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尊国的男质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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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本官自有办法

    虽然这场乱子被折冲府轻易镇压了下来,但县里比不得军中,到底还要在这地面上维持长久的稳定。来了硬的,还得来点软的才行。

    于是平南县从公账上支了好大一笔银钱补偿给镜湖村的贱户,又免了三年的杂税业钱,总算将事态压了下来。

    即便平南县极力封锁消息,民乱的消息仍第一时间传到了建州。

    应义康气得破口大骂:“愚蠢无能至极!一串的酒囊饭袋!问个供词居然能问出人命来,连县廨都差点被掀了。居然还有脸折腰赔金,求饶于乱民,真个是亘古奇闻!还有什么脸面披这张皮!”

    骂完还不解气,又一连声叫来本州录事、司功两参军:“平南闹出这样动静,今年考课统统记作下等,有不法情事俱依律处分!”

    司功见长官气得脸红筋突,一时犹豫着不敢开口。应义康见二人站在原地动也不动,不免带着气叱道:“怎么,连你也听不懂人话了?”

    正巧别驾有事进来,见长官怒气冲天,参军垂首喏喏,忙上前劝解道:“使君想是为平南民乱之事烦恼。依下官之见,此事虽闹了出来,好歹还未波及别处。若因一时之气,将平南上下考课都记了下等,待岁末报上吏部必定要问个缘由,岂不是自寻麻烦?”

    应义康听她说得实在,虽理智占了上风,到底气懑难平:“若将此事轻轻放过,便宜了那群饭桶,本官还怎么管束僚属?!”

    “涂晦在平南已是任期最后一年,眼看翻了年就要铨选改任。此人平日里惯会阿谀奉承,种种肉麻令人讨厌。这等蠢货还得居一县主官,识人不明、用人不察的过错自在她人身上,使君又何必做这个恶人。本年考课勉强给个中上,把她打发去吏部候选便是。至于结果如何,一切都与使君无干。”

    应义康想到平南县闹出这番事来归根结底与自己脱不了干系,冷静下来一想,还真是这么回事。

    就算那涂晦真是蠢材废物又如何,混过任期另寻去处,管她将来如何。断人前途如杀人爷娘,更别说物伤其类,谁当官还没个出错的时候?还能真做这个丑?不至于,不至于。

    “建州上下都说别驾菩萨心肠,最是肯帮人的忙。”

    别驾见她态度松动,呵呵一笑:“下官年过五十,能得这领绯衫已是侥幸,没几年也要乞骸骨回乡养老了。现在做做和事老,今后也多个捧钵化缘的地方。”

    “本官还有许多地方需要前辈指点,怎么就说起转任养老的话了!”

    一旁的录事与司功见烟消云散,趁两人谈兴正浓,悄悄对了眼色退出了厅堂。

    司功擦擦脸颊的冷汗,暗呼好险,若没有别驾这招化骨绵掌,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向平南县通传这个“噩耗”。与录事一道在廊下站了一会儿,她忍不住开口问道:“平南这事,不知录事意当如何?”

    “使君都高高举起,轻轻放下了,我还能如何?这涂晦虽说平日里贪财好酒、处事潦草,好歹守着这个摊子谁也没得罪,较二位前辈已是不错了。”录事双手拢在袖中,用手肘轻捅了捅司功:“平南县令不好当,你又不是不知道。”

    司功心领神会,轻嘘一声,又悄指了指身后刺史官厅:“听说这事和···有关系。”

    录事挤眉弄眼:“偏要去蹚这趟浑水,可见东阳应氏就是不一样。”

    “那就看看到底怎么个不一样吧。”

    涂县令命人送去建州的礼单和信被应义康原封不动退了回来,还稍带了几句不咸不淡的话。她捏着退信呆坐在后堂,左思右想不知该如何是好。

    不知不觉已是天黑时分,丈夫尤氏怕她腹中饥饿,命人送了些点心来。见她眉头紧缩,不由问道:“这是怎么了,魂不守舍的?”

    “与你说了也没用,徒添烦恼。”

    “我与你生了四儿三女,你休养的时候哪次不是我替你操持,如今倒嫌我不懂了。”

    “好好好,你懂。可是懂又如何,换了你一样没办法。”

    “你且说来一听。”

    见尤氏这样坚持,涂县令也正好无处倾诉,索性将此事来龙去脉说了一通。

    尤氏果不其然也皱起眉头:“别的不说,应义康这态度是摆明了怪罪你呢。虽眼下没有什么影响,可过了一年你便要任满,若没有本州刺史举荐,便在吏部那里留了个说头。平南地处偏僻,儿女们也渐渐大了,总不能在这里耗着。”

    涂县令心里更烦:“说这些有什么用,眼前这一桩且还不知如何了结呢。”

    尤氏白了她一眼:“急什么,我话还没有说完。你且好好想一想,应选人是何等样人,这案子即便出了建州一样翻不起来,那贱户女必死无疑。温州严建进是出了名的死脑筋,又多年没有挪动了,案卷到了手上不挑出些毛病来,怎么显得她老练能干?理她作甚!不过几个贱户,随便拿些钱哄她们画押便罢了。偏司法被严建进吓唬住了,大张旗鼓去拿什么口供,才闹出这么大乱子,连累你面上无光。”

    “确是如此。司法那个饭桶,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早晚收拾了她。”

    “愚蠢之人,留之无用,日后总有机会摆布她。那些贱户这等狂妄嚣张,背后说不得是有人煽动利用。你可曾想过这里?”

    “我已命胡县尉暗中查访,若抓到了背后煽动闹事的人,定严惩不贷。”

    尤氏道:“这些事后功夫你安排下头人做做也就罢了。你心中有数,应义康也不是傻子。平南一向风平浪静的,就是那应选人来了之后搅得四下不安。她家前脚死了女儿,后脚贱户便敢来县廨造反,哪里有这么巧的事!”

    “你的意思是应氏插手盐田得罪了人?”

    “难保不是。还记得刚来平南往建州别驾处拜会,她便暗示你不该发的财千万莫伸手,这才平安过了这几年。上次应选人将那几张地契给你,想必是看你于卫氏子一案出力颇多,欲让给你一分,既是拉拢也是封口。”

    尤氏复又冷笑道:“这次的乱子,摆明是与应氏不睦的人背后煽动贱户作乱。既到了这份上,应氏为了家族颜面,咬碎牙齿也得把卫氏子案做实,事后再好一鼓作气整吞了田氏。案子上你能出的力怕是到此为止了,这些人贯来翻脸无情,用完即弃,要当心她们推你出来顶这个屎盆子。还是要在别处拿捏住建州,这人情她们不领也得领!”

    “依你之见·····”

    尤氏伸出一指戳向妻子脑门:“你啊你,任官也十来年了,怎么遇见东阳应氏便这等畏首畏尾。我问你,建州这些年赋税征缴得如何?”

    涂县令恍然大悟,拍手道:“对啊!我怎么就没想到这一处!”

    “去岁朝廷褒奖应义康,只因她到任建州以来不仅上缴赋税如数,公账面上还略有盈余。建州临海又多山地,哪里就这等风调雨顺、五谷丰登了?还不是靠各县轮流拆借,尽做得账面功夫。”

    “正是。应义康到任以来虽未加开临捐杂税,可现有的那几十项也一样未减,甚至变本加厉越收越多。只她一人得了好名声,累得我们遭百姓唾骂。”

    “这次贱户造反闹事,虽是因逼供出人命所起,难道其中就没有一贯生计艰难的怨愤?卫氏子案横竖翻不了天,盐田又牵扯太多,你还是要借力打力,把事引到这上头来,掐住应义康最在意的要穴才是。”

    涂县令连连点头。尤氏见妻子已想通,便不再多说,挽起袖子将她面前的酒杯斟满,又命人端上蹄髈下酒,夫妻二人对坐而饮,好不快活。

    第二日,涂县令将刁县丞及司户叫至堂中道:“上月靳主簿告病回家休养,看来一时半会好不了。勾检、抄目诸事便有劳二公暂领了。”

    “是。”

    “还有一事。”涂县令一本正经地看向司户:“靳主簿此番告病倒提醒了本官。赋税乃国之命脉,不可有半分差池。主簿年高有疾,处理公事难免力有不逮。为防有失,烦你协助二公将这几年赋税账目重新清点,纠偏补漏,照实造册。”

    司户瞪大了眼,不知长官是何意思。刁县丞耳尖,听她语气着重在“照实”二字,便试探着问:“明公可是要存档以备比部勾检?”

    “倒也不是。造册之后,便请司户亲自送往建州司仓参军处合账。”

    二人面面相觑,看长官不像在玩笑,只能先应下。

    等刁县丞折返回堂中,涂县令又换了一副痛心疾首的面孔,拉着刁县丞的手道:“二公啊二公,怕是大事不好啊!”

    刁县丞大吃一惊:“明公何出此言啊?”

    涂县令重重“嗐”了一声,颓然坐下:“为了那帮贱户的事,使君震怒,怕是要怪罪呢!本官只有一年便要任满,可平南诸位同僚又该怎么办才好!”

    “这···”刁县丞袖手无策,只能先在下首坐下:“本说是送人情,这下成了送人头了!这可如何是好!”

    涂县令把脸一抹,又拿出破釜沉舟的狠练来:“以利诱之,以害惧之。这屎盆子不能平南独个儿顶了。”

    刁县丞脑中灵光一现:“难道明公造册,是为了·····”

    涂县令见她这般乖觉,大为满意,便从袖中取出已封口的信:“待司户造好账册,劳二公将此信连同礼单亲送至使君处。建州这些年的风调雨顺少不得平南这一份力,到底要让使君有个印象才好。”

    刁县丞收了信,两人如此这般商议一番后,涂县令意味深长地道:“二公在平南也有多年,如离了这里另寻去处,舍近求远反倒不美。此番能和使君同乘一条船,岂不是大大的便利?”

    刁县丞得长官暗示,内心大喜:“明公放心,下官必将此事办妥!”

    从堂中出来,刁县丞又拐到东厅。见司户满面愁容,便上前轻拍她的肩:“明公如此安排,必有她的道理。既为佐员,遇事只照上官意思办便是。”

    “二公说得简单。州府每岁勾征核销,各账都是有数的。这时候照实造了送去,臭骂一顿算是轻的,要是惹恼了司仓参军,去使君面前告上一状···在下还指着这点薪俸养家呢!”

    刁县丞拣了地方坐下,一派轻松地捶着腿:“你放心,又不是叫你重造,而是另造一份副册送去建州,好赖不算你的。”

    “二公说真的?”

    “我几时哄你。此事只得可靠的人来做,若缺人手我便安排几个给你。”

    “二三人尽够了。”司户转忧为喜:“之前本底原有数,只按格式造册便是。”

    得了县丞的保证,司户只消三五日便造好了账,又带着亲信书吏亲自送往建州。

    等她动身不久,刁县丞揣了礼单和县令的私信,押了几车礼物悄悄从另一条路出发,堪堪比司户早半个时辰到达建州。

    到了建州参军官房门外,司户到底有些心虚,只在门口挨挨蹭蹭不敢进去。

    正巧司仓参军从官仓旬点回来,见官房外有个人抱着一个大包袱在那探头探脑,便走上前问:“何人在此?”

    司户猛地回头,见是司仓参军,忙行礼问好。

    “原来是你,进来坐吧。”

    待二人坐下,司仓见她紧紧抱着包袱,便问道:“你怎么这时候来了?可是有事?”

    司户“嗯嗯哎哎”了几句,见此时官房内并无她人,方才鼓起勇气打开包袱,将新造的册子摆在案上:“参军,近日本县勾检旧账,发现了许多···呃···一些错谬之处。在下奉主官之命特来订正。”

    司仓参军听了怒火中烧,一把抓起账册劈头盖脸扔在司户脸上:“混账!赋税何等重要,岂容儿戏!还不快滚!”

    司户慌忙捡起账册恳求道:“参军莫要动怒,在下也是奉命而来。既是杀头的过错,难不成还不容改正吗?”

    “你是吃错药了吗?!每岁各县赋税由司户收讫造册,县尉审对,主簿勾检,县令押签送至州府,本参军审验入库造册,录事参军勾检,使君押签后上缴京中。其后还要过尚书都省、度支比部等等关卡。是说改就改的吗?!你几个脑袋够砍的?”

    司户本就觉得此事莫名其妙,又平白无故挨了痛骂,心下更是不忿。老实人执拗起来极是难劝,索性两手一摊耍起赖来:“在下临来前主官亲自吩咐,若是参军不纳,便面呈使君定夺。在下也是奉命而来,完不成事便交不了差。参军想骂便骂,待消得气了,便带在下去见使君。否则···在下也不敢回平南了。”

    平南司户一向老实木讷,遇事从不敢还嘴。司仓参军见她这样,不免也有些生疑。待捡起账册看了看,不由心下大惊:“兹事体大,本参军做不了主。这样,你收拾好账册,我这就带你面见使君。”

    听闻平南县丞亲来拜礼,应义康内心虽不喜,也知不好迁怒,仍和颜悦色地请进正堂。

    刁县丞平时哪得这样待遇,甫一进门便跪倒在地,诚惶诚恐地行了礼,方在应义康给她指的座上挨边坐了。

    “这里不是州府公堂,县丞不必拘束。来,与本官一道品品今年的新茶。”

    刁县丞伸出三指拈住茶盏的边,以袖掩手捧到唇边略沾了沾,便连声称道:“好茶!好茶!”

    应义康微微一笑:“敢问县丞前来所为何事?”

    刁县丞忙放下茶盏,从怀中取出礼单:“下官此来,只为面见使君,略略汇报些在任之事。”

    应义康心不在焉地接过礼单,却从中掉出一封私信来。还未等她问,刁县丞故作大惊之色,忙从座间起身连连称过:“使君,下官不知其间有夹带,这绝非下官之意,还请使君恕罪!”

    应义康轻瞟她一眼,打开信看了起来。刁县丞算好时间,悄悄地向一旁挪了挪臀。

    门外果然响起通传声:“使君,司仓参军请见。”

    “请她进来。”

    司仓腋下夹着一摞账册快步进来,身后跟着缩着脖子一声不吭的平南司户。见县丞也在这里,司户不由大松一口气,紧耸着的肩也放松下来。

    司仓先向应义康行了礼,只对着刁县丞冷哼一声,便将账册置于案上,指着司户怒道:“使君,平南县未经州司下符,擅自另造簿册送至司厅,说是先前有误提请订正。下官本已拒绝,可这浑人在官房内纠缠不休,说要面见使君。”

    应义康放下手中的私信,拿起案上的账册看了起来。刁县丞以手垫额伏在地上,司户则呆站在一边装聋作哑。

    “这账册怎是县丞勾检画押?”

    “回使君,靳主簿告病,由下官暂代勾检。”

    见司仓又要说话,应义康递去眼神让她闭嘴,随即笑着扶起县丞:“胡县尉一人判二司,日常杂事繁忙,主簿又告病,县丞能者多劳,辛苦了。既发现了错漏,理当立行纠正。可平南一县之数牵扯整个建州,略动动都会惊动京中,实在有些难办啊。”

    “下官自发现错谬以来,日夜难安,自觉愧对朝廷。使君不见罪已是宽宏大量,下官实在无颜辩解。”

    见刁县丞这般做作,应义康顿时明白了这二人真正的来意。

    平南司户送来账簿,便是提醒自己,县州本是一条藤上的蚂蚱,在刮民膏、做假账、谎报灾荒的事上谁也骗不了谁,谁也离不了谁。若平南在这件事过不去了,便是一拍两散、玉石俱焚,横竖要拉着建州府一起死。

    刁县丞送来礼单和私信,便是告诉自己,此事仍有转圜余地。说来说去不过各有所图,各为其利,何必将事做得这么绝,鸡飞蛋打,大家面上难堪。不过死了十来个贱户,但这些年的帐也尽可以记在这上头一并抹去。

    “都是为朝廷办事,县丞莫要这般。”应义康咬着牙强笑道:“下头的难处本官尽知。建州年时不丰,赋税征缴困难。平南是下县,人少地薄,贱户又多,更是难上加难。但有赖平南及诸县之力,这些年比起周边各州已是不错了。”

    司仓瞪大了眼睛:“使君···”

    “账目的事就先这样。若没有别的事,你们先去吧。”

    挥退司仓等人,应义康将账册卷成一团掷于角落,只将那信置于案上,紧盯着刁县丞:“县里的意思,此番民乱根源竟在赋税征缴上?”

    “使君知道,这些年各县抛田弃土的流民日渐增多,租赋征不上来,只能用朝廷没数的杂税、业钱来填。就拿平南来说,当年为修镜湖堤开征的土方税,为修葺码头加征的海获税,还有代征的丝税、业钱等等,累积下来也不是小数目。贱户造反,县中多有拍手称快者。难保不是因此而起,只是寻个由头闹将出来。要真被有心人利用···”

    “背后何人指使?”

    “目前只查到一个叫木青的贱户,来历十分可疑。从种种迹象来看,他就是为此而来的。事发之后此人便离开平南,不知去向。”

    “一个贱户哪有这等见识胆量,背后恐怕还另有其人。”

    刁县丞压低声音:“不论背后是谁,此番既然得手,难保今后不会故技重施,或是捏着此事做把柄要挟州县。不瞒使君,今年平南赋税上较往年更加艰难,为了稳住闹事的贱户又白填进去许多。与其留着这一二百张喂不饱就要乱说话的嘴,不如···”

    “纵如此也填不了这么大的缺。”

    “百姓的赋税征不上来,士绅富户们总要为使君分忧一二。镜湖村旁有一大片田地如今是田氏所有。动一动田氏,就不愁别家动不了。”

    应义康心知平南是借机表忠,于是欣然而受:“诸公这些年于公事上出力颇多,本官心中有数。既如此,便依从县中处置。兹事体大,务必要做得干净。”

    “使君放心,下官这就回去禀告主官,定保无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