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荆同麒麟来到一间羊肉馆。

    屋中燃着灯。从窗往里看，白天那领头的坐在一张八仙桌上。老板盛了一碗羊肉汤放在他面前，说：“你真把那仙人杀了？”

    领头的说：“是杀了。”

    老板说：“听说他身边还带着一个姑娘？”

    领头的说：“是有个姑娘。”

    老板说：“十九岁，岐山脚下猎户的孙女？”

    领头的暗含深意地瞧他一眼，说：“那丫头脾气拧得很，你可要不来。”

    老板将割羊肉的菜刀剁在了案板上。

    领头的立刻按住腰间的刀，说：“掌柜的，你什么意思？”

    老板说：“大当家的，你还是小心点。你别忘了十九年前那件事。”

    领头的忽然神色一紧。

    老板说了下去：“当年，你我无意中瞧见一位仙人追杀九尾狐。那九尾狐假死逃脱，逼咱俩发誓不得对人说起此事。她逃往的方向正是岐山！如今正正好好十九年！”

    领头的难以置信地说：“难道那丫头是九尾狐和老猎户儿子生的？”

    老板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大当家的还是小心为上。”

    问荆暗暗吃了一惊。

    他想起师父临终前说，周文王的嫡长子伯邑考，与九尾狐幻化的妲己，曾有一段孽缘。

    妲己原本爱慕伯邑考，却被她父亲送给了纣王，从此伯邑考对她避而远之。她因爱生恨，竟借纣王之手害死了伯邑考。纣王死后，妲己被斩首。

    清洛弟子是姜尚的后人。凡是继任掌门之人有一条规矩，就是见到九尾狐，绝不允许留活口。

    倘若他恢复掌门之位，倘若小菱真是九尾狐之女，他岂非要亲手杀了她？

    问荆身子颤了下。

    麒麟低声问：“掌门，您怎么了？”

    问荆一把推开门。

    冷风涌进屋内，吹灭了油灯。老板取出火石，击了两下，只冒出个小小的火星，没能将油灯重新点燃。那领头的抬眼，瞧见问荆站在寒夜里，饶是他杀人如麻，也吓得汗湿了后背。

    问荆径直走进去，若无其事地坐在一张桌前，说：“掌柜的，来碗羊肉。”

    麒麟跟着坐下。

    领头的直盯着他。

    老板摸着黑，从锅中盛了一碗羊汤，说：“只剩下汤了，明日赶早。”

    问荆说：“等到明天，我今晚还赶什么路？”

    老板说：“你赶着去投胎！”

    问荆说：“我是赶着去投胎。”

    老板不信地冷笑了下，说：“熟肉没有，只有生肉，你爱吃不吃！”将一块羊骨头扔进碗中，端给了他。

    问荆当真拾起来吃着。

    老板瞠目结舌。

    麒麟也有点发瘆。

    领头的起身走到他背后，默不吭声地举起白天那柄刀，一下捅进他后背。

    问荆吃得更香了，背后一滴血都没流。

    领头的顿时面如死灰，声音很大地说：“什么人装神弄鬼？”

    问荆说：“不如坐下一起吃？”

    领头的说：“你那肉不好吃。”

    问荆说：“什么肉好吃？难道你身上的肉好吃么？”

    领头的不作声了，半晌，身子忽然挺直地向后倒去，眼耳口鼻溢出几道细细的血流。

    问荆在老板惊恐的目光下起身离去。麒麟跟在他身后，直到瞧见他走进偏僻巷子，俯身将生肉吐出，才松了口气，说：“掌门，您真的杀了他？”

    问荆说：“我不过是开个玩笑，谁知这人胆子这么小？”

    麒麟心中嘀咕说：“这人胆子还小，世上就没有胆大的人了。”

    问荆又说：“从此刻起，你不要再叫我掌门了。”

    麒麟说：“麒麟不叫您掌门，难道叫您仙人？”

    问荆说：“我也不是仙人。”

    麒麟不禁挠挠头，说：“左也不行，右也不行，那麒麟只好叫您’舅舅’了。”

    问荆温声说：“随你。”

    两人说话时，忽然背后传来一阵利嗖的风声。问荆眼疾手快地抓住了那物，掌开手掌，掌中竟是一支金黄色的羽毛。

    麒麟立刻追了上去，可他不一会儿便赶了回来，说：“舅舅，没追上。”

    问荆将这金黄色羽毛举在月光下，眯起眼睛仔细瞧着。

    这羽毛上果真写有字迹：

    “七日后天劫，速速赶往凤凰山。”

    白天，小菱跟随封老大夫来到医馆。封老大夫将问荆的肉身放在内屋榻上，将伤口缝合，敷上药。此时问荆已浑身凉透，没有脉搏。小菱守在榻边，眼泪不绝。

    封夫人说：“真是晦气！人已死啦，去别处哭丧吧！”

    小菱双眼通红：“你干嘛咒我问荆哥哥？”

    封夫人说：“没有脉搏，没有呼吸，就算他是神仙也已死啦。死人应当放进棺材里，入土为安。活人才会躺在床上。”

    封老大夫不忍心地说：“夫人何必这个时候跟她置气？她等累了，自然就知道人死了。”

    封夫人不情愿地说：“好吧。只要让她把人抬到马厩里去，随便她等多久。”

    小菱轻轻地在问荆耳边说：“问荆哥哥，这里太吵，咱们出去罢。”说着将问荆一条胳膊揽在身上，背起了他。封夫人不住指着她咒骂。小菱仿佛没有听见，心中只想着问荆一人。

    她将问荆抬进马厩，身下垫了厚厚的稻草。自己在他身旁抱膝而坐，静静瞧着他。

    她想问荆哥哥只是睡着了，自己耐心地多等一会儿，他就会睁眼的。她这么想着，便开始为问荆梳理斩乱了的发丝。

    她手指触到问荆脸颊，感觉到一股寒气，心中却无论如何不愿相信封夫人的话。倘若问荆哥哥当真死了，天地间便只剩下她一个人，到时她往哪里去？她不敢想。

    不知觉的，日渐偏西。封老大夫来瞧她，给她反复撕裂的伤口重新医治，医治好后，默默地走开了。

    她总感觉问荆哥哥的手指动了一下，或者眼皮抬了一下，心提得老高，可等半天依旧没什么动静，眼泪就又涌出来了。

    封夫人在她面前扔下一个大木盆，放进许多脏衣物，命令她：“你既然赖着不走，把这些衣服洗了，天亮前都晾好。”

    小菱直盯着她。

    封夫人感觉她要说出什么话来，心里有些害怕，更加厉害地说：“你瞪我作什么？不干活，就带着这死人走！”

    她话音刚落，小菱扶着马厩站起了，一瘸一拐地走向井口，打来一桶清水倒入木盆。

    哗！

    月亮映在了木盆的水里。

    她在封夫人警惕的目光中复又坐下，撸起袖子，双手伸入冰凉的井水里，用力地搓洗起衣物。

    封夫人这才走开了。

    她的手在冷水里泡了一夜。

    她的腿伤疼了一夜。

    她的眼泪流了一夜。

    她的心向问荆倾诉了一夜。

    村里的公鸡打鸣了，东边天现出一抹白。她却还不知道天将要亮了，已经磨出血的双手继续搓着盆中衣物。

    问荆从土地公那儿知道小菱在封老大夫家。他同麒麟从羊肉馆出来，便直奔医馆，一路上听见村里的鸡鸣起此彼伏。

    他走进院儿时，一眼瞧见小菱，说：“你这丫头做什么呢？”

    小菱瞧不见他和麒麟的仙身，也听不见这话，起身将一件洗好的衣物往架上挂。她腿已疼得没有知觉，使劲踮起脚尖，仍无法挂上去。

    问荆向麒麟努努嘴。

    麒麟说：“是，舅舅。”

    小菱手中的衣物竟自己飞到了架上。

    小菱又拎着水桶去井旁打水，刚把水桶放在井边，井水竟自己灌满了水桶。

    她以为自己昏头了。

    天大亮时，封夫人伸着懒腰走进院里，看都没看她一眼，说：“死丫头！要是有一件衣服还脏着，我饶不了你。”她便开始数满院晾晒的衣服。

    小菱回到马厩里问荆哥哥身旁，带着点希望，又近乎绝望地，小心翼翼地说：“问荆哥哥，天亮了，你快醒来。”

    她瞧见问荆哥哥身上的伤口和血迹竟不见了，就连头发也丝毫未损，不敢相信地揉了揉眼。

    小菱惊呼：“问荆哥哥，你活了！你活了是不是？封老大夫，您快来看……”

    她使劲推着问荆。

    封夫人数齐衣物呆住了。

    封老大夫穿着一只袖子跑出来，惊诧的同时欣喜着。

    问荆缓缓睁眼，说：“傻丫头，我什么时候说过我死了……”就见小菱直直盯着他。

    猝不及防地，小菱一下扎进他怀里。

    问荆心头竟轻轻地颤了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