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宗，外门。

    掌教看着底下几十个正兴奋地交谈的男男女女，用力咳了几声，外门弟子们顿时识趣地安静了下来，但还是有窃窃私语的声音。

    也由不得他们不兴奋，今天就是他们由外门弟子正式转为内门弟子的日子，他们中的大多数经历过招收外门大会、被挑选成为青山宗的外门弟子以后，已经在外门修炼了不少时间，短则一年，长则两三年，今天在他们之中将要挑选出新一届的内门弟子。

    虽然内门弟子和外门弟子只有一字之差，但是细究起来个中区别可大有不同。

    修仙讲究一个法财侣地，但对外门弟子这些东西可以说几近于无，而内门弟子则恰恰相反，不仅能接触到更好的修行方法，能拥有更好的修炼环境，要是运气好，说不定还能被宗门内部的金丹和元婴长老挑中，一步登天成为亲传弟子，那就更不一样了，几乎可以说已经预定了通往仙途的大门。

    青山宗虽说只是一个出了郡就没人知道的小宗门，和名满天下的五门三宗根本没法比，但也已经是本地首屈一指的大门派，对于这些在本地的孩子来说，只要在外面说自己是青山宗的弟子，就仿佛拥有了非同一般的身份和地位，家人就算对着县老爷也能挺起腰杆说话，而成为内门弟子，更可以说是光大了门楣。

    而按青山宗以往的规矩，只要能在三年内达到练气三重的水平，就一定能成为内门弟子的一份子，没到的话也不一定就没人要，但是要看宗门里面会不会有长老看中。

    “楚兄，你上个月刚突破三重吧，这下你可十拿九稳，唉，我落后你一步了。”

    “哪里的话，林兄不要着急嘛，你练气两重也不是完全没有希望。”

    “哈哈，我自己的情况自己清楚，等下次吧，不过不知楚兄打算去宗门哪块？药峰还是戒律堂？我好投奔你啊。”

    “哈哈，哪里轮得到我挑，看哪位长老们想要我吧。”

    人群中响起诸如此类的窃窃私语声，有恭喜祝贺的声音自然也有失望安慰的声音。

    掌教环顾四周，目光掠过看向底下三三两两交头接耳的弟子们，面带微笑，只是在看到那个低沉着脑袋、独自站在角落的身影，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眉头。

    弟子们好像都有意无意避开了她所站在的地方，在她的周围，人群中空出一大块。

    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她异于常人的容貌——竖直的兽类耳朵和发蓝的眼睛，以及这容貌背后所代表的含义：一个人妖混血，俗称半妖。

    人和妖一直都是势同水火的两个种族，死在人族手里的妖怪可以说不计其数，它们的皮毛、骨骼、妖丹可以做炼器、炼丹的材料，而死在妖怪口下的人类也难以估量，妖怪们最喜欢吃的就是富含灵气的人类修士，据它们的说法，修士吃起来格外的甜，简直像饴糖一样可口。

    人和妖结合而诞生下来的生物更是被两个种族同时厌恶，人族称呼他们为半妖，大部分人看到他们接近兽类的瞳孔就感到不适，这会让他们想起被妖族狩猎的感觉，妖族则称呼他们半人，说见到他们的时候总感觉是见到了自己的同类和人族的混合物，令他们感到恶心。

    啧，那个半妖怎么还在？掌教在心里犯嘀咕。算了，今年她就可以滚蛋了。

    念及此处，掌教又咳了一下，向弟子们开口介绍站在自己身后的男子来：“这位是周云师兄，筑基中期，现在是戒律堂钟庚长老的亲传弟子之一。”

    周云微笑着向底下的弟子们摆手打招呼，本来还在聊天的弟子们不由得以敬仰和羡慕的目光看着眼前这个白衣飘飘的男子，连角落里面的那个半妖也抬起头看了一眼，但很快又低下头去。

    戒律堂可是宗门的大峰，负责制定清规，惩戒弟子的言行，同时甚至还管理宗门内部弟子的去向，更不必说它的背后还站着宗门唯二的元婴中期长老之一赵登亭长老，至于另一个元婴中期则是青山宗的宗主大人姜文山，而钟庚长老则是赵长老座下的大红人，但赵长老一心问道，座下没有弟子，所以可以说周云就是距离赵长老最近的内门弟子之一。

    周云把下面羡慕的目光尽收眼底，他咳嗽了几声，把上扬的嘴角掩饰了下去。

    “时间也不早了，我们废话不多说，下面我念到名字的站到前面，”周云掏出一张纸，上面写着字迹，他缓声念道，“楚元海……”

    众人看着他手里的纸张和昂首站到前面弟子的背影，呼吸顿时沉重起来，一个一个名字念出来，众人的心跳也越发加剧。

    没有人注意到的是，周云每念出一个名字，那个角落里的人就耳朵微微动一下，但随之又很快落下去，但是她仍然把拳头微微攥紧着。

    随着名字一个一个念下去，没有被叫到的人气氛越发低沉，周云念到最后，剩下的人也终于不再讨论，只是唉声叹气，被叫到的人自然喜笑颜开。

    “好了，叫到名字的人和我一起走吧，剩下的人继续努力。”周云微笑着说，打算带着众人转身离去。

    这时角落里传来一个声音，很轻的一声，没人注意，但说话者很快就又重复了一遍。

    “等，等一下，能不能等一下。”

    这下大家都听到了。

    正要四散离开的众人循着声音的来源，望向角落里一直低沉着脑袋的半妖，有几分诧异。

    稀奇，怎么听见她说话了，本要离开的人们都停下了脚步。

    周云侧身看着她，微微皱眉说：“怎么了？”

    “是，是不是有什么地方搞错了？”她一开始说话的时候磕磕巴巴的，后面意识到这样说话听不清，又把声量提高了，“我叫林清言，我……”

    “我想我还不至于念错名字吧？”周云负手走到她面前，打断她的话，“你有什么问题？”

    “我是说，是不是应该有我的名字？”似乎不太习惯别人靠这么近，她下意识退后了几步。

    “哈哈哈……”众人听到这句话都开始低声笑了起来，这嘲笑的声音令她本就不多的勇气开始加速消耗，她开始感觉身体有些哆嗦起来。

    周云打量了一下她的耳朵，挑了挑眉，侧头看向掌教。

    掌教凑过来说：“大人，这半妖三年前加入我们宗门的，但是迟迟没能突破到练气三重，所以……”

    按惯例来说，没能在三年内突破到练气三重的都会被逐出宗门，所以掌教的潜台词是这半妖可能在久久没能突破的情况下，为了不被逐出宗门已经开始铤而走险搏一搏周云的关注了。

    “我没有，”林清言大喊了一下，又小声说，“我前几天已经突破到练气三重了，只是还没来得及说。”

    她把灵气聚集起来，虽然比起其他练气三重的人来说显得过于微弱，但是的确是练气三重的境界。

    “唉，这个名单已经确定了，不好改，算了，等下次吧。”周云转身离开，但这话语却让林清言浑身颤抖起来。

    她清楚，要是错过这次，真的会被逐出宗门的，在这里生活虽然孤独辛苦了一些，但是要是到宗门外面去，是有可能被一些散修杀掉的，她虽然是练气三重，但是却可能连练气一重都打不过。

    是的，在他们眼里半妖远远算不上人。

    “你骗人！”林清言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竟然追了上去，抓住他的衣袖，说：“我看见了，我看见你昨天收灵石了。”

    嗯？周云眯起眼睛来，说：“你在说什么？”

    “我，我昨天睡不着，看见你收那几个人的灵石了，就是那几个练气二重的，名单可以改的，我的名字可以加……”林清言指着那几个人，磕磕绊绊地说。

    因为很少与人交流的缘故，她一紧张的的时候，说话条理就不清楚，但是这有些混乱的话语，却让周云心头一惊。

    “你这半妖说什么胡话，我看你想当内门弟子想疯了。”周云一个摆手丢开林清言的拉住他衣袖的手，惊慌之下力气有些大，让后者失去平衡跌在地上。

    “额……”落在地上的林清言发出呜呃的声音，但她没有顾得上疼痛，而是抬起头环顾四周，看向围观的众人。

    然而令她失望的是，每个人都只是远远地围观着，大部分人的脸上甚至还带着狭促的微笑。

    周云把一切收在眼底，又转头看着低头沉默的林清言，心里盘算了一下得失，渐渐有了主意。

    戒律堂本就有遴选弟子的职责，假若练气三重的人数不够，自然要在练气二重的弟子里面补足，而练气二重的弟子数量这么多，挑哪几个自然就有了操作空间，还有一些弟子迟迟没能突破练气三重，不想被逐出宗门，也有心找些门路，一来二去之下，这块灰色地带就成了戒律堂弟子赚外快的手段。

    周云也是第一次担任挑选外门弟子的职责，没想到大意之下竟然被眼前这个半妖看见了。

    只是这件事不细究还好，细究起来怕是千斤都打不住。

    这半妖实在是犯蠢，不通人情世故。要是她私下和他商量，还有可能给她开个口子，但在这大庭广众之下，若是不强硬应对，怕不是有人以为他心虚，更坐实了此事，要是传到宗主那边去，问题就大了。

    念及此处，周云冷哼道：“区区一个半妖，竟然对宗门长辈不敬，为了一个内门弟子的位置，更是诽谤事实。宗门三年荫蔽，不知恩图报，还反咬一口，按宗门规矩，如此德行低下之人，断然不可再继续留在我门。”

    他转过头看向掌教，厉声道：“掌教！此事可否？”

    掌教瞥了脸色煞白的林清言一眼，心里叹了一口气，低声说：“自无不可，全听大人吩咐。”

    “不，不要……”林清言向着周云，竟哆哆嗦嗦地跪了下去。

    她用力磕了三个头，额头磕在石板地上的声音砰然作响，额头靠在地上，她不敢起身，声音带上了哭腔：“清言一时糊涂，求大人不要把清言逐出宗门。”

    周围人交谈和低笑的声音从未如此清晰地传入她的耳中，让她浑身颤抖，但又好像其实什么声音也没有，在一时之间，这个世界仿佛只剩下了她一个人牙关颤抖的声音。

    “杀了他们，杀了他们……”

    有一个声音从她的心底响起，就好像一个人在她的脑海里轻声说话，可是很快声音就越来越大，就像是在愤怒地咆哮，几乎要震破她的耳膜。

    又来了，那个声音。

    林清言感觉头开始隐隐作痛起来，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撞着自己的脑袋，想要从里面出来。

    从半年前开始，她就时不时能听见一些奇怪的声音，总是在她被欺负的时候出现，她以为是自己的脑袋出了什么问题，但是在连生活和修炼就很拮据的情况下，她也没有多余的钱财去找大夫，后来越来越严重，甚至连独处的时候都能听见了。

    “要杀掉你前面那个人其实很简单，你看，他腰间就别着剑，但是却全身都是破绽，你只需要起身把剑抽出来，然后对着什么地方随手来一剑就行了……”

    “你在说什么啊？我一个练气三重怎么可能杀掉筑基期的修士？不管你是谁？不要再在我的脑子里说疯话了，求你……”

    “我就是你自己，我说你做得到就是做得到，站起来！你以为他们会可怜你？”脑海里那个声音就像是君主一样向着林清言发号施令，“把他们全杀了！全杀了！”

    头好像要裂开一样，林清言用手捂住了脑袋，浑身开始发抖。

    周云看见她的样子嗤笑了一下，看着她哆哆嗦嗦的样子，起了调笑的心思。

    “你这半妖倒是有意思，既然你诚意道歉，我也看你可怜，不过磕头我不喜欢，不如这样吧，你学狗叫三声我就让你在宗门再待一年。”

    话虽如此，但在心里他早已给这个半妖判了死刑，过几天就叫人偷偷把这家伙做掉，反正在宗门根本不会有人为一个半妖出头。

    听到周云的话，林清言一点点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周云被她那蓝色的眼睛吓了一跳，那眼里透出的不是愤怒也不是仇恨，而是一种奇怪的漠然，就好像，就好像在看一具将死的尸体，但在下一秒林清言又低下头去，头磕在地上，让他觉得自己是不是太大惊小怪了。

    头好疼……我要干什么来着……我……

    “站起来！杀了他……”

    不知道是不是幻觉，林清言觉得好像有一个人从她身体里剥离了出来，那个人的脸和她一模一样，但是那漠然冰冷的神情却是她怎么也学不会的，她看着那群人，就像在看着一群蚂蚁。

    “站起来。”她冷冰冰说。

    是她在我的脑海里说话吗？

    我能做到吗？

    林清言的身体逐渐不再发抖，攥紧了拳头，冥冥中她感受到了，只要站起来，把剑拔出来，就能……

    “起来，我看下你的脸。”突然一个陌生的男声响了起来，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她的右手被抓住了，被人硬生生拉了起来，她看见一个紧锁眉头的陌生男人不知是何时出现的，拦在周云和她之间。

    那个和她长得一模一样的女人也转头看向他。

    那男子打量了一下她的脸，眉头松了下来，可是当他眼睛扫过她额头被石子磕破的伤口的时候，又皱起了眉。

    “你是外门掌教？”他转头对掌教说。

    “是，许大人怎么了？”掌教对突然出现在这里的许墨感到莫名奇妙，怎么今天还有内门弟子过来？

    “我要收这个女孩做弟子，你登记一下。”

    听到这话，掌教愣了一下。

    抛下这句话他就拉着林清言想走，只是周云立刻把他拦住了。

    “许墨师弟，你这是什么意思。”他眯着眼睛看着许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