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染剑
繁体版

第一章 瑞雪兆丰年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西子湖既没有云梦泽的浩然气势,也比不上彭蠡口的雅致景色,历经数千年光景后,湖中水早已有了干涸之势,而其旁边的槐树却是枯了又长长了又枯,偶尔落几片叶子到湖面上,很快便没了踪迹。既没有颐养人身的气运,也缺少别致的景观,云游四方的文人墨客并不曾给这里留下过半篇诗词歌赋,所记载的不过只能充当稗官野史的垫笔,露一下名字罢了,惨淡光景自不必说。

    而据另一种流传甚广的说法,前大楚王朝太祖皇帝也曾困顿一时,后在西子湖积攒了山海般的国运,从而完成开国,建立了天下第一座王朝,其后便于此举行了国殇和祭祀来昭告天下,并修建了一祠一庙一书院以还恩。

    随后世大都的迁移,西子湖越发寂寥,特别是在王朝覆灭后,人迹就更加稀绝,曾在天下十七座大书院中被冠以“状元”之名的西子湖书院也不再被世人青睐,数年间仅有二三位先生还在此讲学,旁边的镇子虽因没有遭受战火而稳定发展,但西子湖一片的多少香火恩怨还是不了了之,来庙里祭拜的屈指可数。

    湖旁槐树下,走来一老一少两人,老人在前,身着青黛色长衫,鬓边斑白,背上背着的竹篓使他看上去有些吃力,不时地用左手袖口擦去额头上的汗水。少年在后,脚步轻快,只不过刻意与老人保持着十步左右的距离,身着白衣,腰间挂着一只银白色的铃铛,束发的流苏垂到了脑后,面容俊朗白皙,眼角一颗泪痣,俨然一个美人胚子。

    湖旁槐树百步后,便是西子湖书院,看上去破败不堪,敕造的招牌早已黯淡无光,台阶缝里夹杂着几株叫不上名字的野草,周围的廊柱也颇有残缺,柱脚边落了一层厚厚的灰,书院外唯一完好的便是台阶下立起的一块石碑状的玄武岩,上面无比光滑,不仅没有一丝划痕,就连一片树叶都停不住。

    但是书院矗立在这里却显得十分突兀,偶尔有过路的旧朝老者见了,还会起黍离之悲,不住地摇头,想忘忘不掉。

    二人加快了脚步,只不过目的地并不是书院,而是书院后的一座庙,亦是太祖皇帝所建。

    庙看上去倒是比书院体面些,总归是受过香火的,每逢初一十五,镇子上还是有不少人来此续香火,门槛破旧却仍是足以供人们踩踏,供奉的神像为何者也没有人深入过问,只有一个常年守在这里的疯老头知道些许因果,说供奉的既不是祖先也不是圣人。

    人们最开始还是唏嘘不已,可随着日子一长久,镇子上的人也就习惯了,对这尊做工略有粗糙的神像不再抱有疑惑。

    走到庙口,老人停了下来,同时将肩上的竹篓放了下来,长舒一口气,像是卸去了千斤担子般轻快,转身摆手招呼少年,示意其来到自己身边。

    少年体形修长,可站在老人旁却仍是略逊三分。

    “隋心啊,咱们走了十七年了,这才算是到家了。”老人的声音有些颤抖,却又有些兴奋一般,眼神不住地打量着这座紧闭大门的庙。

    隋心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隋心年方十七,父母籍贯住址一概不知,只知道他已经和身旁这位老人漂泊了十七年,从背到走,山一程水一程,或风餐露宿,或夜行山林,从原野走到城镇,每次最后的目的地都是一座书院,而每次的书院外都会围着一大批人等着他们的到来,纵使呼声如何高如何难耐,老人并不说话,只是带着隋心走进去坐定讲学,不一会儿书院内就挤满了人,将能坐的地方占满,挤不进去的就围在窗棂边上不出声,屏气凝神,听着里面的动静。

    老人叫周纯阳,但无论是隋心,还是在书院内听讲学的人,亦或是路上偶遇到的素未谋面的读书人等,都会毕恭毕敬地称上一句“周先生”,而周纯阳大多时候也是不说话,只是笑着点点头,如沐春风,如浴朝阳。

    君子寡言,所思全在心中矣。

    十七年,二人走过十余所大书院,或半年或更长久,不为钱财也不为名,只是讲着该讲的学,一人讲百人千人听。而每讲完一处不久,当地就会有大批的官员或文人来拜谒,只是隋心不喜欢这种官场做戏的场面,大都站在较偏的一旁看着默不作声。

    他更喜欢坐在书院里面,听着周先生在台上讲。

    周纯阳既儒也墨,兼修当世之显学,然慕名来求学的各地文人却从未言其不伦不类,视之为恩师云云者倒是不计其数。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

    周纯阳讲学讲得最多的便是“仁爱”二字和“大道”二字,而这里面引申出的箴言也常常萦绕在隋心耳边,仿佛口中的大道就在眼前,如痴如醉。视周纯阳讲学时的谈吐,眉宇之间尽是浩然的气概,座上的人听后也无不醍醐灌顶,只是喊着“周师之风采,羡煞我也。”

    隋心在书院外也受周纯阳颇多教诲,说读书人虽免不了学而时习之的摇头晃脑,但更应该去体恤民情,对旁人怀有大爱之心。

    隋心问其意,周纯阳便大笑道:“爱人者,人恒爱之;敬人者,人恒敬之。”

    先生笑,后生听。

    二人一讲一听,过了十余年仍是不满足,周纯阳常夸眼前早已被自己视作未来文圣之辈的隋心,言其立树之旁便可观其林,视溪一侧便能思其源。

    而周纯阳一风烛残年的老人,全然一副油尽灯枯的模样,但每出书院后却是容光焕发好似新生。

    算而今,作了十七年远行客,来到了这个隋心从未涉足、却被周纯阳称作“家”的地方,能感觉到的不只有陌生,还有后者的疲惫,仿佛站在隋心旁边的不是有血有肉的人,而是一座岌岌可危、摇摇欲坠的穹顶。

    隋心站在庙门前,皱了皱眉头,刚伸手敲了敲门,里面的谩骂声随即传了出来:

    “我去你先人的!你个小妈生养的杂胚子!老子都他妈和你说过多少次了!没事别他妈往这里钻!就那仨佛俩神仙能让你天天来续香火!你他妈就是把自家祖坟点着,让青烟冒到天上,人家神仙也不会瞅你一眼!”

    谩骂如此顺畅,大气凛然,让隋心觉得远胜于周纯阳讲学时的气势,只不过言语中的粗鄙浅陋与后者的温文尔雅大相径庭。

    随后便是一阵尴尬涌上二人心头,隋心道:“先生……这是……”

    周纯阳无奈,清了清嗓子喊道:“开门!老晋!”

    话音落罢,庙里一阵寂静,紧接着便响起了乒乒乓乓的噪杂声,像是打翻了供品和神像一般,动静在门外都清晰可闻。

    很快,庙门打开了,里面出来一个衣衫褴褛的老人,伴随着一股冲天的刺鼻酒味,其脚边还滚着一只破了口的酒坛子,隋心透过老人身旁朝庙里看去,除了神像好好的,地面是一片狼藉,各色物件翻倒在地上,供品散落一地。

    这位老人大概就是就是那位“疯老头”了。

    那老人面色涨红,一开口就又是一阵酒气:“你你你你你你你!老周你……居然真的回来了!”

    周纯阳尴尬地笑了笑:“是啊……当初走得是比较突然……”

    话还没说完,那老人就又怒了:“你这个臭老九还好意思说?当初妈的才逃到这里,庙里祠里的香火都断了,什么都没有,你可倒好,为了自己自在去镇上买了一堆杂七杂八的破烂,现在还在这里扔着送都送不出去。”

    “啊……读书人嘛……偶尔下下棋品品茶再正常不过了……倒是老晋你不要这么大惊小怪,我们走的时候那茶具什么的可还留给你了。”周纯阳说着,拎起来竹篓就要往庙里进。

    “那你他妈买东西不给钱啊!你倒是有张脸有名声什么国师,怎么把账都记我头上了!”晋南北闪身让路,都但嘴里还是喋喋不休。

    隋心听着却觉得有些好笑,这是他印象中周纯阳第一次在嘴上落了下风,之前不管面对的是谁说过都滴水不漏,与之前的严肃相去甚远,想着便也跟进了庙里。

    进了庙里,晋南北突然转身看着隋心,问向身后的周纯阳:“那……这便是……太子殿下了?”

    隋心一怔。

    周纯阳却是一动不动,只是抬头看着自己面前的神像不语。

    “我不是……”隋心说道。

    “怎么了,十七年来从婴儿到少年的变化吓到你了?”周纯阳依旧是头也不回地说道。

    “这才是年轻人,看起来红光满面的,而不是像我们这些老顽固,整天想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一脸衰样。”晋南北感慨道。

    “不……什么太子殿下……”隋心感觉云里雾里的。

    晋南北:“你不就是那大楚王朝最后一位太子,怎么,跟着这个臭老九读书把脑子读坏了?”

    “怨我,这些事情丝毫未提,”周纯阳负手而立,随后也转身看着隋心,“你,隋心,大楚王朝末代君主隋尧之子,如今天下唯一一位太子。”

    此言一出,隋心愣了,只觉得面前的这两位老人在诓自己玩儿:“胡说!我年幼便跟着周先生云游四方听其讲学,连大楚王朝的国史都没听过多少,何来太子一说?”

    “那,你知道你为何要与你口中的周先生云游?”

    “我……”隋心底气有些不足,“自然是为了和周先生求学,学大道学大爱……”

    隋心的声音越来越小了,晋南北大笑道:“这臭老九也真能沉得住气,我还以为你早就知道只是不愿意承认罢了,没想到瞒你到现在。”

    大楚王朝作为出现的第一座王朝,疆土最盛时曾经雄据半座天下,国运冠绝一时。

    周纯阳捋了捋胡须道:“天下可究的历史共三千年有余,而据第一位府观大人所定下的规矩,天下只能有一座王朝,不论大小先后,只看国运好坏,能站得住脚的才可以延续下去,并且不得有修行品级位于前三绝的人插手国事。至今天下共出现过两座王朝,前者是国祚四百余年的大楚王朝,后者就是十七年前大败大楚王朝的赵氏王朝,纵观古今,再无第三班天子与朝臣了。”

    大楚王朝国祚四百二十余年,盛极一时,在初期便将天下占去十之三四,后经几代君主征战,更是将大半座天下收入囊中,国运之盛,足以和天地同寿,与日月同光。然而在最后三代君主执政时期,国运频频散失,天灾不断,人祸难免,连年被流放边境的罪徒竟勾结在一起,拜了一位同样遭遇此罪的将军,不断侵扰人民安逸,蚕食着王朝的版图。最开始的放任导致罪徒们的行为越演越烈,再加上天灾人祸不断,边境地区的人民像是受到了什么蛊惑一般,随之揭竿起义,多以游击消耗王朝军队,三三两两伺机出动,甚至在朝中安排了细作,专管通风报信之职,每每揪出却都是替死鬼倒了霉。如此,大楚王朝的国运日渐衰微,待到大半疆土都被蚕食殆尽,王位这才被狼狈地传到了隋尧手中。

    然军中已无人愿战,民心涣散,各地方官征赋不成,上面下达的诏令也很难执行下去,竟是有很多以白绫自尽,或丢下乌纱帽远走他乡,朝中大臣也是多以告病为由辞官,仿佛是已经找好了退路一般。

    大楚国库不堪消耗,民不聊生,纵使隋尧如何勤政廉政面面俱到,也只不过给这个命数已尽的王朝强行续了十余年的命。而后王朝军队于彭蠡郡被罪徒军队大败,只好退回大都,将军死沙场,天子守国门,挣扎了数月以后,派人讲和,可为首的却只是冷笑,无论说什么都满不在乎,也没有答应,双方又僵持了半月不下,终于,罪徒军队按耐不住,攻破了国门,进行了一场惨绝人寰的大屠杀,只留下了几名朝廷命官和上将,其余不管是皇室还是平民都难逃一劫,至此,大楚王朝国运不存。

    行天下者,必讲气运,人有人运,国有国运,无论是求仙问道,还是开疆拓土,都需要气运,只有气运足够且势头良好,人才得以修行,国才得以运作,而一人或一国气运衰竭,则是距离人祸和天灾都不远了,倘若气运尽了,便是身死国破。

    晋南北接过话:“在他们攻破国门的那一夜,先王将你托付于我们,于是,在我和另外几人的掩护下,由这个臭老九带着尚在襁褓中的你趁乱走了夜路,头都不敢回,最先来到这里落脚,毕竟是太祖皇帝发迹的地方。”

    随着大楚王朝国门告破,其疆土也分崩离析,大部分城中将领和百姓竭力抵抗,宁愿全家死,不留一人降。被罪徒军队奉为“赵王”的赵诏则是很快做出了决定,不再与之纠缠,召集所以兵士和叛民,在城中坐上了龙椅,而后便一把火烧了皇宫,带着军队回到彭蠡,始开赵氏王朝。

    那些未被践踏在战火中保留了下来的地方,早已由各城文武官分治,竟然也是安定了许久,赵诏只评价为态为“困兽之斗”便没有深究。

    隋心只感觉胸口处一阵刺痛,问向周纯阳:“先生……这到底是否属实……”

    话里面满是颤抖,还有不情愿。

    周纯阳开口道:“所说属实。”

    “那!那为什么瞒了我十七年?现在又要带我回来说出这个事实?”隋心颤抖的声音止不住,他仿佛看到了血流如河的城池、混乱不堪的皇宫,仿佛听到了死者的凄厉的叫声和隋尧交代后事时的不甘和痛心,甚至觉得胸口有些闷,便捂着隐隐作痛的地方。

    “是为复国。”周纯阳看了他一眼,平静地说道。

    说罢,周纯阳跨出门槛走出了庙,走之前从竹篓里拿了一本书,向着书院走去,边走边说道:“老晋啊,剩下的他若想问你告诉他就是了,我想一个人去书院看看。”

    曾经如何受人尊敬,如何在台上滔滔不绝的老先生,却也是卑躬屈膝过,逃过,为了生计不得不去帮人拉货,那时隋心还小,个子还不到周纯阳胸口,每当有活时,便使着劲儿帮忙,把小脸涨的通红。

    他们除去在书院外讲学,为了混口饭吃有活时也是来者不拒,不过二人还是经常填不饱肚子,但在隋心印象中,周先生好像自始至终都像是一座山峰一般,在自己面前顶住了天,有水便给他喝,有饭便给他吃,从来没有半点怨言。即使被街头流氓追赶,被迫睡在街道上,好像都已经习惯了,不管是周纯阳还是隋心,过后都会莞尔一笑。

    可现在面前捧着书的背影,却是愈发落寞了,形销骨立,像是正在走向那座战火纷飞的王朝。

    隋心倒平静了下来,胸口那阵刺痛也消失了,张了张嘴,想说却没有说什么。

    故国不存,斯人已逝,今人伤于前人,前人悲于旧事,两两相望,唯余失望。

    隋心又是愣了愣,问向晋南北:“复国……只我们三个人吗……”

    周纯阳站在书院门前笑了笑:“太子殿下无需担心,现在外面只要没在赵氏疆土内的,虽然没有统一,却还是我们大楚的城,那些人心底仍然属于大楚,况且我们复国所需要的人也都还在,并且……”

    话还没说完,晋南北却突然开口:“好了!不要说了,你都不问问他是怎么想的吗,就这么被你给带过来,把这个烂摊子扣在头上,还是先让殿下说说吧。”

    隋心低下了头。

    他从没有想过这种问题,他只觉得和周先生在一起东奔西走的生活挺好的,平淡,平常,没有变故,虽然偶尔会有些不如意,可还是会经常笑笑,二人自嘲一样,既笑灰头土脸,也笑一切安好。

    少年只觉得那就是普通平民百姓的生活。

    可他却又觉得那是遥不可及的奢望,十七年的风景成了掠过的影子,本该挑起草长莺飞的少年肩头,此刻却有千斤重,本该面向春风的少年脸庞,此刻却满是泪水。

    物语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普通百姓的一生,平安降世,父母和乐,身体康健,没有大病也没有大疫,或寒窗苦读以入仕途,或扎根乡间平淡地活着,既不会妻离子散也不会家破人亡,更不会成为亡国遗民,而是简简单单过一生,劳碌数十年,最后换来离世升天前的快意。

    这是众生口中的普通生活,却也是每人都羡慕不已的一生,隋心和周纯阳行了万里路,所见过的不只是那种安然的生活,更多的人还是在承受挣扎中的痛苦,街边的乞丐冻死,一家人无钱还债被打死,还有妻离子散后疯掉的。

    现在隋心只觉得自己好像和他们一样,是芸芸众生中的一角,而不是所谓的太子,背不起来复国的重任,只想着过着先前的生活。

    “不要叫我什么太子殿下……”

    “罢了罢了。”周纯阳头也不回地进了书院。

    就这么静了好久,隋心和晋南北二人都不开口说话,只是觉得后面的路肯定不会好走。

    良久,隋心说道:“我……我去镇上转转。”

    晋南北摆了摆手:“去吧。”

    隋心擦了擦脸颊,走向镇子的方向。

    看走远以后,晋南北走出庙,来到书院外,对着里面又是一顿大骂:“你个臭老九整天说些之乎者也的屁话!你自己追求大道,可你这不是把殿下往绝路上逼吗?”

    书院里没有声音。

    良久,周纯阳才走了出来,手里除了刚刚拿的一本书,还端着一副棋盘,上面放着一黑一白两盒棋子。

    “来来来老晋,那么长时间没下棋了,你手不痒我手可痒。”说着,周纯阳快步走到槐树下,把棋盘平放在树下的一块石板上,将两盒棋子各放一边,招呼着晋南北过来。

    晋南北没有动,再次问道:“你觉得你对殿下这样真的好吗?”

    是啊,这样不就是在逼迫隋心吗?

    周纯阳想着,有些恍惚,才发现以前那个只会跟在自己屁股后面的小孩如今也长大了,可他却很少过问隋心的想法,除了讲着一些难懂的话,什么都没有多说,如今这么大的变故,自然是难以接受。

    老先生默然。

    他还记得往年冬天还是有雪的,小孩就穿着单薄的衣衫随自己住在简陋的客栈里。客栈的墙壁破破烂烂,有的还缺一大块口子,凛冬的风呼啸着吹进屋子里,居然把桌子前的蜡烛给吹灭了,冻的二人发抖,老先生便放下了笔,收拾好了纸和砚台,让一旁蜷缩在同样单薄的被子里的小孩去问问掌柜怎么回事,结果那掌柜也他妈混蛋,给劈头盖脸骂了一顿,说没钱还想住着舒服,不如滚到外面挖地洞和老鼠兔子睡在一块,回来时小孩看上去委屈极了,却仍然强忍着泪水,只是默默把那带补丁的被子披在了坐在书桌前的老先生身上。

    “先生,您继续写吧……”

    说完这小孩居然站在了墙壁缝隙前的地方,想用瘦小的身躯挡住屋外凛冽的寒风。

    老先生自嘲一样笑了笑,想不到这小孩跟了自己没几年居然也熬出了这臭脾气,死不低头,突然感觉有些恨自己,没照顾好他不说,还提前让他吃尽了人生的风霜和雨雪。

    随即老先生把小孩拉到自己身边,用被子披上,背了起来,头也不回地出了客栈,留下掌柜的在后面边骂边追,走进了满世界的风雪。

    想着想着,周纯阳出了神,又笑道:“我几时逼迫过殿下,带他来这里就是为了让他自己选择以后的路,是走大路还是小路。走大路,复国,走小路,就把这里当成家,虽然穷是穷了点,但这书院和庙的香火还是能养活起人的。”

    都说狡兔三窟啊,前天下人都觉得我周纯阳就是一狡兔,可自己却连一个落脚的地方都找不到,讲了一辈子学,从天子殿上讲到寻常书院,虽然身旁簇拥的追随者大有人在,可始终不想,或者说不愿屈居人下,这样想想倒和自己追求的大道渐行渐远了,养了一个臭老九的脾气,自命清高。

    背上背着的小孩身上发烫,酣睡着,寒风在二人身上留下了无数道痕迹,旁人看来是两个脑子有病的人,大冬天的不在家里呆着在外面瞎溜达,可笑至极。

    那时隋心六岁,算而今,天下十二年未雪了。

    走着走着,快到最近的镇上时,老先生停下了脚步。

    站在自己前面的,是一个穿着红黑色相间长衫的男子,大概弱冠之年,衣衫同样单薄,可男子却不以为意甚至没有表现出一丝异样,就这么看着站在雪中的二人。

    男子面容俊朗,有些白皙,一头乌黑的长发胡乱披散在脑后,抱着双手,腰间别着一只银色铃铛,面无表情,一句话也没说,似乎比一身的风雪更加清冷。

    周纯阳晃了晃脑袋,停止了记忆中的残影的涌现,继续专注于眼前的棋盘。

    晋南北并没有理会先前的对弈邀请,从地上捡起来一根树枝挥了挥,走进了庙里,只留下周纯阳一个人下棋。

    ……

    镇上离西子湖不远,在之前属于大楚王朝腹地,不过还是与大都有些距离,战乱发生后,天子命当地立刻切断了西子湖镇和外面的商站和驿道,再加上周围要城将领和百姓的负隅顽抗,这里就成了赵氏王朝外的净土之一。

    镇子不大,数百户人家,市坊分明,正中央独一栋酒楼,此外并无别的瞩目之处。

    初春,乍暖还寒。

    隋心走在镇子上,仍是心有余悸,不知道为何,刚刚听到的关于大楚王朝的种种,都像是自己亲身经历过一般,画面一幅一幅从眼前闪过,就连大火中人们的惨叫和叛军的叫骂都听得到,甚至于能清清楚楚地感受到火掀起的热浪。

    在被数十人高的大火包围的皇宫里,隋心恍惚间看到了两人在争吵。

    皇宫内横七竖八地躺着几名大臣和妃子,身边或放着刚用来自刎的剑,或放着一瓶见血封喉的药,俨然全无呼吸。

    尸体的中央,站着两人,一人手中抱着一个酣睡的婴儿,隋心明白那便是周先生自己,另一人面容狰狞,冲着周纯阳喊叫着什么,像是在做什么交易,但后者没有妥协,而是头也不回地抱着婴儿隋心往偏门跑去。

    “你!这是大逆不道!”那人吼叫着。

    隋心大概猜出这就是自己的皇帝父亲隋尧。

    周纯阳没有被这一声怒吼镇住,而是加快了脚步,而后怒发冲冠的隋尧右手一挥,一道紫色的光似剑一般飞出去,正好扎穿了周纯阳的背,直直刺向其手中的婴儿隋心。

    “哈哈哈哈!你们全完了!要么和大楚一起灭亡,要么就下半辈子不得安宁吧哈哈哈哈!”隋尧笑声愈发癫狂,如果不是身上的龙袍,旁人根本不觉得这是一朝天子,而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周纯阳忍着痛,嘴角有血迹渗出,紧紧抱着大哭的婴儿隋心,迟疑道:“陛下……你这又是……何苦……”

    疯子皇帝没有回答,而是说道:“朕……也是被逼的,以后就麻烦你和心儿了……”

    他的语气突然变得十分委婉,和刚刚判若两人,周纯阳问道:“你在殿下身体里面种了什么?”

    刚刚飞来的紫光穿透了周纯阳,在襁褓中的隋心脖子上刺了一下便消失了,但是被刺的地方隐隐约约有淡紫色的花纹生出。

    隋尧笑了笑,随手拎起了脚边侍卫用来自刎的剑,架到了自己脖子上,却没有动手,像是在思忖着什么,又望着偏门前的周纯阳,二人对视着,只是沉默。

    随后剑一横,泪流,血出,人倒。

    这位疯子皇帝亲手送走了大楚王朝,后人评判时褒贬不一,有人说他勤政亲民,有人却说他可比夏桀,只不过无人知晓大楚国破的那一夜皇宫内发生的一切,只是流传出了天子不愿被俘而以身许国的英名。

    隋心看得出了神,全然忘记自己还在街上走着。

    他的父亲,是想对他下杀手吗?可自刎前的流下的眼泪又是什么?廉价的陪葬品吗?

    正想着,突然刚刚的那阵刺痛又来了,而且比之前的要强烈上许多,且更加真实,像是有什么东西要从自己胸口处钻出来一样,还在不断地扭曲着。

    这突如其来的痛感使隋心踉跄着摔倒了,还砸到了一旁的一个纸鸢摊子上,他已经睁不开眼了,只能听到行人聚集过来的议论声,还有纸鸢摊老板的谩骂:“你这什么东西!大白天刚下的青楼吗!还是酒喝得忘乎所以了!路都走不稳,老子摊子就这么让你给砸了!”

    隋心听不清楚了,只感觉周围模模糊糊的,好像有不少人围上来凑热闹,耳边充斥着噪杂的声音,像是在议论,又像是在惊恐。

    一张扎得着实出彩的纸鸢从摊子架上飘了下来,不偏不倚盖在了隋心脸上。

    那纸鸢老板还在骂:“你你你你你……你这人快他妈给老子起来,别装死!老子还要养活我那一家老小呢,赶紧起来赔钱滚蛋!”

    周围议论的声音此起彼伏。

    隋心觉得头痛欲裂,再加上胸口的疼痛,躺在地上反而好受些,只是可怜了那老板的生意,自己身上平常也不带碎银铜钱的。

    都是苦命人啊。

    看隋心没有要起身的样子,老板急了,赶忙向周围的行人求助:“各位好心的老爷小姐们,能不能帮帮忙高抬贵手,帮我把这个小流氓给抬走?我贺某日后定不负好心相助。”

    众人都迟疑了,有的问:“这不会是和你一伙儿骗银子的吧?”

    贺老板怒了:“去你妈的,管好你那张臭嘴,你上街坊邻居那儿打听打听,老子我卖多长时间纸鸢了,吃这活儿吃半辈子了,除了有时候做工次点,什么时候行过骗?”

    又过了一阵,还是没有人愿意上前,贺老板嘴角微微上扬:“好,既然各位都不愿插手,那就还是由我来处理吧。”

    这时,人群中走出了一个穿着红黑相间衣服的男子,身材高挑,披头散发的,腰间的铃铛不住地响,一边拨开小声嘀咕的行人,一边说道:“这位老板,我来把这位小流氓带走吧。”

    说罢,众人都惊诧地看着男子,男子倒是一脸悠然,只把周围的目光视作无物。

    “啊……谢谢这位老爷!我一看这位老爷就有命相好!果真是天上的仙人下凡,如此好心!”贺老板谄媚道,但脸色却有些愠怒,微微发白。

    男子没作理会,而是看着躺在地上、用纸鸢盖着脸的隋心出了神。

    隋心不知道为什么,这两句倒听得真切,心中暗暗叫苦,疼痛还未散去,怕是话都说不完整,又被诬陷作什么流氓,估计这又是一位官府的,搞不好还得被提上府衙,想想就丢人,虽然周先生经常教导自己要放低身位,可这大庭广众之下多少还是抬不起头的。

    男子蹲下身去,将纸鸢稍微叠了一下,放正在隋心的脸上,挡了个严严实实,然后一只手垫在他脖子下,一只手挽起膝弯,就这么给抱起来了。

    隋心刚想挣脱,可随即又感到一阵刺痛传遍全身,只是痉挛了一下,那男子轻声说道:“别动。”

    不知道为什么,隋心觉得这句话说完,自己好像就没那么痛了,意识也逐渐清晰了起来,能感觉到二人周围有什么东西在萦绕着,大概猜着也是什么道上的修行之人吧,用了些奇术压制住了自己的痛感,心里便暗暗感谢着。

    男子抱起隋心,对着老板说道:“老板放心,日后有人这位小流氓作赔偿,不过他的身体抱恙,这里的摊子还得劳烦老板收拾了。”

    贺老板发愣,随即连忙道好。

    穿着这么华丽,不是什么富家公子狗都不信!一看就是出手阔绰之户,这个贺老板也真是踩一地狗屎才发这么大运,周围人都不免这么想着。

    男子对着周围的人道:“诸位散了吧,这位小流氓不过是蛊迷心窍发作了,治疗也绝非难事。”

    隋心心中又不快了,这人虽有大爱之心,却一口一个小流氓,自己明明也不明所以,还中什么蛊毒,别是什么江湖骗子装的道士吧。

    想到这里,隋心又忐忑起来,这要是让坑上一笔,说不定得周先生笑话。

    “道长……我好像好了,能不能先放我下来?”隋心小声地问道。

    男子只是笑了,没有回答,抱着隋心径直走向酒楼的方向,过路的行人偶尔会瞟上一眼,都只觉得这位公子的脸已称得上世无双了,那抱着的不得是绝色美人啊。

    一进酒楼,店小二就笑脸相迎:“这位爷,您订的单间在楼上,饭菜皆已备好,请随我来。”

    接着隋心感到是上了楼梯,同时只觉得奇怪,这难不成连吃饭的地方都选好了?这酒楼一次的开销可着实不小,来往的多是富商或者官面上的人,像隋心这种普通人光是看一眼就觉得要花不少银子。

    男子像是感觉到了隋心在想什么,说道:“小流氓不用担心,这顿饭我请。”

    “你你你你你你你……刚刚要不是疼得动不了……谁是小流氓?我可是正经读书人!连青楼都没见过几栋!”隋心一把扯下脸上的纸鸢,怒道。

    刚一睁眼,就和男子对上了视线。

    他只觉得,抱着他的这个人未免有些太熟悉了,那张脸,那双眼,看起来如此温婉,如杪秋的一潭清水,没有丝毫戾气与烟火气,就像是熟识已久的友人一样。

    眼眸清澈,脸部棱角分明,白皙的皮肤看上去比五官更为夺目。

    “好了好了别乱动,我刚给你的蛊毒解了,你要是这样,等会儿说不准还会发作。”男子笑道,手中抱得愈发紧了。

    或许是用力过度,隋心感觉有些疼,就说:“把我放下就好,不论怎么说,若道长所说我身上有蛊毒属实,那确实还应谢谢道长出手相助。”

    男子听后愣了一下,觉得一直抱着确实不妥,就把隋心放了下来,已是来到了单间门口,便一手负后,一手作向里请的样子:“小流氓请吧。”

    这个男子好像还挺喜欢这个称呼的。

    下来后,隋心才看清刚刚抱着自己的人的身材,只觉得这个男子比自己高了不少,身形挺拔修长。

    身长八尺,风姿特秀,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巍峨若玉上将崩,公子无双,良人世才。

    “我叫隋心,你记好,不是什么小流氓。”

    他突然有些恨那个纸鸢老板了,不明不白的来了这么一个诨名。

    “隋心啊……挺好听的,”男子替要进去的隋心掀起了帘子,“我叫祁遥,就算认识了。”

    隋心觉得这个名字好像听过无数次,似乎被自己呼喊过千次百次一样,和那张脸一样熟悉,却记不真切了。

    入单间以后,桌子上琳琅满目的菜映入眼帘,既有本郡清味菜,又有别郡重味菜。隋心想起自己虽和周先生行了万里路,但也终究没出西子郡,来来回回,山一程水一程走了个遍,未曾见过外面的风景,吃食也大都应付过去,更别提别郡的菜了,更是听都没听说过,如今却大肆摆在自己面前,还没落座就不住地咽了咽口水。

    估计先生又要笑我没骨气了!

    这么多年,什么苦什么累都受得了,大风降大雪还能坐着替周先生抄书,砚冰坚,手指不可屈伸,只是哈几口气接着写,却唯独受不了饿,嘴还馋,看到别人家酒楼大口吃肉不免羡慕,摸了摸口袋看了看周先生,只能把失望压在心下。

    周纯阳就经常笑自己,既如君子般独立,却又没一点骨气!几口饭都能捆住脚停下来,那儒家的先贤们哪个不是苦过来的?再说咱们吃的也不比一般人差到哪里去。

    隋心呆住了,将手中已经冷掉的馒头掰下一半收在口袋里,想着以后慢慢吃,脑袋上却挨了周先生一记栗子,说你没骨气你就真的没骨气,吃个馒头还得掐着日子过,哪有我儒门风范?

    祁遥看到隋心这副样子,不禁抿着嘴笑了笑,说道:“看起来太子殿下是真的挺久没吃这些菜了,不打紧,说了饭钱由我出,只管吃便好。”

    隋心刚准备坐下大快朵颐,突然听到祁遥口中说出的“太子殿下”四字,脸色唰得一下沉了下来。

    “你是谁!”隋心虽然心中紧张,但表面上还是故作镇定,走到左侧位置上坐下。

    看到太子殿下落座后,祁遥也毫不客气,仍面带微笑,坐在了右侧正对着隋心的位子上,一只手撑住下巴,就这么看着对方不说话,眼睛半睁半闭,和刚刚的清似秋水完全不同,有些慵懒,还捎带着几分惬意。

    隋心觉得有些心悸,却又感到此人好像并不会伤害自己,甚至有些自在,像是路过救人,又请自己吃饭,仅此而已,只不过知晓连自己也无法接受的身份罢了。

    良久,祁遥把一盘蟹粉汤包端到隋心面前,说道:“殿下,这蟹粉汤包暖胃养人,闲来听闻和周纯阳游历四方,想必一路风尘受苦无数,还请放心,我并不是来加害于殿下的。”

    隋心没敢伸手拿。

    祁遥笑了笑:“倘若我果真有杀心,刚刚殿下蛊毒发作时我就可以出手,又何必等到现在。”

    “嗯……不过还是别叫我殿下了……”隋心嘟囔道,顺便伸手拿了一个蟹粉汤包放到嘴里,塞得满满当当。

    他还是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对面前这个人感觉不到任何危险,明明随手解了自己的蛊毒,还知道自己的身份,又兴许是今天被告知的事情太多,自己无法接受,所以感觉都迟钝了?

    “不让叫殿下,那就叫小流氓吧。”祁遥眯着眼,笑意不去。

    隋心虽然讨厌这个没来由的称呼,想要反驳,但鉴于嘴里的蟹粉汤包比一路上的粗茶淡饭要好吃上百倍,所以心中的一丝丝愤懑就作罢了。

    “我知道你害怕我,觉得我是来杀你的,”祁遥嘴微微动了动,说这话时眼神明显黯淡了下去,“但我都请你吃饭了,就把我当个好人吧。”

    隋心一愣,想来自己却没有这么觉得,便说道:“祁公子误会了,我从未这样想过,反倒对救我和请我吃饭二事感激不尽。”

    问心无愧罢了。

    “只是,”隋心又往嘴里塞了一个蟹粉汤包,含含糊糊地说道,“我比较想知道祁公子究竟为何人,何必要出手相助,又是如何知道我的身份的。”

    老实说,对自己提出的三个问题,隋心根本不指望祁遥能够踏踏实实地回答自己,毕竟自己面前的这位相貌不凡,出手阔绰,不是富家公子,至少也会是个什么很厉害很厉害的修士。

    不料祁遥却是一副悠哉的样子:“我不过是一名普通修士罢了,一名无所不知的修士,这且不用管,至于为何要救你……”

    说到这时,祁遥顿了一下,收回之前抚摸在隋心身上的目光,说道:“你,很像我的一位故人,一位……哈哈哈,不说了不说了,一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今日出手相救仅是觉得之前在街上恍然看到,似是我的那位故人在世,便顺手为之,这酒楼我本打算请另一人来,与他商议些事,到头却又当了缩脑袋王八,这么多佳肴我又吃不完,难免浪费,请你来帮忙算是顺水推舟。”

    隋心听罢释然,却又有些失落。

    等一人未至,这种感觉让自己没由来地感到怅然。

    ……

    周纯阳还在独自下棋,逐渐摆成了死局,眉头紧蹙着,一旁的槐树突然闪出一道金光,枝叶摇摆不定,层层的光晕化成了一道人形,是一个青年儒生,右手执扇,面容红润,站在风烛残年的周纯阳身边显得有些拘谨。

    “周先生这手棋下得挺臭,想是在外许久不与他人下,磨练不成反而画地为牢了。”儒生展开扇子,扇面上写着“山水有运”四字,笔力遒劲,隐隐作亮。

    “非君子啊。”周纯阳头也不抬地说道。

    儒生自知失礼,便收好扇子,信步走到周纯阳身后,嘴上也没闲着:“周先生教训的是,不过您怎么就认定祁公子会一直护着殿下?”

    周纯阳听后,白子落到一处便停了下来,想了想,用另一只手捋了捋胡须,反问道:“那你觉得我这枚棋子能悔吗?”

    儒生看了看,白子气将尽,却还是敢于大开大合,竟也杀出了一条退路,方才周纯阳手中落下的白子显得尤为重要,但下的有些许突兀,败局已定。

    “这……恐怕不妥,接下来黑子若……”

    儒生还未说完,周纯阳一把把棋盘给掀了,嗔怪道:“真不痛快!这白子悔与不悔有何区别?无非就是输与晚输罢了,那还下它做甚?”

    “这么说周先生认为这是金玉良缘喽。”儒生再次打开了扇子,满意地看了看上面的字,如看珍宝一般。

    周纯阳却双手负后而立,仰头看着湛蓝深远的天空,说道:“我可没说是金玉良缘啊,毕竟木石前盟可还在呢……”

    儒生笑了笑,说道:“果真,我猜对了,先生果然还是相信他们吧。”

    “信与不信,于我来说无异,方才我执的是白子,可我若执黑子呢,即将把胜局揽入手中,却被棋盘外的人搅和了,心中不甘肯定大于愤怒,眼下便是这种情况,最多让那个掀掉棋盘的人给棋子一颗颗摆弄好,再来上一局。”周纯阳边说,边把棋盘扶正,开始捡拾散落在地上的黑白子。

    是个聪明人就看得出,掀棋盘的人更偏袒于执白子的人,不过,为了执白子而掀棋盘的人好像还不止一个两个啊。

    儒生微微颔首,刚想说什么,突然觉得心中有什么掠过了,然后眼睛闪出一幅幅画面,将一洲外的赵氏王朝疆土一览无余,上千兵士在四位藩王和一位上将军的带领下,正倾巢出动,马不停蹄地赶向西子湖镇。

    数千兵马涌动掠过,惊起飞扬的尘土铺天盖地席卷着,官道上黑压压一片,有摧城之势。

    儒生眯起了眼睛细看,发现在兵马行进途道路百里处还站着一人,形单影只一动不动,丝毫不顾及压境的大军朝他的方向袭来,甚至还有些惬意,半仰头看着天空,天空渐渐被翻滚的乌云染黑了,与地上冲天的烟雾搅在一起。

    气势汹汹,不可多言。

    “有意思。”儒生丢下这三个字,继续看周纯阳摆弄棋子。

    ……

    其实隋心并算不上有多饿,所以满满一大桌的佳肴到底也没吃多少,只是拣了几个清淡的菜吃几口,倒是祁遥食欲颇佳,基本上把每个菜都吃了一遍,还喋喋不休地给隋心讲每道菜的历史和做法。

    这种见闻广博的谈吐不由得让隋心有些钦佩,想到自己在外云游这么些年,却还是在书本里困着,走走停停还是出不了学问二字,便觉得有些好笑。

    “多谢祁公子。”隋心站起了身,表达谢意。

    “那……作为解蛊毒的酬劳,我能否问一个问题。”祁遥放下筷子道。

    “当然,祁公子请便,我定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你是选择复国,还是继续求学?”祁遥离开了座位,撩开帘子,站在单间外,看着人来人往的欢声笑语和小二的忙碌身影,眼神略带清冷。

    芸芸众生,与我无关。

    “我……并无复国打算,毕竟我也就只会跟着周先生读读书了,没有什么大的追求,天下这般平静挺好的,大概并不会生出什么事端,况且我觉得倘若我要复国的话,想必腥风血雨是少不了的,受苦的到头还是百姓。”隋心也站了起来,站在单间里面,撩拨着帘子,看向外面负手而立的祁遥。

    祁遥愣了愣,没想到他会这么回答,大笑起来:“小流氓啊,你就不怕赵家人觊觎你身上的大楚遗留的气运?好歹是个太子啊。”

    隋心则是摇了摇头:“我并不懂气运,我只知道周先生和我说过,不利天下的事不做。”

    “我还以为你会乖乖听周纯阳的劝,然后一步一个脚印顺杆子打下赵家天下呢,”祁遥哑然失笑,“出去逛逛,如何?”

    “嗯。”隋心还是猜不透眼前人的所想所思,只是觉得既非凡人,或许只有一面之缘,不做过多纠缠,往前往后还是皆由天定。

    “对了,这几个没有动过的菜能不能送我?”隋心突然问道。

    “那有什么,不过日后还想吃说与我便是,用不着送不送的。”祁遥说完,仍是一脸笑意。

    隋心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根,一只手摆弄着发丝,小声说道:“没有啦……我是觉得周先生这么多年了照顾我照顾得挺周到,只是他自己却很少吃饱,有什么都让着我,这次祁公子确实请我吃了不少佳肴,所以我想带回去给周先生也尝尝。”

    说罢,隋心挑了几盘没有动过的菜,推到自己面前,像是在征求祁遥的意见。

    祁遥沉默了,收起笑容,招呼小二耳语了几句。

    “不用担心,我会让店家送去给周纯阳的。”

    “嗯。”隋心笑了。

    出了酒楼,街上刚刚看热闹的闲人早已散去,各行其事。

    二人信步徐行,祁遥在前保持沉默,隋心在后左顾右盼,像是在享受看别人的平常生活一般。

    其实心中早已明了,从自己被周先生告知太子身份时,不论所选道路为何,一生终不得平静,想着不直接走那条满是崎岖的路,也只是带些侥幸罢了。

    在满街的烟火气中,他也只是一名远行客,远行了千山万水,见了无数黑夜日暮,走在众生中,与常人无异,所以突然觉得一切都是那么新鲜自然,能够真正摘下刚扣在自己头上的太子帽。

    有几个年岁尚幼的小孩,在街边玩耍,言笑晏晏。

    隋心突然想起来了之前那个倒霉的贺老板,便拉了拉祁遥的衣角,问道:“祁公子……能否借我一些钱?我日后会还你的。”

    祁遥急忙转身,吓得隋心猛一缩手。

    没想到祁遥会心一笑,丝毫不在意:“这有什么,小流氓你记好了,缺钱或者有麻烦了,找我就好。”

    “谢谢祁公子。”隋心笑了,暗暗盘算着,还是先赔了贺老板才是,尽管和直接让祁遥付没什么区别,不过来日方长嘛,等有钱了可以多还他。

    “不过,我有一个条件。”祁遥眯着眼睛笑了,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发愣的隋心额头。

    “但说无妨。”

    “我啊,因为一些特殊原因,比较讨厌别人直呼我姓名,所以日后无论叫我祁公子还是别的什么都可,尽量不要叫祁遥,不然我难免会失控。”祁遥说道,眼神中再次透漏出黯淡。

    与那时提起自己故人时的眼神无异。

    “嗯,我知道,”隋心笑了笑,“那你更喜欢别人叫你什么呢?”

    “哈哈哈,别人叫我什么都无所谓。”祁遥看着面前这个没有沾染过一丝污垢的少年,突然又后悔了。

    自己好像不该出现,可又担心出了意外没人看着,要是交给宫师厌那个小子,说不定会出更大的幺蛾子,扔给周纯阳吧,心里又不是味儿,怕那个穷书生心窍不通一根筋,将来再苦了小流氓。

    当真是局外人念念不忘局中人,局中人快意潇洒却又处处碰壁。

    “不过,看在你这么像我故人的份上,我准许你叫我阿遥。”

    “这个称呼有什么特殊含义吗?”

    “那当然了,这可是我……”祁遥“我”了半天也没有“我”出所以然来,隋心就这么静静看着,听着。

    “罢了罢了,你随心就好。”

    “我本来就叫隋心。”

    两人都笑了,虽然是在来回扯车轱辘话,可这种感觉,隋心却觉得已经很久没有过了,相比于听周先生略带枯燥的讲学,这倒没有那么多拘谨了。

    上次这么开心,好像还是几年前和颜家二郎东聊西聊,他在溪岸捉鱼,忙得忘乎所以,却还是喋喋不休地吹嘘着自己的哥哥有多好,跟天上的菩萨佛祖下凡一样,普渡众生普渡自己,有什么好的东西都留给自己,还从未发过火。

    我不允许有别的姑娘看上我哥,因为她们都配不上,一群癞蛤蟆,想吃我哥这个天鹅,姓颜的少年有些愤怒,一个趔趄,差点摔进溪里。

    但当隋心问到他哥哥在哪里时,姓颜的少年却沉默了,说了一段云里雾里的话,眼中好像还隐约有泪花可见。

    不过隋心不记得他说的什么了,只是觉得那种轻松的感觉很自在,和现在一样,有人愿意和自己吐露吐露心声或闲聊,就挺好。

    “对了,我还没有问,你借钱打算做些什么呢?”祁遥心中有些好奇。

    “那当然是……”

    隋心话没说完就感到吹来的一阵寒风,紧接着便打了一个喷嚏,浑身冷战。

    他忘记现在正是倒春寒,丝毫没有春天的温和,而自己的衣衫又向来单薄,免不了风吹受冻,以往都还受的住,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这次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冷。

    “怎么了!”祁遥忙问。

    “没事……只是有些冷。”

    “等一下我。”祁遥向一边跑去,跑了几步回头又看了看隋心,愣了一下才继续。

    我可真的榆木脑袋,多少年了还没有一点长进啊。

    不久,祁遥便拿来了一件披肩,不由分说地盖在了隋心的肩上,逐渐挡住了风寒。

    远处的贺老板破口大骂:“祁遥你个死全家的东西!拿大爷我的衣服去当活菩萨!活该你留不住他!”

    由于离得比较远,隋心只听到有什么人在大声嚷嚷,刚想回头看,就被祁遥伸手挡住了:“没有什么好看的,借了一件东西而已,会还的,还有,那个贺老板的摊子我赔了,你无需再多想这件事了。”

    隋心有些不知所措,就点了点头。

    “你个狗啊!祁遥!这一次你信不信他还身死道消不得安宁!”贺老板仍是在破口大骂,不过祁遥悄悄在二人身边施了一道气,隔绝了难听的叫骂。

    “让阿遥见笑了,兴许是天冷了,这才……”隋心摸着身上的披肩说道。

    毛绒绒的很暖和,还是第一次穿。

    “这有什么,”祁遥打断了隋心的话,“天这么冷定是老天爷不会做事,冻着天下人而已。”

    隋心随口道:“这么说来,老天爷的脾气还真是捉摸不定,那么久没下雪了。”

    天下十二年未雪,每年冬春皆仅有寒风至。

    “怎么,喜欢雪吗?”祁遥觉得隋心说这话时总像是带着几分遗憾。

    毕竟少年与雪,如花与天涯。

    少年以雪作江湖,花以天涯游天下。

    “还好,只是对雪的记忆已经模糊了,毕竟那么久了,多少还是有些想念的。”隋心说道。

    只记得,自己最后一次见雪,就是那次和周先生从破烂客栈里出走吧。

    “哈哈哈哈,那你可有福了!”祁遥大笑。

    “什么有福?”

    祁遥轻俯下身,原本比隋心高上一头,此刻却放低了,将隋心身上的披肩拉正。

    “因为我啊,昨晚夜观天象,算星势察气运,今日当有大雪来啊!”祁遥故作正经地说道。

    隋心只当他是在逗自己,便顺着:“那这场大雪何时来啊?”

    “还要等等。”

    说罢,祁遥又是跑向了贺老板的方向,抢下了后者刚刚撑开的伞,又扭头回来。

    不过这次隋心看见了,笑了笑,挥着手说道:“阿遥!用完伞要还啊!”

    祁遥愣了一下,很快便撑着伞来到隋心身边,将后面的叫骂声置于耳后。

    “你个天杀的够了没!你信不信大爷我现在引一道天雷劈那个小流氓身上!让他现在就灰飞烟灭!”

    但是声音依旧被隔在了那道气的外面。

    贺新郎愤懑不已,嘟囔一句:“就你祁遥横行霸道,看见隋心就七荤八素,大爷我认识他可比你久了不知道多少年,身上哪有痣都清楚。”

    突然,一股黑色的气缠绕在贺新郎的身上,发疯一样想要钻入其体内,还不断发出阵阵低鸣,爆发出凛冽的气息。

    “好好好,我管住我的嘴行了吧,您老人家有通天修为,我成人形多不容易,放一马留一线,日后江湖好相见。”贺新郎连连带着讨好的腔调说道。

    黑气骤然一紧,消失了。

    贺新郎面前只留下了一句祁遥的话:隋心你还说不得。

    只有眼角的痣,才最好看啊。

    祁遥将伞撑在二人头顶,说道:“是该下雪了。”

    隋心刚想笑,然后便听到很多人的惊呼。

    “啊啊啊啊下雪了!”

    “老天爷开眼了!居然下雪了!”

    “这是祥兆啊!瑞雪兆丰年啊!”

    一片片洁白无瑕的雪花落下,伴着清风,悠悠飘向地面,将这个世界染白了。

    隋心惊了,不自觉地伸手去接,肩上的披肩快滑落了,祁遥忙用一只手扶住,另一只手的伞仍稳稳当当停在二人头上。

    雪在手中凉凉的,像是接住了前十几年的所有积怨和眼泪,化在手心里,湿润了枯燥和平庸,带来了阵阵惊喜。

    隋心慢慢向前走着,祁遥静静跟着,扶着身边人。

    雪下得密了,捎带着雨丝,远看上去混在一起,如烟如雾,洇在空中,二人似在画中游。

    白衣徐行轻胜雪,满天素柳雨如烟。

    隋心突然停下了,想起了什么,问向一旁的祁遥:“阿遥,我们之前可曾见过?”

    祁遥也跟着停了下来,显然有些意外,回答道:“没有……何故行如此之问?”

    这一次,隋心没有回答,摇了摇头。

    他记得自己六岁那年,有一个和现在身边祁遥很像的人抱了自己,在漫长的冬夜走了很长很长的路,先生把从客栈带出的破被褥披在两人身上,在后面跟着,走到了天将明。

    那时自己好像迷迷糊糊的,才受到了委屈,没有和周先生说,趴在背上睡着了,还做了很长很长的梦。

    梦中,隋心走在一条满是大雪的路上,狂风不止,吹得满天雪四处飘零,他的腿好像被什么东西给拖住了,像是人,又像是非人的活物,口中还在喃喃低语:“救救我!救救我!大人,别丢下我们!”

    隋心猛地抬头,才发现身后的雪地里,不知道有多少这样低语的“人”躺着,衣不蔽体,肤白如雪,大多数疤痕遍布全身,还淌着血,将周围染的一片血红。

    突然那片血红流动了起来,“人们”也狰狞了起来,一齐喊道:“为什么!为什么不救我们!你只顾你身边人!丝毫不顾苍生了吗!”

    隋心有些心悸,一边后退,一边说道:“不不……不是我……我没有……”

    “人们”缓缓站了起来,一个接一个扑向隋心,吓得隋心向后跑去,沿着那条路。

    路的尽头,站着两人,一人身着红黑长衣,披肩散发,腰间别一银铃,另一人戴着一个斗笠,裸着上身,上面的线条和流着血的伤口触目惊心。

    隋心不自觉停下了脚步,身后的“人们”追了上来,面前的两人迅速向后褪去,就像倒入海中的墨水,向四方扩散开来。

    一只白皙的“手”从后面勒住了隋心的颈部,紧接着就是无数的“手”袭来,撕扯着他的身体,却没有一点痛感,只觉得是无尽的恐惧和窒息萦绕着。

    ……

    男子觉得怀中的隋心身体发热,皱了皱眉头,叹了一口气,对着身后的周纯阳说道:“我恐怕真要与他无缘了。”

    周纯阳叹息道:“祁公子,何必呢。”

    祁遥想要把隋心给周纯阳,却感到一阵蠕动,隋心半睁开了眼睛,嘟囔道:“好讨厌下雪……”

    讨厌下雪吗……

    “是我杀气过重了,先生,还请您照顾好他,此生的金玉良缘交于他人吧,我只求能够看着他平安下去就好了。”祁遥将怀中的隋心放到周纯阳背上,又把被褥披了上去,看了又看,还是走了。

    隋心又陷入酣睡,像是摆脱了噩梦。

    自那以后,天下十二年未雪。

    如今,再次下雪,隋心觉得那夜好像清晰了起来,更觉得现在身边的祁遥和自己有些不可磨灭的联系。

    十二年前,自己受了梦魇,一句厌雪,天下再无雪。

    十二年后,自己愈发落魄,一句念雪,天下雪遮人。

    不过两次,都有一人在自己身旁,从漫天大雪到漫天大雪,遭遇不同,心境也不同,唯有安心,贯彻始终。

    天下人只觉得,瑞雪兆丰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