言，我与青君谁胜谁负还说不准呢。要走就走，墨迹。”

    “哈哈哈哈。”

    也有神秘的声音在无尽高远的深空作响。

    “不能再放任青这么下去了，无论是与不是，我都已经能感受到神州愈发沉浮激荡的仙气了。”

    “然。此乃是非之所，必争之地，纵世殊时异，诸事不宜迟，迟则恐生变，速去阻击青！”

    “我一人留守天阙，以防生变。你们二人务必勠力同心，事关圣族大计，不可掉以轻心！”

    “好！李老放心，我已经看到圣族君临天下的盛世图景，大势所趋，区区神州偏安一隅，不过鼓掌间玩物。至于青，不自量力螳臂当车，无异于插标卖首耳！”

    为了仙，什么都可以不在乎。

    如果仙这个字还是太含蓄，那么换个词语，想必“无敌”和“长生”便足以说明一切！

    可历史太过久远，无数的往事与典籍都已经消散于云烟之中。世人皆慕长生，可真相却是绝巅路断、仙道不复！

    凡人、后辈看着那些登顶的大人物们，以为山巅的风景怡人，可真相是什么？

    真相是，所谓的山巅不过就是一个囚禁的牢笼罢了！

    看似与长生、仙人这样的传说只是一线之隔，却实在是萤火皓月、蚍蜉天地、云泥般的差别！

    这是凡俗与仙的差距，是本质上的差距，是不可跨越的咫尺鸿沟！

    最苦非鸿沟，其实是咫尺！

    所有越不过这道坎的，都是天道下的蝼蚁。

    唯一的区别不过就是大些的蝼蚁和小些的蝼蚁罢了。

    但是从小蝼蚁一路修炼而来的大蝼蚁会更加不甘心，当真正认识到人生的真相之后，他们几乎就要承受不住，从生来就已经被注定的结果。

    天道之下尽皆是蝼蚁，所谓的修炼不过是黄粱一梦的付诸东流。

    小一些的蝼蚁还有盼头，还有前路可以往前走，但是这些大修们呢？

    当进入了这个境界之后，便再也无法进步，一点像样的变化都没有，一甲子之前是什么样子，一甲子之后就还是什么样子。

    可笑初登山时还以为山顶会离天空更进一步，谁曾想，迎接他们的居然是漫长岁月中痛苦难耐的煎熬，见不到希望的煎熬！

    这是不消为外人道的痛苦，未曾经历，如何能懂？

    当时拥有多少，就有多少转头成空。

    这世上最苦不是不曾拥有，而是拥有后不能长久，复而失去，且不能再有。

    这就是东皇山只凭异象就能吸引这么多大修前来的原因。

    倘若如今东皇山青君真的走出了这一步，那一定值得上“普天同庆”四个字。

    这是真实地在创造历史和未来，谱写文明和神话。

    无论多遥远的以后都要始终牢记这个人和他的事迹，久到一万年十万年以后，久到历史尽头，久到文明的下一次断代！

    史书和口口相传中都会如此称述他：

    人族大修青君于无路处硬生生地走出一条路来，于无望中用他的惊才绝艳为所有的修道之士续上这一份希望——一份成仙的希望，一份长生的希望！

    凡是后辈修士，都要感念青君的贡献。

    这样的恩情于修士而言，甚至远超生养、领路之恩！

    所以化为风云中心的青君也早有预料，安排座下弟子负责待客的同时向天下心诚之士传授道法。

    至于那些循着仙味而来的大修们，则由他亲自招待。

    毕竟断道重续、无中生有这等修道秘密，可是正儿八经的“禁忌问题”。

    是的，断道重续，无中生有！

    完全可以说，人族东皇山青君以一己之力掀起了一片修道盛会。

    时间过得很快，在风轻云淡中，一条条线慢慢推进，直到一个月圆时分，当所有的线即将汇集到一个点的时候，青君终于将各位大修们一齐请进了自己的道阁之中。

    据后世记载，那夜的月极为特殊，很难具体形容那种光景。

    整个天空都朦朦胧胧的，星和月的光被搅和在一起，混淆着深沉的夜色，就好像有一层碗状的玉皮从天而降，倒扣下来，遮盖住以东皇山为中心的东方一大片土地。

    地上的人从来没觉得天如此之近，仿佛伸手可得，但仍然始终差了一点。

    如此一线之差彻底模糊了人们的分辨能力，时空仿佛都被颠倒和独立，一栏无形的围墙隔绝了里外，无数个刹那铸就了永恒。

    整个东皇山上下更是出乎寻常的亮，仿佛蛮横地夺来了整个神州乃至宇宙的清辉。想必没有人会怀疑，绝对有那么一刻，它是整个世界的中心！

    而与之相对的，东皇山外是出乎寻常的暗，仿佛来到了地府阴冥。但料来就算是那里，也该有那么一点绿油油的鬼火吧。

    这种绝对的暗，恐怖得就要吞噬所有人的灵魂。

    两相对比，简直就是一番奇景。

    该怎么形容呢？

    就像是混沌初开、阴阳分割时候的那般光景，宇宙中的一切突然秩序起来，为首鲜明对立的黑白色被赋予生命，灵动得像是水中摇曳的鱼儿。

    对立的同时却又相融，交尾，此消彼长，生生不息。

    开天和补天在交替辉映，难以想象的力量在交锋。

    那一夜，没去过东皇山的人如何也想象不出山里山外到底是怎样的光暗分明，却又是怎样的道蕴流转。

    诸君，请。

    一袭青衫，仪表堂堂，超然而立，风度翩翩，世俗不沾其身，凡尘不染其心。春风和着云雨，以及一切青翠的鲜活，以生命的方式到来、屹立，映入眼帘。

    这世上怎么能有这样的人存在？

    青君的脸上挂着和煦的笑容。

    常人若见了只会觉得这是一个和善的前辈，但是在这些神州大修看来，数年不见，青君一如往昔的深不可测。

    而今天见了，不知道是“仙”的蜕变，还是自己的心理作用，果然愈发不染凡尘、超然脱俗起来。

    瞧那鼻子眼的，道法流转之间，仙气止不住地缥缈流泻，浓郁得简直就要侵袭到每个人的心田里去了。

    一丝丝不可否认的嫉妒之后，每个人的心头又火热了起来。

    自己今天来到这里，不就是为了“仙”的秘密吗？

    只要名不虚传，青君真的成仙了，按照他的脾性和气度，想必自己等人都来到这里了，难不成还要藏私？

    美滋滋的感觉充斥在每个人的心里，连带着看向周围这些曾经刀剑相向的对手们都可爱了起来。

    青君，请！

    大名鼎鼎的青君道阁并没有什么花里胡哨的金石玉铸，只是普通的木材，也没有什么曲折回肠的设计，过了漫长的甬道之后就能见到那宽阔的空间，像是一撇一捺，极尽简易，却是数不尽的韵味。

    “终于等到大家都来齐了，青君也总算把我们拉到他的道阁里来了。虽然知道青君不是那等敝帚自珍的人，但今天论道涉及到的悉数是仙秘层次，想想都还是令人激动，恍如做梦一般，诸位道友快掐我一下，老了老了，分不清梦境和真实了。”

    “遥想我年轻时候还有一二才华，在整个神州也勉强算得上天才。上了山之后，也自以为能够勘破这九重天的诅咒。却怎么也不成想，数甲子过去之后，哪怕被岁月炙烤得只剩下满头鬓白，也无能为力，老朽惭愧。”

    “的确如此啊青君，谁能想到巅峰就意味着终结，就意味着囚禁。这山巅的风景固然是好，可是任谁在此枯坐百年，也绝不好受啊。”

    “我看见山下无数的后辈修士争破了脑袋使劲往上爬，就好像看到了曾经的自己。可如今我却是这么艳羡他们，艳羡他们年轻，艳羡他们有追求。如今的我和诸位道友垂垂老矣，不复青年之志，不复青年之勇矣。”

    “年轻人看我们这种被岁月打磨出的沉稳，却不知这其实是以我们志夸山海吞乾坤的豪气、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勇气为代价的啊。”

    “如果真的可以，我真不愿意如此，修士，即与天争命，要那些劳什子的沉稳干什么。我说句过分的话，得青君之恩的后世修行者一甲子不登仙，可算无才无勇，活该沦为凡俗。”

    一个不合时宜的声音突然响起，似惊雷裂空，细听里面的内容也是十分粗犷不加掩饰。

    “瞧你们一个个谄媚的模样，某不才，虽然也来到了这里，但心里还是不服气的。此行的目的只有一个，我就是想知道，青君你到底成仙与否，如果有什么真本事，麻烦敞亮一些，别在这里玩些花架子糊弄我这个粗人。”

    众人闻声寻去，一看到原来是这个家伙，也就笑笑摇了摇头，毫不在乎。

    赵武痴嘛，到了九重天巅峰了，还是这么沉不住气。

    但是这个突兀的声音却在一个转角之后随之沉郁下来。

    “我不是来砸场子的，你们里面有些人在苦苦寻觅之后就放弃了仙道。但这么多年以来，我一直耿耿于怀，这是我这辈子最执着的一件事。

    漫长的岁月过去，我也总算逐渐认清了自己，本来都准备放弃了，但是你青君突然闹出这一出，我那寂灭的心重新死灰复燃。

    我今天来就是想知道，这世界到底有没有仙，到底在路断了之后还能不能成仙！

    我可不想带着遗憾死去，到时候到了黄泉底下，可是对不起祖宗的！是要戳我脊梁骨的！”

    这位身材魁梧的壮汉，虽然两鬓已经花白，但是眉目间那不怒自威的神情还是让人心生敬畏。

    他是赵东来，是威震一方的猛人，是初心不变的武痴，但任凭这样的铁汉，也不禁在这令人魂牵梦萦的仙境前无数次肝肠寸断。

    在仙的可能下，他再也无法保持冷静。

    而这个声音的响起，就像是戳破了一层窗户纸。

    那被面子所潜藏起来的里子再也挡不住了。

    虽然赵东来诚恳的样子不算为难，但是这样的求索还是锐利地刺向青君。

    而众人的默许，也代表这是一件集体所关心的事情。

    没有交头接耳，但每个人的心中都响起了一阵回声。

    “是啊，你青君到底成仙了没有？”

    但是带着众人往前走的青君保持默不作声，只是流露出温和的笑容，听到些什么时不时点点头，似是对他们之前的这番言论深有所感、感同身受。

    这个问题抛出之后，本以为青君会有什么反应。

    但不曾想他只是自顾自带头走在这漫长的甬道里，一步一步迈在木制的板材上。

    看似普通，可对青君自己来说，每走一次这长长的通道，就像重新回顾自己的人生路。

    以至于无意中还时有道蕴流转，如同松石一般青翠的韵味不经意荡漾开来，落在旁人眼里，那锐利的攻势顷刻间沦为断脊之犬而轻松化解。

    压抑的气氛笼罩在其他人的心头，喘不过气来。

    至于赵东来嘛，青君不说话，他也不说话。

    他只是一个纯粹的武痴，想要用这样的方式表达自己的求道之心，而并非傻到愿意做别人手中达成目的媒介。

    所以赵东来看到青君这番模样倒也平静，还未入山门呢，哪里能轻松得见真面目。

    不过这样也好，性格刚强的他听不得其他人那种安于命运的颓败之言。

    修道一途，与天争命，不进则退，困窘于天赋着实无奈，但毕竟和自己并列一道，既然走到这里了，哪怕是靠着运气也是有实力的，前路摆在那里，只是接续的路断了而已。

    一重甲子一重天，登临九天十甲子，六百年悠悠光阴，但求一法通仙路。

    他不信没有办法！

    其实对于青君答或不答，他并无把握，也并不强求，来都来了，事实是瞒不住的，迟早的事情。

    这二人，一前一后地走着，默契的平静。

    这样的泰然自适倒是惹得其他人颇为难堪，因此这漫长的甬道后半段，便再也没有了对话。

    但静时方自处，今天的碰面本就是漫长的岁月难得的一遭，无论看得顺眼与否，都是能从彼此身上映照出时间的同路人。

    而一石激起千层浪，也许对话的出发点是虚伪的，但当交换之后，真正落在这些生命褪去绿色转而为灰色的老人们耳朵里的时候，又未尝不是真心。

    漫长的甬道终于迎来转向。

    青君脸上的笑意浓郁了一些，只不过其他人都在他背后，而没有什么察觉。

    他轻轻抖了抖肩膀，一点点微不可觉的震动传到长袖中去，风流和写意如同水波一样倾泻了满地。

    温和却浩然，像是一块玉石，纯挚但极有力量，又像是一片天，广博而浩瀚，极尽包容之能。

    山河伏流，一泻汪洋！

    恢弘、阔气。

    青君往前走，后面的人却再也赶不上，久久伫立在原地。

    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