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旺守着炉子,一时有些失神。
他能用钱买到泥腿子即便攒上一辈子钱也买不起的貂皮大衣,那大衣柔软光滑,闪烁着令人炫目的光泽,仿佛穿在身上就能拥有无尽的尊贵与荣耀。
他能用钱买到泥腿子一辈子都无法亲眼见到、亲手触摸到的御用龙床,那张床雕刻着精美的龙纹,金碧辉煌,象征着皇家的权威与地位,仿佛躺在上面就能拥有整个天下。
他还能用钱买到泥腿子连想象都想象不到的珍贵艺术品,如名家的字画、稀世的玉器、价值连城的珠宝,这些艺术品不仅代表着极高的审美价值,更是身份与地位的象征。
他曾经荣华富贵,吃过山珍海味,穿过绫罗绸缎,睡过京城名媛,连姨太太都娶了好几房。
佟旺虽然败过家,但怎奈祖宗基业雄厚,即便老年后身家不及过往之百一,却仍旧能够潇洒快活。
然而眼下却不同了,一切都得拿票说话,钱不那么好用了。
让他跟泥腿子一个待遇吃定量,他哪受得了这个?
他压根就瞧不起泥腿子,有钱人消费也是一种贡献嘛!
佟旺一家老小的定量都不高,前阵子还能花钱下馆子、去店里买罐头、糕点、干货,倒也没太受难为。
谁知不孝子一条赌博的恶习一下子将一大家子人彻底拉向深渊。
想到这阵子各个店门前的长队,佟旺摇头。
享尽荣华富贵的人,哪曾受过这样的委屈??
佟旺试过跟朋友们借粮,可往来无白丁,朋友们也都是不差钱的主,不约而同的都跟佟旺倒起了苦水,有钱、没粮、更没肉。
话里话外都是一個意思:“佟二爷,您要是有吃饱肚子的法子,可别忘了咱这昔日里的老兄弟啊!”
佟旺那个气哦,这要是放当年,老子一定让这帮王八蛋知道花儿为何这样红!
可这是新社会,佟旺只能放弃幻想。
其实,佟旺还知道一条明路——侨汇。
自己那帮朋友们家里有海外关系的,曾偷偷给自己透过话,可以找海外关系往国内汇物,或者汇钱。
汇物的话简单,直接从海外邮寄过来即可,粮油等物资均可免税。
汇钱的话,得先拿着汇款凭证去人民银行汇兑。
当然,最终拿到手的肯定不是绿票,而是人民币。
除了人民币外,还会根据汇款金额配发侨汇券,配合侨汇证就可以去华侨商店买东西了。
每收到价值100元人民币的侨汇,可凭侨汇证购买大米21斤、食油3斤、棉布10尺、食糖5斤、猪肉2斤。
但是,华侨商店的东西它不便宜啊!
1美元兑换2.4618元人民币,佟旺问了问朋友可购物品的价格,啧啧啧。
当然,更重要的是侨汇这套路被佟旺自己亲手堵死了。
当年分家,佟旺为了争家产,和亲兄弟撕破了脸,已经闹的老死不相往来,现在兄弟在哪、死活都不知道,怎么联系往这边寄粮食、外汇?
无奈之下,佟家现在一边可着定量吃,一边从黑市上买些粮票添补亏空。
佟旺则蹲路口逮人,死等!
没办法,为了粮食,为了肉,佟旺只能相信自己的相面之术。
为了不那么冷,为了不那么无聊,佟旺才淘换了这么一个炉子。
来都来了,闲着也是闲着,佟旺随手往炉子里塞两块白薯。
佟旺活了大半辈子,吃的烤白薯都有限,就当个玩意,什么时候拿这玩意当过主食??
可现实摆在面前,佟旺不得不承认,天儿变了,风水轮流转喽,不知道啥时候才能再次轮到自家支棱起来。
在炭火的炙烤下,白薯的外皮逐渐变得焦黄而酥脆,内部的淀粉则在高温下转化为糖分,散发出一种无法言喻的香甜。
这种香甜是很多人童年冬日的刻板印象,围坐在火炉旁,手捧着刚出炉的烤白薯,一边吹着热气,一边迫不及待地品尝,只要一想起,口水就会止不住的分泌出来。
烤白薯的香气如同一首冬日的赞歌,飘荡在空气中,让人无法抗拒。
更何况,眼下是饥肠辘辘的特殊时期,香味被扩大无数倍,仿佛具有了一种神奇的魔力,能穿越寒冷的空气,飘进每个人的鼻子里,勾起人们对温暖、美味和吃饱的渴望。
在西北风的助力下,烤白薯浓郁的甜香犹如开了大范围的魔法攻击,飘进南来北往、东来西去行人的鼻腔,唤醒了人们体内一头被叫做“饥饿”的无形怪兽。
只要闻到这香味,就会有人忍不住停下脚步,寻找香味的源头。
尽管上面规定不让私下买卖,但还没有到净街的地步。
在饥饿的促使下,很多人上前问佟旺这诱人的烤白薯多钱一斤。
大爷、老乡、大叔、老哥、爷们、同志,形形色色行人,称呼佟旺啥的都有。
除了称呼自己“同志”的那位,佟旺一概拒绝了,理由也很强大:白薯不卖,里面就两块,烤了自己吃的。
之所以搭理喊自己“同志”的这位,佟旺虽然不愿承认,但内心深处还是羡慕,想成为“同志”的一份子。
“都是自己同志,要什么钱嘛。”佟旺从炉子里面掏出个白薯,选了个小的,递给眼前的男子。
男子上衣四个口袋,戴眼镜,还骑个自行车,在佟旺看来仍旧是个有点权,但吃不饱的主。
“唉吆,谢谢同志,不过我可不能白占你这个便宜。”男子接过白薯,左手倒右手两下,然后索性放在三轮车上,伸手解开上衣口袋的扣子,要掏钱给佟旺。
“哎~这位同志,你要是掏钱,我可就不给你了。”佟旺伸手拦了一下。
“那~白吃您块烤白薯,这怎么好意思嘛。”男子想吃,可也看出佟旺不像是开玩笑。
“这样,不让您白吃,我跟您打听个人。您经常从这上下班吧?”佟旺摆摆手,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
“对,天天打这边走。”男子点头确认道。
“那您有没有留意到一位青年同志,大概二十多岁,短发,很精神,戴一块英纳格手表,身高差不多有一米八,骑一辆前几年款式的自行车。”佟旺将唐植桐的主要特征描述了一下。
男子认真想了一下,摇头道:“没有,还真没见到过。”
“好嘞,谢谢。”佟旺也不失望,将三轮车上的烤白薯再次递给男子。
“谢谢同志,您找个这小伙子干什么?我帮您留意下,等发现有符合的,过去跟您说一声?”吃人嘴短,拿人手短,男子接过烤白薯后,一边扒皮,一边问道。
“谢谢,谢谢,世上还是好心人多呀。我前阵子摔了一跤,被这小伙子就背到了医院,问他啥姓名,哪个单位的,他也不说。哎呀,我这心里过意不去,这不,蹲路边就是为了再碰到他,得感谢一下人家。”佟旺胡诌道。
“真是个好小伙,做好事不留名。我帮您留意下,如果都能对上,怎么联系您?”男子一边往嘴里塞着烤白薯,一边嘟囔道。
“我时不时的还会过来,等啥时候不过来了,就是找到了。”佟旺不相信这市面上有什么单纯的好人,他信奉除了至亲以外,凡是对你好的,都是想着从你身上要点什么,要么图财、要么图色、要么图权。
“行,那我帮您留意。”西北风凛冽,白薯本来就不大,凉的快,男子三下五除二将烤白薯塞进嘴里,狼吞虎咽后,跟佟旺说道:“同志,我还得上班,先走了。”
“走吧,走吧,路滑,骑慢点,注意安全。”佟旺捂的严实,不光有皮袄、皮裤,帽子、围巾、手套一件都没少,笑微微的跟男子道别。
男子骑上自行车,拐进个小胡同后,立马下来。
男子看了看手里扒下来的白薯皮,将上面残留的泥土小心翼翼的抠除,连带着剩下的那点白薯尖,一并塞进嘴里,又骑上自行车,从另一边出去了……
邮电学院的同学们来到田间地头,按不同的系别、班级分配到不同的地块。
一个班大概负责一亩地的样子。
唐植桐按照在押运科抢收白菜的经验来看,一亩白菜大概在小五千斤,也就是每位同学要背小二百斤的白菜回学校,一趟肯定运不完。
采收白菜之前,由当地的菜农又讲解了一遍拔白菜的要点,包括抓住哪儿、怎么用力等等,并做了示范。
诸位天之骄子,一点都没有意外,很认真的听取了老农的经验。
其实,在这个年头,对于学生来说,这一点确实也没有什么值得意外的。
众人皆知去年浮夸,无论是钢产量还是亩产量,都存在严重便宜,但很多地方都组织了种地能手向大、中学生传授经验的活动。
这在几十年后是非常不可思议的,斗大的字都不识一箩筐的农民能给大、中学生传授什么知识?凭什么能给他们传授知识?
然而,这些事实实在在发生了。
白菜田里的雪还没有化,雪盖在白菜顶部,远远望去,整整齐齐、错落有致。
唐植桐琢摸着,若是有文青站在这,可能会赞美一下眼前的景色,再引申出一层更加递进的意义吧?
事实却是,唐植桐看到了给自己讲解采收要点的老农在落泪。
老农的脸上留有岁月、操劳留下的皱纹,仿佛刀刻斧凿一般,恐怕笑起来都不能抹平。
皮肤因长期风吹日晒而显得黝黑粗糙,眼里充满了无奈与忧虑,他紧抿着嘴唇,似乎在强忍着心中的悲痛。
时不时握紧又松开的拳头,眼中滴落的泪水,仿佛都在无声地控诉着上苍的不公。
唐植桐不敢想象他家中的妻儿老小将如何度过这个难熬的冬天。
第一趟采收很顺利,同学们将拔出来的白菜去掉根部的泥土,然后放进各自的麻袋。
麻袋空间有限,为了抓起来方便,不少同学没有装满,然后背着去地头过磅。
过磅的地方有学院老师及公社的干部值守,过一麻袋记一麻袋的重量,然后麻袋由负责的同学直接背回学校。
唐植桐这次没有骑自行车过来,歪着脖子,扛着麻袋,跟在同学们的后面往学院的方向走。
回程时不再以班级为单位,谁先过完磅谁先走,也许是互相不认识的缘故,一路上,同学们大多默默不语。
唐植桐农村出身,看到老农的眼泪,心有戚戚然,挺不是滋味的,所以没有等其他同学,埋头赶路,中间并没有停歇。
到了学校后,唐植桐跟随着大部队的脚步,在其他班同学的协助下,将白菜掏出来放在一旁。
唐植桐此刻已经气喘吁吁,将麻袋叠一下放在地上,然后一屁股蹲在上面。
掏出烟点上,一边休息一边观察着其他班同学接下来的操作。
同学们井然有序,有负责帮着接白菜的,有负责摘冻菜叶、将其铺在贮藏沟底部的,还有将白菜摞列在冻菜叶上面的。
再往远处看,有同学挥舞着头、铁锨挖贮藏沟的,也有往摞列好的白菜上面盖土的。
唐植桐对这种储存方式挺熟悉,以前家里也用过。
好处是成本低,不用担心天冷后被冻,可以随吃随取。
坏处是挖出来的白菜表层土挺多,清洗起来费劲,尤其还是在寒风刺骨的冬季,自来水又热不到哪儿去,非常冻手。
小半个学院的学生,犹如蚂蚁巢穴里的工蚁,分工明确,一切井然有序。
抽完烟后,唐植桐拍拍屁股,拿起麻袋,取了自行车,往自己班负责的地头驶去。
运第二趟之前,学院老师安排学生先帮着菜农采收其他地里的白菜,并将白菜运往公社指定的地点,这样做也是为了让学生少往这边跑一趟。
唐植桐由于骑了自行车的缘故,往后座、前杠上挂了四个麻袋,推着往公社走。
这一路上,唐植桐看到了公社的老老少少,有赶着畜力车运的,有推着鸡公车运的,有背麻袋运的,有背筐运的,还有抱着白菜踉踉跄跄往前走的小孩子。
满脸稚气的小孩子,吹着鼻涕泡泡,脸上不仅没有笑容,还挂满了与年龄不符的苍白和茫然。
对此,唐植桐只能长叹一声,尽量保持白菜的完整。
而此时,佟旺依旧守着自己的炉子,希望能够等到唐植桐。
随着天色渐晚,他脸上失望的神色越来越浓,最终也是一声叹息。
佟旺从炉子中拿出早已烤过头的白薯,掰开,啃食着中间的瓤。
“老爷,行行好,行行好。”有蓬头丐面的盲流不顾地上的雪水,跪在了佟旺车前,不住的磕头。
佟旺嫌弃的看了一眼,将手里已经吃的差不多的烤白薯扔到盲流面前,口吐芬芳:“滚!”
盲流顾不得烤白薯表面带有的泥土,顾不得被扔在地上粘上的雪水、泥巴。
什么烤焦了、凉了、有口水、不干净等等,此刻统统顾不得,甚至没有顾得上起身,就那么跪在地上,迫不及待的捡起来往嘴里塞。
天晚了,佟旺知道再待下去没法保障安全,于是拍拍手,从车斗里下来,推着三轮车往家的方向走去。
夕阳挂在天际,将人的影子拉的老长,却让人感觉不到丝毫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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