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一瞬间，泰山众生神思突生一阵恍惚。

    每一个人都察觉到，“马仙洪”身上产生一种莫名的变化，那种气度雄远不似人间的神圣风采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风恬浪息、静谧如梦。

    既是恰如其分的安逸，也有着难以明说的和谐。

    “马仙洪”抬头看天。

    玉皇顶数万双眼睛也随之而动，数万张口齐齐惊呼！

    天宇激荡汹涌，好似一只又一只无形大手搅动天道，要在这宇宙破开一个大洞。

    风云变幻，日月旋转，天地为之动容！

    人们立刻惊觉一件奇事，所有心神竟然全部被台上之人吸引，就连天地的巨变都丝毫没有察觉！

    “安静。”

    一声平淡的叮咛传来，犹如在所有人耳边响起，细细分辨，又好似源自心灵深处。

    泰山上的异人们情不自禁地停止叫嚷的嘴巴，但下一刻，他们才知道原来是自作多情。

    天倾的异状突然停止，宛如世界末日恶象变幻成祥云瑞彩，万千清圣之气挥洒天地。

    原来这声叮咛并不是说予自己，而是动荡的天宇。

    轻轻一言，天地顺服。

    ……

    盯着老马的一张脸，吕瓢露出略带无奈的神色。

    明明让低调一点，结果仍旧是这般浩大的天地异象，只不过是换了个表现形式而已。

    无论是对待自己，还是对待别人，吕瓢一向不会勉为其难。

    “算了，好话不说二遍。”

    嘀咕一句，看向神州的广大异人们，还是抓紧时间办正事吧！

    俗话说得好，“人到一万，无边无岸；人到十万，彻地连天”。

    神州记录在案的异人数量为一万五千，但炼炁修行的人远远超过这个数目。

    上山买票还要展现相应修为的制度，刷下去一大批滥竽充数的。

    眼前的人虽然没到十万之巨，却也非常夸张。

    望着黑压压的人群，吕瓢真想把事情办完就立刻闪人，但一些场面话还是要说的：

    “诸位……”

    刚起个头，吕瓢就开始从身上摸索起来，意外也不意外，还真就把手机翻了出来。

    看下时间，愣了一下。

    受到仙灵界那边传来的伟力影响，天空被搅得乱七八糟，靠天色根本分不出时间，没想到都已经到了晚上。

    身为社交苦手，刚想用“晚上好”这个烂俗开头作为开场白，吕瓢忽然想到自己现在是“马仙洪”。

    这样的话哪里还有什么开场白，开场早就被老马装完了！

    要是一声“晚上好”脱口而出岂不露馅，让人猜出“马仙洪”换了一个人？

    同一时刻。

    异人们也有点傻眼，实在是“马仙洪”浑身上下摸手机的行为举止，太接地气且不知所谓了。

    再联想到前一秒那天威浩瀚、神鬼莫测的惊世气度，有种三观被撕裂的奇异感觉……

    现场气氛古怪，吕瓢看看手里拿着的手机，再看看漫山遍野的异人，整个人变得眼神飘忽、脸上浮现出茫然若失的呆滞模样……

    ……

    同一时间，真正的马仙洪也有了一丝后悔的情绪，把一切托付给吕兄，果然还是稍欠考虑。

    吕瓢接管了他的身体，可没有封闭他的感知。

    这货正用自己的“视角”，第一人称观看的现场直播。

    他由衷的有点担心，吕兄该不会当着神州全体异人的面，再一次让自己丢个大脸，彻彻底底社死一回吧……

    ……

    就算是吕瓢反应迟钝，也察觉到了症结所在，我现在不是“吕瓢”，而是“马仙洪”呀！

    一想到这里，吕瓢立刻拿出老马的台风气场，气宇轩昂、神采飞扬的非凡姿态。

    若无其事地收回手机，俯首而立，昂首向天，口吻凌厉地冷哼一声：

    “天时将至！”

    异人们恍然大悟，怪不得马大师要拿出手机看时间，原来是参详“天时”！

    虽然之前还不明所以，但“天时将至”四字一出，立刻变成不明觉厉。

    天命在身的九穹口中所言“天时”，必然极其重大，甚至比如会对这个世界造成无比深刻的影响……

    “仙洪…你……”

    对曲彤来说，控制情绪就如同操纵手脚一般简单轻松，同时她也是读取他人情绪的专家。

    此刻她却发现，眼前无比熟悉的马仙洪，竟然半点情绪都不外露。

    简直就如同静功达到化境的异人，收拢所有念头，进入最深的入定状态，心如木石，将自身气氛归于虚无。

    “仙洪，姐姐的提议如何？”曲彤重整心态，恢复心如止水的心境。

    吕瓢看向曲彤，一直以来久仰大名，这还是首次近距离观察马大姐：

    “姐……”

    心里为难，有点叫不出口怎么办？

    “jiejie！”

    曲彤听得直皱眉头，仙洪这语气好生古怪，虽然充满感情，却好像全都是网络上充满不着调的梗味儿……

    吕瓢：“你和我不是在论道吗？”

    曲彤缓缓地点了点头。

    吕瓢目光幽幽：

    “异人求的不是俗道，更何况贵为九穹、代天。

    我们这样的人论道应该纯正清清没有一丝邪气，再不济也是风光月霁的雅事。

    怎么成了名利权谋这些污垢之事？”

    论道就论道，你怎么不讲道德，还要起好处来了？

    曲彤感觉这不像是仙洪能说出来的话，蹙眉回道：

    “异人如何，就算是九穹与代天又如何，仍旧是凡人、凡心、行的也是凡道。

    秉持的道再好，如果无法执行也是空谈，只有在现实中落实才有意义。

    一切还是要以能够脚踏实地，踏踏实实的做事情为基准，做出对这世界最有益的选择。”

    一阵山风拂过，吹得浅发飘起，吕瓢不大习惯地捋顺额前发丝，就连曲彤都是干练的短发，这个当弟弟的竟然还留长发……

    就从这点也能一定程度的看出这对儿姐弟，理想化与现实化的迥然性格。

    吕瓢语气淡然地说道：

    “很遗憾，我不能顺从你的想法。”

    曲彤表现得并不意外，毫无焦虑急切，同样淡然地问：

    “为什么不呢？人要行人之道，损不足以奉有余的人之道才是成功之道。”

    吕瓢断然道：

    “不，你的道路注定失败，我不会把一切都摆在一条错误的道路上，任其往错误的方向狂飙。”

    曲彤觉得“马仙洪”在嘴硬，不止曲彤，所有人都这样认为：

    “你凭什么断言我是错的？符合人心的道路怎么会错？”

    “因为历史上无数例子都证明了你的失败。”吕瓢悠然地踏着步，走向看台边，以更加开阔的视野眺望这片天地：

    “所谓的【天之道】听起来好像大格局大情怀，其实根本一点都不稀罕。

    这世上所有显学、所有被世人称道的思想，全部围绕着【公平】两字展开，底层逻辑都是【损有余而补不足】的天之道。

    所有王朝国家定制的制度法规，追求的也是【均贫富、等贵贱】的天之道。

    踏足【天之道】，不过是最为寻常的行动而已。

    只不过，在人在执行【损有余而补不足】的过程中会逐渐变质，注定要沦落成【损不足以奉有余】。

    土地兼并；贫富差距扩大；官民之间离心离德；规章、制度、法律成为一纸空文，走向早已注定的没落消亡。”

    沉默半晌，曲彤开口说：

    “与其说我的【损不足以奉有余】道路注定失败。

    反倒不如说论证了你的【损有余而补不足的天之道】从最开始就是一片虚妄。

    这确实是一条注定腐朽败坏的道路，可人类也只有这条道路可供踏足。

    没有什么是不朽的，所有一切都在生生灭灭，不断轮回。

    世界的发展总是螺旋式上升、前进的过程中充满波浪和曲折，拿出向死而生的勇气，勇往直前才是正途。”

    “理论上来说，确实没有什么是不朽的，不过……”吕瓢面向曲彤，露出微笑，先是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对方。

    仅仅只是再平常不过的举动，曲彤却从心底生出一阵惶恐，还有那些曲彤的支持者，同样产生巨大的不安……

    曲彤这才想到，九穹、代天、至高无上的至灵，而那原本遥不可触，却因为代天计划已然可及的另一个世界。

    那里就是一条通往天道的康庄大道。

    他们似乎忘了，自己追求的正是不朽的天道，而且正以充满信心与希望的姿态，斗志昂扬地备战仙灵界！

    原来如此！

    泰山上的异人们，都了悟出同一个真理：

    不相信损有余而补不足的天道，就是对自身最为彻底的否定！

    台上，各个流派的前辈宿老们，在神州修行界第一人的老天师带领下，无一例外全部起身，冲着“马仙洪”一揖到底，齐声朗道：

    “拜谢道友点拨之恩！”

    对于修行中人来说，修行就是逆天之行，但“逆天”的含义并不是违逆天意，实乃“登天”。

    从下至上登天之路就是逆天之路，要是没有这份心气儿还修什么道！

    要这人间遵循天道运转，曾经是狂人的妄想，但在今时今日、从今往后，却并无任何不妥不当！

    ……

    台上那些走在修行之道前列的老一辈们做出表率，台下的普通异人们也跟着有所动作。

    张楚岚拽着冯宝宝，把她拉得站起身。

    冯宝宝还是那副不明所以的样子，用乌溜溜的大眼睛瞪着少年，做出无声的询问。

    张楚岚露出一个苦笑：

    “从今以后，人要换一种思维方式才行，看待事物不能再用老一套的眼光，不然就跟不上时代啦！”

    同时无比遗憾地想起了自己的爷爷……

    您老身子骨快不行的时候，干嘛非要去找那帮人拼命啊！

    好好养身子说不定也有机会踏上这条拥有无限可能性的大道。

    错过如此盛事，您泉下有知肯定也死不瞑目吧！

    ……

    神州异人抱拳行礼，整个泰山回荡着相同的一句话：

    “拜谢道友点拨之恩！”

    山呼海啸的呼拜声中，就连吕瓢也是心潮澎湃！

    倒不是他人飘儿了，而是觉得非常武林盟主千秋万代一统江湖的派头。

    戏剧性的场景下特别有参与度、代入感！

    此时此刻，就算以曲彤的心性，也难免感到阵阵失落。

    望着不远处安受着所有异人感谢的大男孩，忽然又萌发出许多快意与轻松。

    她不是不识好歹的人，当然也理解马仙洪的天真梦想，并感到敬佩，而且在心底也是愿意支持他的。

    以前这孩子经常说要建一个村子，收留无家可归的人，帮助陷入困境的人。

    本想等到时机差不多的时候，哪怕会承担很多不必要的风险，她也打算放这个执拗的弟弟出来实践自己的理想。

    就算最后结果是被现实狠狠扇了一巴掌，自己也能安排好一切。

    然而万万没想到，眨眼之间天地剧变，他天真幼稚的理想有了实现的基础，独步天下的手段也终于有了用武之地……

    曲彤轻啪手掌，真诚的祝福：

    “仙洪，恭喜你。”

    吕瓢颔首致意。

    曲彤又发出一声轻叹，淡漠的脸上难掩忧虑：

    “你想让这世界变得更加公平，损有余以补不足也不再虚妄，只不过这条道路仍旧遍布荆棘。

    普通人做好事被人称赞，有力量的人做好事则被忌惮。

    如果是像你这样，拥有改变世界能力的人决定做那样一件天大的好事……

    所有觉得生活还算不错的人，都会忐忑难安，甚至将你敌视，因为你会打破他们现在的生活。

    仙洪，以后小心，待人不要再像以前那样宽厚了。”

    吕瓢刚想继续点头，又立刻反应过来，在心里问道：

    【马大姐劝你呢，要不要答应啊？】

    马仙洪：【行了，别逗我玩了。】

    吕瓢了解完老马当怨种的决心，看来这货仍旧不打算听姐姐的话，重新定睛看向曲彤：

    “我以为jiejie会继续问我怎么实现消除人与人之间的差异化。毕竟完全可以预见的是，那样会在世上造成巨大的动乱。”

    “不破不立，凡事成大事，有所牺牲也在所难免，姐姐相信你一定能过成功！”

    曲彤是一个输得起的女人，仍旧予以鼓励，瞧见眼中的淡然自若，想到马仙洪也并不是彻底胡来的人，心中一动，依言问了一句：

    “你具体要怎样做呢？”

    “自始至终，我从没打算伤害任何人，既不是重新分配这世上的利益，也不是单方面的给予供人索取……”

    吕瓢摊开了手，律风内丹从遥远的虚无之中来到这个世界，漂浮在虚拖的手掌之上：

    “我来给这片天地定规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