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随其后的商枫见两人兀然下落，消失在视线之中，不由脸色一变，急忙将马勒住，马匹嘶吼一声，驻足停在了悬崖边缘，一块石块被踢下，咕噜咕噜地滚落山崖。

    他听见马车跌落在石头上分崩离析的声音，还有沉闷的撞击声，响彻空谷。

    这时他才发现前方是一块平坦的断谷，只有一个小小的口，大概三四丈宽，两侧都是高立的山壁，好像鱼嘴一样向外敞开，向下则是百丈高的悬崖和水波汹涌的河谷。

    河谷中河水日夜奔流不息，切出高崖。

    之前道路的两侧都是隆起的山丘和平缓的土坡，竟然没一人注意到其实他们是驾着马转上了一片地势平缓的山原之上，而前面竟然是个断头路。

    此时呜呜的风从身后吹来，吹动他的头发飞舞。

    无目的风，撞在山壁上，回转奏响犹如鬼号，让商枫不由得惊出一身冷汗。

    “下面当是南洛河的支流，这个小口怕不是被后面一路的狂风削出来的，难怪刚刚马匹顺风跑得这么快。”

    想起掉下去的商景然，他脸色甚为难看。

    没想到她作为这一代最优秀的商家人，英明一世，最后竟是死在了一个男人的手里，硬生生陪人跳了崖。

    想想回去以后若是楼中人问起，他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和她说。

    如果是元婴期修士，可以踏空而行，自然不惧什么高耸的山崖，但在这么高的地方掉下去，怕是连铜筋铁骨的金丹期修士都难以留个全尸。

    不过商景然也许有什么护体的法宝，万一死不了呢？

    “有下去的路么？”他向身后赶来的随从问道，“跟下去看看，死要见尸。”

    “应该是有的……”跟上来的随从看着前方的悬崖，好像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物，突然失声。

    “那是什么？”

    商枫转头看去，发现远处一块有一块白色的东西在阳光下闪着微光，三角的羽翼，像是飞鸟一样悠悠地掠过山谷，缓缓盘旋下坠，可是又远远大过一般飞鸟的大小。

    “什么东西？”他眯着眼盯着。

    随后那白色的羽翼在空中兀然崩解，露出其后的二人，向着下方的河流坠落而去，激起两朵诺大的水花，眼尖的他认清那分明就是商景然和那男人。

    这点高度再加上河水缓冲，可摔不死两个筑基。

    “追上去！”他不明白这两人是怎么飞过去的，但是他见商景然没死，当即扭转马头，向着山下奔去。

    “绝不能让其他商家的人在我之前找到她！”他心里咬牙暗想。

    --

    商景然本来已经闭上眼睛，等着自己掉在山石上。

    在猛然向下坠落的时候，风声忽忽地在耳边吹过，说来也奇怪，她心里竟然没有什么害怕的情绪。

    她曾经在心里预估过自己的死亡，也许是死于某一天任务失败，暴露身份，被人提前埋伏而死，也许是总有一天，终于死在另个一个商家人的手里。

    她听家族里第一个教自己如何易容的师傅说，做杀手这一行风险很高，哪怕是每一代商家家主都不能百分之百地保证闭上眼睛以后，下一刻脑袋还在自己的头上待着，没人知道他们到底杀过多少人，也数不清他们到底有多少仇人。

    那时她还很年轻，连握刀都不稳，回想起来，是连现在的她自己都厌恶的幼稚的年纪。

    于是她问那个师傅：“既然如此，为什么不能不杀人？”

    当她问出口以后，那人面上出现的一缕神秘的微笑，还有那句回答，她到现在都还记得。

    他说：“怎么才能不杀人呢？你要记得，是猩红的影子在紧随着我们的脚步，而不是我们选择了它。”

    那个师傅易容的功夫做得很好，但她只用三个月就学会了，离开前师傅叹息着对她说：“你是很有天赋的孩子，可惜你本来不该在这里的，因为，你还有心。”

    她知道他的意思，有心的人做杀手活不久，因为这样的人握着剑的时候，会质疑自己要杀的人到底该不该死。

    而这世界上谁应不应该死，到头来是说不清的。

    凡间的律法管不到修士的头上，世上也没有一个天道会告诉你应不应该对着眼前这人出刀。

    一个恶贯满盈的修士，可能一开始只是争抢一株延寿的草药给自己将死的孩子，只是踏错了一步，而眼前已经风烛残年的将死之人，也许百年前曾为了增长修为屠光过一个村子，如果不是她接了任务找上门去，他也许能在后半生扮演好一个慈祥的爷爷。

    总能找到一个理由杀人，也总能找到一个理由不杀人，想太多会把人逼疯，所以世上最好的杀手应该是没有心的武器，接了钱就杀人，否则无论这个杀手有多强，都头来也免不了心乱的劫数。

    那之后又过了三个月，她听说那个师傅死在了一场仇杀之中，他易容的功夫依然很好，但终究不能全然扮演成另一个人，他喜欢喝的梨花酒暴露了他，据说那家酿酒庄子的老板娘和他曾经有旧。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她不知道为什么笑了一声，而后沉默不语好几天。

    所以人到底是人而不是武器，是人就没法摆脱这个怪圈，装得再像也不行。

    跳落悬崖的一瞬间，看见底下棱角分明的白石，还有远方映着波光的长河和农家的炊烟，这一瞬间很美，她的心空了一下，像是摆脱了听到商天潭死去的消息后，一直隐隐压在心头的担忧。

    家族的事在生死面前到底还是小事了。

    但在她开始加速落下的时候，有人拉住了她的手，下落的趋势顿减，她开始向前滑去，风吹散了她盘起的长发，长发盈空的时候像是风中娓娓抖动的枝条。

    商景然睁眼抬头，愕然发现头顶是偌大的白翼，像是被放大了无数倍的三角风筝，那人单手拉住白翼，在风的力量下滑向前方。

    那白色的羽翼不断碎裂，向后逸散在空中，又不断从那人的手里散发出来，重新凝结。

    竟然是用灵气构建出来的？商竟然愕然。

    灵气到底是个什么东西至今未有定论，但可以肯定的是，通过修行者，本来无形无质的灵气可以转化为有形有质的实体，甚至能有种种不可思议的运用。

    甚至有人认为借助灵气，修士可以自己从头构建出一个属于自己真实的世界，不管是死物还是活物，都能使用纯粹的灵气模拟出来，如果能成功做到，并且让这个世界里的东西能脱离修士而继续存在下去，就代表这个修士已经实际上成为了天道。

    这种使用灵气来构建万物，以此最终化身天道的理念，就是五门三宗中千灵门的所秉持的道。

    想到这里她开始皱起眉。

    她精通搏杀的技巧，要和任何一个同境界的大宗门弟子对决她都不在话下，可但是要保持灵力在狂风中这样平整和坚韧，这样的控制力连她都无法做到。

    听说千灵门的弟子从入门就开始锻炼自己对于灵气的控制力，筑基期便能化出各种精巧物件，他们又能面对着这百丈高的悬崖，做到这种事么？

    生死之间有大恐怖，恐怕他们从这山崖上面向下看去就开始打哆嗦，运起灵力都难，更别提构建出这么稳定的物件了。

    所以说这人真是某个不知名小宗门的人？

    想起他之前的种种表现，商景然的心中开始泛起怀疑。

    两人从无数山石上面掠过，风声吹过耳边的时候，世界变得很安静，她看着飞鸟悠悠地在身下展翅，头上是将要垂落的云，偌大的天地间好像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像鸟一样飞翔，是人自古以来就有的梦，也是得道之人的象征，她看过门下的修士腾空而起，相信自己以后也一定能修炼到那个境界，只是没想到第一次飞过空中，是在这种情况下。

    既然这样，算你还我车费了。

    想到自己掉在崖间的车马，商景然冷哼一声。

    正想着，她听到许墨一声大喊：“喂喂喂，听得见？我灵气不够啦，要坠机啦。”

    她脸色一变，看向底下尚有十几丈距离的河面。

    从这里摔下去虽然死是不会死了，但是骨头怕是也得给摔散架了！

    “什么？你就不能再坚持一下吗？”她吼道，“控制力这么强，灵气却这么少？你是个什么奇葩？”

    “说得倒轻松，”许墨大声喊道，“有本事你来？”

    此时头上的白翼开始加速破碎，很快就要消失了，两人开始加速下坠，商景然感觉许墨的手在一点点松开，令她脸色一变。

    “你不许松手！听到没有！！！”

    许墨反过来大喊：“你吼那么大声干什么？反正下面是河又摔不死你！都怪你这娘们死沉死沉，把我灵气都耗光了，以后可长点心少吃点甜的吧！”

    在两人彻底落入水面前，商景然最后的咆哮声回响在河谷中。

    “你这混蛋！说谁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