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天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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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此管赠道友

    石洞四壁刀劈斧凿,狭窄黝黑,仅容得一人弯腰通行。众人随着照闻方丈在石洞中穿行,约莫半柱香的光景,便见眼前又出现一座和大佛香案下一模一样的石台。

    此次按图索骥,很快就在石台上方的石壁中发现了一尊佛像,照闻方丈用力按动,随着头顶传来一阵机括启动的轻响,缓缓出现了一个类似大佛香案下的出口,传来微弱的灯光。

    待众人出了洞口,映入眼帘的是环墙而立、置满经书的三面木架,另一面墙壁前则是一尊面相有些可怖的佛像。此时佛前的香案升起了两尺有余,看来是和大佛香案一样的布置。

    “此处是……藏经阁?”许意平环顾四周,轻声发问。

    照闻方丈出了洞口,便已心中了然,此时轻叹道:“此处正是敝寺藏经阁,贫僧那照见师弟正是看守藏经阁的长老。”

    “没想到这竹海大佛竟有一条密道与藏经阁相连。”

    温衡打量着四周,他是正经书生,说话之时目光流连于这些泛黄的典籍,难以挪动双脚。

    “怪不得那白脸和尚遁入藏经阁就不见踪影,原来寺中藏有内鬼,暗度陈仓,躲到了大佛之下。”林涧在窗口处四下观望,不远处的大佛正浸染在月光中,似是蒙上一层白纱。

    哪怕照闻方丈佛法精湛,此时闻言也是老脸一红,向着许意平又合十行了一礼:“许小友,贫僧一旦有了照见师弟的下落,便立即告知小友。”

    许意平见照闻方丈满脸诚挚,一时之间也找不出什么更多的线索,只得轻声回礼:“那就谢过方丈大师了。”

    说罢便示意照闻方丈引路,领着众人出了藏经阁。

    一夜折腾,自是无话。

    待到日出三竿,许意平带着众护卫和一身男装的小婢女用过粥饭,便与照闻方丈辞行。依旧是一身青衣儒衫的温衡决意要与许意平一道下山,说是昨日见识了江湖险恶,还是跟在贺衷寒等人身后更为心安。

    竹峰寺山门前是一条青石横铺的蜿蜒山道,山道两旁翠竹青葱,层层掩映,日光穿透竹枝斜照进来,落在众人身上有些斑驳。

    照闻方丈站在山门前与众人作礼辞别,几番客套之后,老和尚从身后小沙弥手中取过一个长条状的明黄布袋,目光在布袋上微微凝视,便双手呈递到许意平身前:

    “许小友一直钟意那根乌羽胡麻斑竹,贫僧痴念未除,未能割舍。如今那截乌羽竹却无故遗失,想必是佛祖对弟子的训诫。和小友相交两载,小友于乐佛两道见解独到,为人行事亦如竹间清风,令贫僧常有一见如故之感,今日作别,奉上贫僧珍藏多年的一管尺八,赠于小友。”

    贺衷寒和小翡知晓那乌羽胡麻斑竹的个中故事,听老和尚这一番话甚是诚挚,神色不由变得有些复杂,纷纷看向似乎依旧一脸无辜的许东主。

    许意平表面波澜不惊,也未去接递到面前的明黄布袋,脸上露出惊讶惋惜之色:“那乌羽竹丢失了?如此珍贵的尺八材料竟这般凭空不见了,哎,大师如此不小心,这天下又少了一桩雅事啊。”

    说完,又连连叹息几声,顺手把明黄布袋往回推了推:”这最后几管稀罕物还是由大师好生珍藏,许某不能夺人所好。”

    贺衷寒和小翡此时越发觉得脸皮发烫,东主却神态自若,倒是有一副厚脸皮。

    照闻方丈不知那方乌羽胡麻斑竹几经转折终究是入了许意平之手,此时倒是情真意切地想要将手中之物相赠于许意平,便又笑道:“丢了也罢,正好断去痴念。此管尺八以翠雨竹为料,虽不及乌羽竹,但音色天成,世间少有。”

    老和尚见许意平依旧推辞不受,继续出言道:“小友可知柯亭竹?”

    “柯亭竹?”

    许意平神色一振,随即微微一笑:“汉时蔡邕免官外放,流浪至会稽,借宿柯亭的山舍。夜间遇雨,雨水敲打由细竹所制的屋顶,蔡邕难眠之中听闻屋顶异响,发现屋椽第十六根细竹发声清澈空明,随取之制笛,音色优美,称之柯亭笛。可是大师所说的柯亭竹?”

    “正是。七年前有一日山中小雨,贫僧心中思绪不定,便随意在寺前山竹之中漫步,突闻身旁一株翠竹在雨水的拍打中响声空灵,心中大喜,于是取之制作管弦。为使其音醇厚,足足放置七年,前不久方制成这管尺八。”

    照闻方丈将手中的布袋再次递与许意平,言辞诚恳:“大道万千,殊途同归,贫僧与小友可算是道同之人。此管赠于道友,可莫再推辞。它在小友手中方不会辱没,愿小友胸中意平,自在无拘。”

    许意平心中有愧,本不想再接受老和尚的一番诚心,此时却深感这老和尚今日话多,好似送别,又听见“胸中意平,自在无拘”八个字,顿时翻起意念万千,随后轻叹躬身,双手接过了明黄布袋。

    他也不打开观瞧,只是对着照闻方丈长揖一礼,言语恳切:“许意平谢过大师厚赠。”

    众人再次相互道别,许意平转身走向翠竹掩映的青石山道,心中方才翻起的意念引得思绪万千,不自觉地打开明黄布袋,轻轻取出一管尺八,竹身上刻“无拘”两字。

    “胸中意平,自在无拘”,许意平默念几遍,心有所感,将尺八凑到唇边,一阵苍茫辽阔的曲音便开始在这空山竹海之中低语盘旋。

    小翡等人闻声,也皆是放缓了脚步,心神沉浸其中。寺前的这段山道,难免就走了好一会儿,也不知身后的照闻方丈是否还站在原地细听这一曲一阕。

    ……

    山道蜿蜒,众人一口气赶至昨日避雨的石亭歇息。

    许意平在亭檐下远望山坳中的竹海和寺宇,不知在想些什么。

    小翡坐在石栏上翻看着手中尺八,看了看东主的背影,轻声询问:“东主,那柯亭笛和这翠雨尺八真有如此神奇?”

    “天赐珍品。”

    许意平意简言赅,轻声回答,双眸依旧隐没在远方竹海中的寺庙,过了片刻又低声说道:“老贺,回去后把那截乌羽竹给老和尚悄悄送回去,你亲自送。”

    贺衷寒低身应诺,温衡在一旁闻言,心中诧异:“难不成照闻方丈丢失的乌羽竹在许东主哪里?”

    温衡斜挎着包袱,打量着亭中的主仆几人,好奇心泛起,便出口试探道:“尺八长一尺八寸,因其声可表现出空灵恬静之意境,所以最初作为佛门法器而流传,今日得闻许东主的一曲尺八,真是令人心神向往。若真是那乌羽竹所奏,又该是何等美妙!”

    “借钱兄猎奇如此广泛,想必已经考取功名、榜上高中了?”

    许意平笑了笑,亦是话中藏锋,想要探探这位青衣书生的底细,相识几日,还不曾问起出处。

    温衡朗声一笑,也来到亭檐远眺,看着眼前群山叠嶂,言语之间也不知是豪气还是自嘲:“温某不才,游学多年,年过二十,才于不久前考中进士,这才从玉京还乡省亲。家父是温陵书商,微薄家业当然比不上许东主的四海商行。”

    “原来是城西温府的进士大郎,失敬失敬。”

    许意平笑着微微一礼。

    “遗世独立兄这般客套,未免太过生疏。温某与兄台一见如故,相见恨晚,许东主昨夜又舍命相救,如此缘分,恨不能义结金兰。”

    温衡扶了扶肩上包袱,对着许意平郑重拱手。

    身后的小翡几人听闻此言,又见青衣书生一脸郑重其事的模样,不禁嘴角微撇,从江楼借银到大佛相救,短短两日光景便可义结金兰了?

    “恰逢其会,温兄不必挂齿。”许意平为了避免再次进入彼此行礼的无尽循环,轻咳一声岔开话题:“温兄可知乘风帮?”

    贺衷寒和小翡几人闻言,忍不住又盯着温衡的一身青衣上下打量一番。

    “乘风帮?在玉京时略有耳闻。”

    温衡略一思索,不过才说数言便见贺衷寒几人盯着自己打量,心中有些不明所以:“哎,各位兄台为何这般看温某?温某的衣衫可有脏乱?”

    随即亦是低头打量了一番青衣儒衫,心道:“还是这般丰神俊朗,没有问题啊。”

    许意平在亭檐下侧身看着温衡的一身青衣,轻笑道:“乘风帮的帮众,就是穿着一身青衣,自诩‘平生英雄,青衣乘风’。”

    温衡听闻这番解释,心中大概想明白了缘由,有些尴尬地一笑:“哦?这个温某确实不知。温某只是纯粹喜欢青色儒衫罢了,温某的同窗也几乎都是身着青衫。”

    贺衷寒、林涧和铁羽三人听在心里,尽管还是觉得有许多巧合,但见东主没有追问,自己倒也不好再开口。

    小翡倒是无所谓,反正东主自会思虑,除了记得此人尚有一枚金叶子未归还之外,她对这位“借钱兄”的印象还算不错。

    众人在山中石亭歇息片刻,见山道上香客增多,便不再逗留,结伴下山而去。

    温衡一路上又讲了些游学所见的世事风貌,言及诙谐之处,大伙少不了一阵开怀,引得路上香客频频侧目。

    少年郎即使心中装有多少沧海桑田,也消不掉韶华自有的少年意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