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尊国的男质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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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人各有志

    元正之日后便是新年正月,长宁连下了几日大雪,树梢屋檐下结了长长的冰挂。天寒地冻,上了年纪的宗室勋贵、朝廷老臣不约而同犯了老寒腿、哮喘咳疾,往日为主操持的皇夫也在病中。虽是年节,宴饮聚会之事少了许多,有些冷清。

    探过皇夫的病,道祯披着厚银狐毛大氅站在庑廊下,看不远处空地里几个年幼的宗室和五姓子弟打雪仗,其中一个穿着黑貂里银红缎面皮袍的正是瑞王世子徐宜端。

    一年不见,长这样大了啊,道祯暗自感慨。

    宜端生得酷似其父,灵巧活泼,聪慧过人,素为瑞王夫妻所钟爱。此刻与一群顽童嬉戏,笑声朗朗,甚是可爱。

    道祯不免以嫡亲姨母之心代入,怎么看都觉得自家侄女最为出挑。

    这时,一群内侍内人簇拥着一名十岁左右的女童踏雪缓缓而来。严寒迫人,女童穿着臃肿厚实的皮袍和厚夹丝絮的锦裤,还裹着一件水獭里的毛大氅,兜帽外的毛缘领几乎将她苍白的瓜子脸遮住大半。

    待走到近前,内人上前半步轻声提醒,女童方注意到道祯,忙行礼问好:“宜隽见过姨母!”

    “太孙好。听说入冬你就病了,现在可好些?”

    “谢姨母关心,已大好了。”

    徐宜隽乃太子庶长女,也是唯一的女儿。太子主君何青昀怜悯她,将她留在身边照顾。与身强体壮、活泼飞扬的瑞王世子相比更显得可怜。

    道祯即便与太子不对付,对宜隽却十分同情。见她裹着这么厚的衣服仍冻得发抖,不禁关切地道:“你是来给主父问安的?主父已服了药睡下,一时半刻不会见人,你不如先回去吧。”

    宜隽露出失望的神色,虽答应了却不见移步。

    “怎么了,有什么为难的地方?”

    “出门前,殿下命我一定要见到主父,将这盒丹药呈上。这是···殿下费了很大的功夫得来的···”

    道祯见她提到太子时很是畏惧的样子,心中颇为不忍:“既如此重要,殿下或主君为何不亲自前来呢?”

    见宜隽低头不语,道祯直言道:“你是太孙,主父总有几分慈爱,会要留你多坐一会儿。想必嘱咐了你借呈丹药仔细察看主父病势吧。”

    宜隽的头垂得更低了,苍白的脸上浮出一片赧红。

    道祯知道她素来懦弱,也不再多言,而是微扬了下巴示意不远处那群嬉戏的孩童:“都是来向主父问安,吃了闭门羹的。你若想等,便找个暖和的地方,不要与她们在雪里玩闹,省得着了寒。”说罢便转身离开。

    刚走出偏殿,道祯就听身后一个稚嫩的声音喊道:“姨母!”回身一看,是宜端小跑着追了过来。道祯忙张开双臂接住她,搂在怀中亲昵地道:“雪地路滑,也不怕摔坏了。”

    “我早就瞧见姨母了,本想过来问好,却见太孙走了过来,便让她先了。”

    “你倒机灵。这样乱跑,可有人跟着呢?”

    宜端并不答话,只笑嘻嘻地伸出白胖小手摸了摸道祯的脸。

    道祯知道她随母久居蜀地,与堂姐宜隽疏远,便牵了她的小手往庆善堂走去。

    宜端年纪虽小,却很会察言观色,加上嘴甜舌巧,一路下来逗得道祯开怀大笑。

    正走着,忽见瑞王领了人在御园中四处寻找,便低声对宜端说:“你母亲不见你,正着急呢,一会便说是我带了你在园里玩。”

    宜端忙点头,大声叫道:“阿娘,我在这里!”

    道用听见女儿的声音,急急地走过来。见母亲板了脸要教训,宜端忙躲到道祯身后。

    “阿姊,是我带了她在外头玩的。小孩子一年才来一次,四处逛逛也无事。”道祯替她遮掩。

    道用脸色稍缓:“这孩子一大早招呼也不打就跑出去,身边只带了个差不多大的小奴,甚是该打。”

    “小时候我那样闹腾,阿姊从不见这样生气。毕竟是做了娘,不一样了。”

    “你小时候身子骨弱,便是淘气又有谁真敢下手管教。”道用想起从前,语气也软下来:“如今你长大了,听说年后圣人有意让你入朝历练,可不能再任性了。”

    道用性情端重沉静,言行有度,只因体型肥胖、行动迟钝,又不善迎奉,于女皇面前并无多少恩宠,一成年便遣去了封地。

    道祯一手牵着宜端,一手携了道用相伴而行:“二姐久在蜀地,与地方甚是和睦,于民生也多有贡献。这次回京,圣人要下旨为二姐再加食邑和护卫呢。”

    “圣人厚爱,受之有愧。”

    等奶姆赶来接走了宜端,道用见没有旁人,略一思忖方道:“我虽远离京师,朝中之事也有所耳闻。近来听闻朝廷有意改革榷盐,我却不认为这是个好时机。天下之赋,盐利居半,宫闱、服御、军饷、百官俸禄皆仰于此。鼎故革新,自当以平衡稳进为先,不可急成冒进。卫氏子案后,地方闹民乱的事渐渐多起来。榷盐又关系国计民生,若措施不当···”

    说到这里,道用止住了话题没有再说下去,而是将手笼在袖中,面无表情地看着远处阴沉的铅云:“参天巨木,根朽枝枯,非一日之疾患也。”

    道祯随手替她掸去肩头的碎雪:“阿姊既有此虑,与其在蜀地做个闲王,还不如回京任职,为圣人分忧。”

    道用瞳孔猛地一缩,鼻翼轻不可见地动了动。看道祯态度真诚并无恶意,她才敷衍地笑道:“但凭圣意决断。”

    道祯笑着摸了摸姐姐圆滚肚子上勒得死紧的玉带:“都说宰相肚里能撑船,依我看阿姊肚量之大,才是全天下无人能及。”

    “唉,你这孩子真是···”

    待送走道用母女,道祯独自一人向庆善堂走去。

    顷刻间,漫天大雪如搓盐扯絮一般降下,所有光鲜、堂皇、污浊、阴暗皆被洁白的雪掩盖,目之所及,皆是茫茫。不过一朝冰消雪融,该有的还是有,该在的还是在,不会有任何改变。

    道祯拣了一条无人走过的小路,一脚踏进,雪深没过小腿。

    她一步一顿艰难前行,想踏出一条属于自己的路来。

    庆善堂内外布置一新,正堂大薰笼里焚着青木香,一溜小几上是精致金银器,盛放着糕点干果等物,还摆着隆冬时节甚是难得的鲜花鲜果。皮裘锦衣的少女们或歪坐或半躺,热切地交谈着。

    等道祯走进来,众人忙起身拱手:“大王!”

    除各位看官早已看得厌烦的应九光、李家姐妹、任敬甫、孟从行等人外,今日还多了一名肤色黝黑,浓眉大眼的少女,乃是出身陇南唐氏的唐晓佩。

    “许久不见,你竟变成个黑将军了!看来北境练兵苦不堪言哪!”

    九光笑道:“一大早,这歪胡喇便急匆匆跑来我家,说要进宫来见大王。大年节的进来一趟麻烦,人少了无趣,我便把这几个无事忙都一起拉了过来,陪大王饮酒开心。”

    “既如此,怎么不见酒啊?”

    李牧神秘地从身后拽出一个坛子:“这是良酝署试酿的新品,我已先替诸位试过毒了。”

    任敬甫喜滋滋地倒掉手中残茶,将茶盏怼到李牧脸上:“那我再替大王试试毒。”

    第二十七话音未落,她已被应孟等人呼喝着压在身下:“几时轮得到你!后面排队去!”

    道祯已经习惯了她们这样吵闹,只对晓佩道:“这次回京,你能停留多久呢?”

    “原本准备过了上元节便回朔方,昨天姨母去了一趟郡公处,回来对我说可能要多住些时日。”

    “哦?是有事?”

    晓佩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郡公意欲安排我出任凤翔副兵马使,跟在陶丹冉陶大帅身边历练。不过还得在兵部过流程。”

    “恭喜恭喜!将将二十岁便能出任节镇兵马使,大梁恐怕找不出第二个了。”

    晓佩的脸更红了几分:“去年随姨母一道平原州贱户作乱时,侥幸立了功,不过能有这个机会还是靠诸位长辈抬举。对了,听说出了正月,大王也要授官入朝做事了?”

    “岂止是我。”道祯朝旁边正哧哧笑着喝酒的几个人努了努嘴:“一个都躲不过。”

    “前头恭王廿四之龄还未开府,大王肯定也要往后拖个几年,能先出来做事也好。”

    “我不像你这样有追求。我只想去封地做个逍遥闲人,游山玩水、牵黄擎苍,不比经年累月窝在官房里焚膏继晷、案牍劳形来得快意?”

    晓佩不以为然地笑道:“大王又在说笑。”

    “依你说,我该向圣人求个什么官呢?”

    “御史台。”九光突然靠过来插嘴:“御史台是个好去处。”

    “什么?!”道祯怪叫:“我是脑子有洞吗,去那个地方。”

    晓佩亦不敢苟同,连连摇头:“是啊,什么正经人会想去御史台啊!都说御史台把人当牲口,任凭你一个好人只要去了那里,一年压抑,两年郁结,三年就要变态啦!”

    九光嘴里叼着一根下酒的蜜渍肉脯慢慢嚼着,好一会儿才说话:“我觉得还行。”

    道祯白了她一眼,对晓佩道:“其实我已经想好了。既躲不过,就找个到点下值、从不点卯、俸禄不少、离家又近的好去处。”

    晓佩睁大了眼:“还有这样的好去处?”

    “有!怎么没有。我就瞧上了秘书省,去当校书便不错。”

    这下所有人都惊掉下巴,不敢置信地望向道祯:“校书?大王想任校书?”

    道祯板起脸:“怎么,我不合适吗?”

    “呃···”李昕勉强收回下巴,含着舌头修饰了一下措辞:“经史文赋不是大王擅长,和秘书省那群酸文腐儒在一起,恐怕不是很自在···”

    “今科状头顾殊已由吏部下告身任秘书省校书。”道祯提起这人,不知怎的有些反胃。但还是忍了下来:“我正好去跟她讨教讨教。”

    “顾殊是怎么惹到大王了吗?”九光直言不讳。

    “胡说什么!我就不能与伴芝兰、揖取清芬,提升个人修养品味吗?”

    骗人。众人迅速交换了肯定的眼色,这顾殊一定是哪里得罪她了。

    道祯犹自喋喋不休:“我等授官入朝都是从低品而起,更要登高望远、胸怀广志,别总想着什么千牛卫、左右卫,多往机要清贵之处去。”

    孟从行心有悸悸:“可去了也无用啊!那帮清流士人本就对我等门荫子弟戒心甚重,不被骂死也会被挤兑死。”

    “我堂堂英王,谁敢骂我?大不了···少说话少做事。”

    李牧却道:“为何总盯着京中?依我看,外放也不失为一条出路。”

    “正原说得有道理,天地广阔,外放未必不能有一番作为。”晓佩赞同道:“莫非你也有意向了?”

    “还未决定。大约是丰州吧。”

    这下连道祯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李昕更是惊得站了起来:“这是什么话?你知道丰州是什么地方吗?被河北虎狼夹在中间,北边一江之隔就是北齐,吏部选人都是要抓生死阄的,你跑去那里做什么?祖母、阿娘知道吗?”

    “哼,贪生怕死。”李牧脖子一拧,毫不在意。

    “你!”

    九光忙站起来劝道:“不是还没有决定吗,急什么。正原,你为何要去丰州?”

    “人生乏味,想找些刺激。民间不是有句俗语,富贵险中求嘛。”

    李昕猛地一拍案几嚷道:“你是豫陵李氏宗孙,还要求什么富贵?我看你就是中邪了!”

    “你才是中了好吃懒做啃老本的邪!”

    眼看姐妹俩争吵中撸起袖子要动手,众人纷纷来劝。道祯被吵得头痛,只好拍了拍案几:“行了行了,还在过年呢。”

    李氏姐妹气呼呼地坐下。任孟等人忙一左一右将姐妹二人隔开,又拉扯着喝了两三轮酒,说了些京中逸闻,这才各自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