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塑的土地公像在敞开的矮小庙宇中微笑着，石墙有些坍塌，周围杂草丛生。问荆恭敬地拜了两拜，弯腰挪开土地公像，把小菱放了进去。

    他自己便在庙旁静坐。

    天亮后，他捉了只山鸡，生火烤熟，掰开三份。

    小菱不由问：“问荆哥哥，还有人跟我们同吃么？”

    问荆笑了笑，说：“我们既然借了土地公的庙，怎能不请他吃顿饭？”

    小菱说：“也是。我们在土地公爷爷家做客，总不好空着手。土地公爷爷，谢谢您收留小菱。等小菱的腿伤好了，一定猎一只大野猪给您享用。”

    问荆见她认真得可爱，哈哈大笑。

    小菱说：“问荆哥哥，你笑什么？”

    问荆说：“这土地庙这么破败，就算真有神仙，只怕也不爱住在这儿。”

    小菱吐了吐舌头。

    这时候，村子方向传来吵嚷声。昨晚那两个兵喊着：“就是那儿！那两人昨晚就住在土地公庙！”只瞧许多村民急步匆匆地往这边走来。

    小菱大惊说：“糟了！这村中的村民那么刻薄，难不成还要撵我们走？”

    问荆抓了一把石子扣在手心里，静观其变。

    村民们来到近前，分开一条路。从中走出一位斯文长者，身后跟着那两个打更兵。

    小菱问：“你是什么人？”

    旁边一个打更兵说：“你这小丫头，见到村长竟这么无礼！”

    小菱说：“若不是你们村长规定不许在街上住，我和我问荆哥哥怎么会被赶到这儿？这儿又不是村里，他是不是村长，关我们什么事？”

    那打更兵被骂她一番言语堵得说不出话。

    村长命其退下，上前两步，仔细打量了下坐在旁边的问荆，从怀中取出一缕断发。

    村长问：“这头发是你的？”

    问荆不理会。

    小菱说：“你的兵削下我问荆哥哥一缕头发，怎么你不知道么？你带着全村人来就是问这个？难道就连一缕头发都不能留在你们村里？爷爷常说世人吝啬，你们这么多吝啬鬼，你们这村简直是吝啬村！”

    村长面色青了青，回头对百姓们使了个眼色。

    小菱心里害怕，想来问荆哥哥元气尚未恢复，就算再厉害，也敌不过全村人一起上。她说：“进村看病的是我，骂你们的也是我，你们要杀要剐，小菱悉听尊便！不要找我问荆哥哥。”

    问荆说：“小菱，你躺着不必起身。大人前来所为何事，尽管直言！”

    话音刚落，村长同全村百姓一齐跪下。

    两人大吃一惊。

    问荆站起了身，问：“你们这是做什么？”

    村长说：“我等愚民对仙人无礼，罪该万死。今日带来美酒佳肴，请仙人您收下。”

    十余名百姓端着菜肴上前，一一摆在土地公庙前石台上。

    小菱吃惊说：“喂，村长伯伯你怎么了？你不是来赶我们走么？”

    村长羞愧说：“小人岂敢？”

    小菱说：“你们不怪我无礼？”

    村长说：“小人万万不敢。”

    小菱说：“村长伯伯您快起身，您这样让我们怎么受得起？”

    村长说：“小姑奶奶，您就原谅小人吧。”

    小菱不好意思地捂住了嘴。

    问荆失笑，将村长扶起，众百姓这才一同起身。问荆问：“大人前来究竟所为何事？”

    村长抹了把额头汗水，说：“自是请两位进村。”

    问荆说：“大人莫非不知，送神容易请神难？”

    村长说：“小人求您啦。”

    问荆说：“我是不愿进村的。你问她愿不愿意随你们去吧。”

    村长说：“姑娘……”

    小菱说：“问荆哥哥不愿意，我也不愿意。”

    问荆说：“大人请自便。”

    村长站在那，脸色又青又白：“这……”

    小菱不由说：“村长伯伯，我们是不愿再进村的。小菱不懂，我俩身上既无钱财，也无宝物，您到底为何一定要我们进村，您不妨直言。”

    村长叹了口气，紧攥着那缕头发，说：“小人其实是为了这缕头发。”

    小菱说：“头发？”

    村长说：“小人要买下仙人的头发。请仙人开个价吧。”

    小菱说：“村长伯伯，您手上不是有一缕了么？”

    村长说：“不够。”

    小菱说：“多少才够？”

    村长说：“有多少要多少。”

    小菱说：“不行不行。你们这样贪心，岂不是要我问荆哥哥变成大光头？”

    村长脸色为难地说：“这样吧，小人只要一百根。不能再少了。”

    小菱扮个鬼脸，低声对问荆嘀咕：“我看他们不是吝啬村，是扒皮村。问荆哥哥你进去一回，就要你一百根头发，你进去两回，到时不知又要什么。”

    问荆却说：“好。”

    他坐下来解开束发。

    小菱只好在他头上数了一百根头发，用匕首割断，递给村长。她轻轻叹了口气，又为问荆束好头发，将那些断发藏得严严实实。

    只见村长得了这一百根头发，回过身，面露难色地说：“乡亲们，本村百姓众多，头发只有一百根，不好分发呀。你们说该怎么办？”

    百姓们望着他。

    村长连叹三口气，低头转了三圈，脸上十分地没有法子，终于说：“这样吧，按本村交税的账目，往年谁交的税多，谁便先得一根头发。”

    说完，人群中站出一位穿着体面的人：“大人此法甚好。去年小儿跑江湖，赚回一百两银子，交与大人二十两。我是不是能先得一根头发？”

    又有一位带扳指的中年人说：“且慢，我还未交银子，你怎知自己交得最多？大人稍等，待家仆去了取了银两，现在便交上。到时请大人先发给我一根头发。”

    百姓们你一言，我一语，哄吵起来。

    小菱瞧着，不由说：“问荆哥哥，我还不知你的头发竟这样值钱哩。”

    问荆说：“我的头发又不是金银珠宝，值哪门子钱？”

    小菱说：“这倒是件怪事。”

    不多时，村长甩甩袖子，说：“没有啦。乡亲们，没有一根头发啦，都回去吧！”

    不够银两的百姓们跪在地上，说：“大人您发发慈悲，再为我们向仙人讨要些头发吧。大人呐……”

    村长拂袖而去。

    百姓们哭了半晌，只得散去。

    不知从哪里走来七八名粗鲁汉子。领头的在土地公庙前站定，瞅瞅问荆，从腰带里拔出一柄大刀，放在唇边吹了吹，擦擦那刀刃上的灰。他扬手向旁边树丛劈了一刀，一片树枝齐齐断折。其余弟兄将土地公庙前后包围了起来。

    领头的说：“有钱的使钱办事，有刀的使刀办事。那些有钱的办完了事，便该我们有刀的办事了。”

    问荆侧目瞧了瞧他们：“不过是几根头发，你要多少？”

    领头的说：“那要问我的刀要多少。若我一刀劈下，正好劈在你脖子上，那便全都要。”

    小菱害怕地说：“问荆哥哥……你快走……”

    问荆轻笑了下，说：“小菱你怕什么？我倒要看看他的刀能劈下我多少根头发。”

    领头的扬起刀，贴着问荆头皮削去。

    铮！

    那刀碰在问荆头上，发出一声巨响。只见问荆毫发未伤，那领头的却踉跄地退了几步。

    领头的怒不可遏，握紧刀柄，霎时间，一刀插进问荆腹中。

    问荆愕然：“你……”他紧捂腹部，倒了下去。从他指缝间流出汩汩鲜血。

    领头的冷笑一声，削去他一大把头发，捡起来走了。

    小菱从土地公庙的石台上滚了下来，腿上的伤口再次破裂，抱起问荆，说：“问荆哥哥，你不要死……小菱已经没有爷爷了，求求你不要丢下小菱……”

    她两日内连逢巨变，先目睹爷爷惨死，又见问荆在她眼前倒下，悲痛欲绝中，扯裂了嗓子大喊：“问荆哥哥——”

    问荆在她怀中睁开眼，笑了笑：“小菱……”

    小菱心头一喜，沙哑说：“问荆哥哥你没死？我知道你是神仙，你会未卜先知，你是故意挨下这一刀，很快就会好的是不是？”

    问荆声音微弱地说：“我不是神仙，不懂得未卜先知，也不懂得起死回生。”

    小菱哭着说：“我不信！”

    问荆温声一笑，眼波平静地说：“小菱，不要怕。你不是说要给我炖鸡汤？我还没喝到你炖的鸡汤，怎么会死……”问荆说着，抬起手轻轻抚了抚她头发。

    小菱的眼泪一滴一滴落在他脸上，说：“问荆哥哥，这时候你还说笑？你要是想喝小菱炖的鸡汤，你就站起来，不要流血了……”

    问荆说：“不要怕……问荆哥哥只是，只是睡一会儿……”

    说完，他缓缓闭上了眼，紧捂腹部的手垂落在地。他面上仍然若无其事地笑着，却再也不说话了。

    小菱害怕地唤着：“问荆哥哥、问荆哥哥……”她轻轻去探问荆的鼻息，猛然缩回手。

    这时候，远远传来一阵脚步声。

    原来封老大夫派儿子随村长出村，迟迟未归，心中纳闷：“谷雨拿了那一锭金子，怎么也得不到一根头发么？”便出来寻找。

    他瞧见问荆躺在地上，浑身是血，大吃一惊。他同时瞧出问荆便是乡亲们口中的仙人，说：“村长他们出来求取仙人的头发，怎么仙人如今躺在地上？”

    小菱问：“你是什么人？”

    封老大夫这才想起小菱没见过自己，说：“姑娘你别怕，我不是坏人，我是昨夜给你医治的大夫。野狗咬伤你的腿，是这位仙人连夜将你背到我的医馆。”

    小菱说：“是伯伯您救了我？伯伯，问荆哥哥挨了劫匪一刀，要死了……”

    封老大夫问：“你们见过谷雨没有？”

    小菱说：“拿钱买头发的人都回去了。伯伯您说谁？”

    封老大夫心想，也许谷雨已经回去了。他解开问荆衣衫，瞧清伤势，说：“姑娘，我出来得急，身上没带药箱。仙人这伤口实在太深，必须马上用药止血，缝合伤口，已经赶不及了。”

    小菱说：“伯伯，您要我做什么都行，求您救救问荆哥哥。”

    封老大夫长叹口气，用衣物堵住伤口，背起了问荆，说：“我尽力而为。到时救得活，救不活，只能看天意了。”

    小菱连声道谢，拖着伤腿，同封老大夫赶进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