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廉架着西奥多上了车，波茨拿着药箱赶到昏迷的盖纳身边。盖纳还有着呼吸，只是腹部大出血让他失去了意识。如果他醒来知道他的弟弟盖伦拼命地护着失血昏迷的他，心里一定会内疚、愤怒、难受到要死。

    波茨快速地简单给他包扎一下出血口，小心翼翼地调整盖伦的姿势，把他一点点转移到架子上。忽然，波茨听见了21号的呻吟声，他满腔愤恨地抽出刀插进了它的心脏处，尽管那里已经没有心脏了。西奥多看不见波茨的神色，但能看见他愤怒到发抖的双肩。

    克洛伊被波茨突然爆发的动作吓了一跳，她没想到，这么一个乐观开朗的人也会悲伤到愤恨，变成这副凶狠的样子。

    西奥多心疼地注视着波茨。他仿佛从他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无能为力，看着别人死去，自己却可以苟活下来。这种滋味一点也不好过。

    如果他多了解一点关于21号的身体构造，是不是就可以避免今天的这场悲剧了呢？西奥多痛苦地想着，在他感知全身骨头回归原位的过程中，为什么没有注意到胸腔肋骨的变化？他为什么没有早一点想到心脏位置的改变！

    “波茨！不要白白浪费你的力气！我们要抓紧时间离开这里！”威廉不耐烦地嚷道。

    危险已经过去，耳鸣声仍然在西奥多的耳朵里吵闹。西奥多闭上眼睛，试图把这种嘈杂混乱惹人心烦的声音平息下来。

    动物死前的呻吟——

    西奥多猛然睁开眼睛，瞳孔剧烈地震动起来。

    他十岁时父亲给他讲了两个故事。故事里的动物在死前都会发出最后留给这个世界的声音——被猎人射中的羚羊母亲会撕心裂肺地呵斥孩子逃跑，被架子夹住腿脚的饿得奄奄一息的狼会发出死前的不甘。

    而现在，那只21号发出的人耳只有靠近了才勉强听见的呻吟声在他的耳朵里被放大了数十倍！如果用人类的语言去表达，那只还呼着最后几口气的21号正在一遍遍呐喊:“食物！这里有食物！食物！食物——”

    它在呼唤同伴过来进食……

    海登见西奥多脸色苍白，浑身都在颤抖，他问:“怎么了？”

    “快一点！我们必须立刻离开这里！海登团长，”震耳欲聋的声音吵的西奥多耳朵痛得要死，他的一只手捂着耳朵，另一只手颤抖着拽住海登的衣袖，“这只21号在号召它的同伴向这里进发！六只，不……至少是十几只！它们正在往这个方向赶……”

    “你发什么神经！”威廉一把拽起西奥多的衣领把他丢到了车外，“团长，我实在忍不了！我们把他丢在这里吧！只要有他在，我们就会遭到21号的袭击！有他在，我们根本回不了十二区！”

    海登没有听威廉的建议。他神情严肃，语气坚决道:“我们必须把这个人带回十二区，威廉！这件事情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波茨——”

    海登瞥见波茨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出神地望着地上担架上的人。他低声骂了一声“蠢货”，生气地跳下车过去拉住他，却在波茨转身时看到了波茨脸上的泪水。

    “团长，盖纳的心跳停止了……”

    海登动作慢了下来。他揉了揉波茨的头发，给了他一个结实的拥抱。他拍了拍他的左肩，声音沙哑:“我们先回去。”

    “可以把他的……”

    “不可以。很遗憾，波茨，隔离区不通行死人。”

    海登一把揽住波茨，把浑身僵硬的他推进车里。

    “海登大叔也是个很温柔的人呢。”克洛伊虽然嘴上这样说，心里还是缓解不了刚才他踹西奥多那一脚的恨意，她心疼地看着西奥多，“西奥多，海登都说不会丢下你了，你为什么还浑身抖得那么厉害？你是听见什么恐怖的声音了吗？”

    西奥多束着手缩在后面的车座，他虚弱地垂着头，乌黑的眼睛从碎发间无声地盯着上了车的波茨。他的表情在隐忍着一种犹豫和痛苦的交错情绪，这让克洛伊实在看不懂，尽管她时常都看不懂西奥多的心。

    克洛伊在西奥多面前从来都没有尝试通过穿透他来得知他的心里话，她喜欢看西奥多脸上挂着情绪的表情，像是得到一个个稀有的宝藏。里面藏着让她猜不到的宝物。她不会自己去动手，而是会耐心地等待西奥多自己来打开宝箱，告诉她里面藏了什么。

    可是她现在有点忍不住了，她怕西奥多这次不会打开宝箱告诉她里面是什么宝物了。

    克洛伊悄然地坐在西奥多的旁边。西奥多没有关注她，虚脱无力的眼神依旧黏在波茨身上。她顺着他的视线看了一眼波茨副团长，不明所以，这让克洛伊很苦恼。

    克洛伊刚要悄悄地将手探过西奥多的心脏，西奥多开口了:“波茨副团长，你沾到那只21号身上的血了吧？”

    车里的三人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西奥多。

    “你想说什么？”海登侧着脸问他，他的眼里有一股冷冰冰的杀气。

    威廉二话没说封住了西奥多的嘴，恶狠狠地在他的耳边低声威胁道:“你现在最好以哈巴狗的姿态为我们带你回去的英勇之举感恩戴德！你再多说一句话，我就背着团长把你舌头割下来，我说到做到！”

    波茨沉默地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右手。海登把探测器塞到他的手里，把他从副驾驶座上推到后座威廉的旁边:“你盯着，我来开车。不要想一些乱七八糟的，精神不专注可是会让我们再次陷入危机。”

    越野车重新上路。风景依旧在车窗外闪烁。晴朗的天色下，碧绿的原野上，孤零零好似只有这辆车在前行。在这一片绿色的汪洋中，平静的表象下潜伏着鲨鱼，尖锐密集的牙齿，时刻等待着撕咬猎物。

    在封闭的空间里，波茨身上散发出来的21号血液的气息让西奥多感到异常浓烈。这股气息钻在波茨身上的每一个地方，信息从气息里涌出来，像是一种无言的呼唤，指引着同伴目标的去向。

    西奥多不清楚这到底是什么，居然可以引发大规模的21号生物向这里汇聚！而同时车里似乎除了他，每个人都很清楚这一点:带着波茨，无疑是带着一个21号捕食的定位器！

    少了沉默寡言的盖纳和盖伦，车里出现一种死寂。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深沉。波茨擦着发射器，给它一遍又一遍拆开重装。威廉提防着西奥多，同时西奥多知道，威廉还在时刻关注着波茨。

    海登朝着东北方向把油门按到了底，疾驰的速度如在赛道上与死神夺命。西奥多不用看显示屏也知道，那台探测器上的信息是错误的，不然他感知到的越来越逼近的21号，不会不让波茨发出危机预报。

    还有十几公里，第一批21号就会赶到这里。

    西奥多不知道四个人要成功逃脱需要什么办法，但他知道，三个人要成功逃脱需要什么办法，而这个办法，无疑大大提高了他们生存下来的概率。

    唯有让波茨下车。

    死结是，车里没有一个人想要这么做。

    克洛伊悄无声息地坐在了副驾驶座上，她特意从那个位置转过头来看着后座满脸冷汗的西奥多。克洛伊见过西奥多很多样子，无聊的、开心的、生气的、害羞的、绝望的、困惑的……她第一次从西奥多脸上看到了情绪的挣扎。那是一种理智与情感的博弈，交织起来显现在脸上的犹豫和痛苦。

    “我还是认为人类最强，团长。”波茨突然打破几人间僵持的寂静，他说这话时，满脸是自豪的笑容，“以前咱们人类也不是没遇到难以解决的困难，几十年前爆发了全球虫害，饿死了不少人，我们不是也挺过来了吗？我们现在有健康的食物，安全的住所，还有发达的科技，只要我们坚持拼死斗争下去的觉悟，人类一定会胜利的！”

    西奥多垂着头，乌黑的眼睛没有神采。他尽可能地专注地听着波茨的话，这些话，像是一段死前的遗言。

    如果此时他去反驳波茨，把血淋淋的现实告诉他，告诉他21号的每一个强于人类十倍以上的地方；告诉他大片土地上的人们也这么天真地幻想过却为之死去，失去故土；告诉他无知只会带来无谓的伤亡，软弱无力……那么，他会在人类的尊严和骄傲面前，承受得起一位人类勇士的苛责吗？

    波茨继续道:“团长比我办事沉稳，总是给人一种塌心的感觉，遇到危险总是第一个想好退后保证队员安全，甚至不惜豁上自己的性命。威廉比我想事情想得清楚，射击技术也比我好，虽然脾气怪，但是心里还是重情重义的。认识你们，让我这个爱做傻事的傻瓜少走了很多弯路，捡回了不少命……”

    海登烦躁地打断他:“这些话你留着到了十二区在说！威廉，把他的手铐起来！”

    一声清脆的手铐碰撞声让海登紧紧皱起的眉毛松弛了一些。

    “团长，我见过太多战友死在了恶鬼嘴里。每一次，我们都是以逃命为主，只要活着回去，就是胜利，”波茨双目淡淡地看着窗外疾驰而去的景色，他的话里却隐隐透着兴奋的情绪，“每次当我侥幸活下来，我都会想，我只是比他们晚死一步而已。团长，威廉，你们能理解我这是什么意思吧？”

    海登没有回答他的话，目不斜视地沉默着开着车。威廉抱着臂，手铐的钥匙攥在他的手心里。

    “如果继续行驶下去，没有一个人会活着回去。就当是送我最后一程，行吗？我想给我这个身份留下一个光荣的结局。”

    “活着回去就是胜利！这句话就该刻在你的脑子里！军人的纪律你打算抛到脑后吗，波茨！”海登恶狠狠地说道，“得到研究21号生物的资料，救援到同胞，我们的工作已经完成得十分出色！波茨，我不同意你的看法！”

    “波茨，你既然相信人类的本事，现在就应该相信人类的速度！”威廉大吼一声，面上不再是一副虚伪的绅士面孔。

    火车来到了一个岔路口，左侧是一个人的生命，右侧是四个人生命。无论这辆车选择那个方向，都会有人死去。从现实的利益来看，一换三，显得更加划算。

    可是生命是用数量来简单计算的吗？

    还有什么办法解决当下面临的难题？西奥多被耳鸣声震得头皮发麻，如果他再不想出一个主意，时间会为他们做出最后的选择。

    不去选择，也会抵达选择的彼岸。

    “你不打算使用你的能力了吗，西奥多？”克洛伊轻声细语，一句句像是引诱人的话，“你有着寻常人没有的能力不是吗？你也曾说过要用这个能力救人，现在，你不相信它了吗？”

    西奥多抬起头看着眼前笑嘻嘻的死神克洛伊。

    他艰难地抿了抿嘴，缓缓张开口，用嘴型说了四个字:“我做不到。”

    难道要他跟车里的三个人说自己在21号面前有绝对的领袖力，可以命令它们的行为？所以，要团长把车停下来等着一大批21号扑到距离他们十米以内的距离？顶着生命的危险，就为了他这种看起来十分荒诞的说法？

    接下来就会有两个问题。一是他为什么会有这种能力，二是他如何确保他能够做到这一点？

    他无法确保。西奥多完全不知道这种控制21号行为的信息是如何发出的，并且当时的状态完全不像是他会说出的话。如果是他，他会让那只21号立刻自杀，而不是这样说——

    “愚蠢的生物，谁允许你靠近的！连食物都分不清楚，你的存在有什么意义！”

    细思极恐！这句话就像是在引导它寻找正确的食物！如果说这是一种领导21号的感觉，他当时是站在人类的利益上还是21号的利益上做出那样的命令？西奥多感觉自己像是一个快要控制不住自己的魔鬼。或许这不是什么能让他拯救人类的能力，而是带领人类走向一个不归路的钥匙。

    “西奥多，我说过我很乐意帮助你的。”克洛伊撩开西奥多的碎发，轻轻地擦去他额头上的冷汗，“只要你开口。”

    西奥多没有理会死神的邀请。他知道，现在唯有一条路，不在他的控制下进行了。

    西奥多听见了波茨手铐被解开的声音。

    “我不认为海登团长是一个不明智的人，你比我聪明得多，同时也没有我勇敢得多，”波茨背起发射器，怀里抱着一个头盔，“不过，团长在这方面居然比我愚蠢得多，这次也该让我来责怪你一声‘蠢货’吧。我选择的事情是我早有预谋的，你们没有必要和我一起搭上性命，我欠盖纳盖伦兄弟的命，还有先前死去的兄弟们的命，比你们想象得要多，这次我是无论如何都回不去了。总要有人在恶鬼面前亮出剑。”

    越野车的速度慢了下来。海登烦躁地抓着自己的头发，不耐烦的表情又浮现在他的脸上。他没有回头沉闷地说道:“威廉，把剩下的雷管都给他。”

    吧嗒。

    后座的车门被打开，汹涌的风灌进来，吹乱了车里每一个人的头发。

    “波茨副团长，你的名字我们会带回人类社会。”

    “感激不已。”

    西奥多目送着这位勇士持着他心爱的武器跳下了车，义无反顾地向着与回家的方向相反的方向跑去。

    什么算是胜利？西奥多在心里细想，却一时想不出来最为准确的答案。

    那个毫无顾忌的后背的身影让他深深地看到了人类超乎21号恶鬼优越的强大之处，或许，他该现在意识到，生命的脆弱，不是简单用大脑的死亡、心跳的停止来衡量的。

    嘭。

    后座的车门被猛然关上，猛烈的风戛然而止。车内静止的空气从刚才的躁动里回归到稳定的状态。与此同时，像是涂抹在车内各处的甜腻气息又开始嚣张起来。

    没有带走的鲜血味。它散发着无声的讯息和诱惑，犹如鹰爪紧紧攥着西奥多的心脏。意识在猛烈跳动的心脏下变得模糊。西奥多垂着头，仔细想着自己恍惚间忘记的要做的事情。

    他无意间瞥见脚下波茨掉落的刀身。后知后觉般，一下子被点醒过来……

    他像个野兽一般正在饥饿中。

    死神还在提醒他，车里有三个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