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天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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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夜来风雨急 [3]

    雨水浸入肩上刀伤,冰冷刺痛,许意平头戴斗笠一路踉跄,顺着街角前行,在城西七弯八绕,于一处偏僻小巷的尽头停了下来。、

    小巷尽头是一处铺面,门檐上未见店招,正门两侧挂了一幅门联,左右分别各书“人无千岁寿”、“此处有长生”几个草字。

    许意平在雨中静立一会,确信四下无人,这才上前扣响了紧闭的门扉。

    过了半晌,屋内亮起一道微光,门内传出一道年轻男子的声音:“谁?”

    “我,二郎。”许意平低声回答。

    铺面大门吱呀一声开了半扇,门内现出一道高大修长的身影,面容英朗清瘦,和魁梧的身板略微有些违和。此时开了门,见了门外湿透的许意平,微微有些惊讶,轻咦一声:“二郎?”,随后也不再多话,立即侧身让许意平进了门。

    许意平进了门,也不理会堂内两侧摆放的十余口棺材寿木,轻车熟路直奔前厅的桌椅。

    开门的高大男子探出头在门外左右各望一眼,这才放下手中的出鞘长剑,边关门边说话:“夜深雨大,为何突然来我这了?”

    直待重新锁好门也未听到回应,高大男子转身看去,便见许意平已经瘫坐在前厅,一动不动。

    高大男子见状,疾步走至许意平身前,见许意平面色苍白,左肩渗出鲜血,一身黑衣湿透,又急声道:“你受伤了?谁干的?

    许意平闭眼喘了几口气,这才伸出右手,将手中的青色荷包递给高大男子,言语间气息微弱:“里头有药,先上药止血。”

    高大男子接过青色荷包,脸色有几分怪异:“女人的东西?”

    许意平闻言嘴角一抽,蓄了几分力气,提高了嗓门:“陈悬阙,我都要血尽而亡了,你管谁的东西……”话未说完,又像泄了气的皮球,大喘了几口气。

    这被称作陈悬阙的高大男子见许意平脸色苍白、气喘如牛,赶紧转身去内屋陆陆续续寻来了热水、烈酒、布条、干净衣衫等一应物品,一边忙活一边喋喋不休:

    “四海商行的事还是你自个的事?”

    “要杀人你找我啊……”

    “搞定没有,我看明日能否多卖出一口棺材。”

    “这荷包可不像你那小婢女的啊……”

    “啧啧,这药倒是疗伤圣品,江湖少见。”

    ……

    许意平好似早已习惯此人的絮絮叨叨,也懒得理他,端起桌上茶水喝了两口,直接开始闭目养神。

    未过片刻,陈悬阙准备妥当便开始清疮上药,手上动作麻利,口舌自然也没停住:“许大东主,说说看吧。”

    许意平痛得又是一阵龇牙咧嘴,心知若是不给他讲清来龙去脉,恐怕会一直聒噪下去,于是就着晕黄的油灯将今夜的经过毫不隐瞒地娓娓道来。

    不过时常要忍受被陈悬阙打断询问之苦,比如:

    “彼岸花?有位绯衣都侯来温陵了?我去干掉他。”

    “临江仙我很熟啊,那道佛跳墙可比望海楼。”

    “此人应在观潮境,比不上陈某。”

    “遇上本人改制的绝命手弩,这曹监察是有点衰,等会再给你一支。”

    “城隍庙里竟然有一位持剑仙子,二郎的命真好。”

    “那城隍庙的守夜执事去哪了,不会被持剑仙子一剑杀了吧”

    ……

    “一剑就杀了观潮境的曹监察?”

    听许意平讲到那持剑佳人挥手一剑就杀了曹监察,陈悬阙噌地就要起身,却不料拉动了正在清理的伤口,疼得许意平骂骂咧咧:“姓陈的,我要是命好,岂会交到你这种不靠谱的朋友……”

    陈悬阙赶忙坐下,口中忍不住继续感慨:“瞬杀观潮。许二郎,你今天恐怕遇见高人了,比陈某还要高出几座山。”

    许意平回想起那惊艳的一剑,一时间也是心生向往,正在神思摇曳之际,就听陈悬阙开口又问:“持剑仙子为何要救你?莫非因为你长得还不错?”

    许意平闻言也是一怔,扭头拿起被陈悬阙放回桌面的青色荷包,荷包上纹绣的一枝金丝梅恣意盎然,透出凌霄傲雪之意,又回想起持剑佳人为数不多的几句问话,缓缓道:“我想,可能是因为我新买的那株银缕梅。”

    许意平看着青色荷包上的梅花刺绣一时有些出神,在陈悬阙的催促下方才回神继续叙述。

    只是当讲到用化尸水让斗笠大汉消尸灭迹之时,陈悬阙又差点站起来大呼小叫,嘴里愤愤不平:“化了?就这么化了?许意平你太过分了,都搞死了也不给我留下一桩生意。”

    许意平肩部吃痛,也懒得和他犟嘴,待讲完今夜经过,喝了口茶水,喃喃自嘲起来:“今日我送出去一瓶金疮药,想不到又被人送回来一瓶,正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陈悬阙此时也已清理好伤口,正着手包扎,闻言却是神色变得严肃起来,沉声道:“今夜算你命大。你还真是胆大包天,一介弱书生,就敢对上观潮境。”

    说完,又见许意平有些沉默,便接着再道:“一个文弱书生却老想着去杀人,这都多少次了,好运气一定会用完,计谋也终究需要武力来实现。在洞庭时我便说过,你若需杀人,来找我便是,就算是天王老子,我陈悬阙也会去试一试。”

    灯下的高大少年信誓旦旦要去杀天王老子,他说“会去”,而非“愿去”、“能去”、“敢去”,便是想说若真有那天,自当毫不犹豫,知难而上,未有半分其它思虑。

    许意平嘴角一笑,倒是没有客气:“四海商行的消息确认老赵两口子独居,且并无任何修为,我便决心一试,没料到后面的岔子。以后若遇见了天王老子,我肯定叫上人间无敌的陈悬阙。”

    听闻“人间无敌”四字,陈悬阙并无半分尴尬,倒是爽朗一笑:“放心,终有一天,你许二郎会有一位人间无敌的朋友,一定会让你很有排面。”

    “那曹监察竟能在空中两次纵身不需借力,是何缘故?”许意平不打算在“人间无敌”这个话题上继续下去,问出心中疑惑。

    陈悬阙见二人对话终于回到了自己所擅长的领域,脸上神采飞扬,口中侃侃而谈:“天下习武之人,炼体魄,养朝露,观三潮,登险峰,采太虚,见神性。”

    “炼体魄只是寻常的强身健体,唯有如同采养滴滴朝露一般在气海丹田蕴养出绵绵内息,才算窥见修行门径。待这朝露日积月累,内息积少成多,宛若潮水,就开始内观五脏六腑,称之为观小潮、中潮、大潮,直至气海内息聚潮成海,便算成就三流武道。跨过此门,便算是真正登堂入室,如若天资与机缘兼有,再进一步就可登峰造极,这两步又称为登堂、登峰,分别算作二流高手和一流高手,已经是人间翘楚。”

    “登至峰顶,举目四望,若能领悟天地间的万法真意,去繁留简,化实为虚,便可明意采虚,踏足人间超一流。至于见神性,那是缥缈的宗师之境,先见性,再见神,此两境乃天下极道,见性境寥寥无几,见神者更是闻所未闻。”

    朝露、观潮、登堂、登峰、采虚、见性、见神,七境二十一层,这些武道修习之法,许意平在洞庭读万卷书时便已知晓,算得上理论精通,此时见未来的人间无敌刻意要展现武学素养,也不着急,静等着下文。

    陈悬阙润了润嘴唇,继续道:“在观潮境,修为至观大潮,便可以让内息如潮水一般叠加调用,算是观潮境界特有的一项小技能,算不得出奇。”

    这算不得出奇的观潮境,却是许意平无限向往的境地,那孟白芍向往宝剑名驹、快马江湖,他许意平又何尝不在渴望男儿热血、剑斩恩仇,可惜今生恐怕都与之无缘了,想到自己要走的那条路,要去见的那些人,灯影里的少年又是一阵沉默。

    陈悬阙见许意平沉默不语,大概已知晓了是何缘由,待包扎好许意平肩上的伤口,又去处理后颈上的细微刀痕时才慢慢开口:“这两年我已经在乘风帮站稳了脚跟,甚得堂主器重,听堂主说上面有雄心壮志,要把乘风帮建成天下第一帮,最近动作频繁。”

    “我会趁机多捞些功劳,努力攀爬,等我位高权重的时候你再离开四海商行的掌控,有了天下第一帮的依仗,也许就能躲过四海商行的必杀令。虽然你不赞成我的计划,但除了有一位人间无敌的朋友,或者一个足以威慑天下的势力,我想不出你还有什么方法能在四海商行的追杀下活命。”

    桌上的灯火在这位高大少年的言语间忽然摇曳起来,似乎惊讶于灯下这位四海商行的少年东主,竟是在想着如何背离洞庭,挑战那至今没有虚发的四海必杀令。

    许意平听着陈悬阙的絮絮叨叨,看着油灯在墙壁上映出的绰绰人影,恍惚间又回到了在洞庭初见陈悬阙的样子,这位同是异乡漂泊的无根浪子,在洞庭湖边经营惨淡破败的棺材铺,一身青衫落拓,不是与游侠试剑,就是与美人搭讪,还时常做着人间无敌的春秋大梦

    在这魑魅魍魉的人间,几番巧合之下,人间无敌陈悬阙倒成了自己唯一知根知底的朋友,尽管这朋友实在有些絮叨难耐。

    许意平沉浸于缅怀往事,陈悬阙却能毫不停歇地继续念叨:“只要脱离四海商行,你便可以修习武功,虽然年岁着实大了些,练起来必然吃力,最终也定然比不上我陈无敌,但我俩联手去灭了什么夜龙台,什么圣教余孽还是有可能的。”

    “那雷堂主有没有告诉陈无敌,贵帮最近可有大事?”许意平不想继续听他掰扯,只能故技重施,引开话题。

    陈悬阙随口答道:“倒也有一件,那位传说有些废柴的寇家三公子不知为何来了温陵,却又莫名失了踪影。玉京总堂来了一位护法以及十余名帮中高手,堂主最近都在协助这位护法追查此事。”

    “那护法可是一位道人,道号华阳子?”

    “正是……”

    许意平听闻此言,捂着腰腹便要大笑,却不料扯动了背上伤势,只能边抽凉气边笑着将海船被劫及望海楼之事又讲了一遍。

    听完事情经过,陈悬阙不禁心中郁闷,自己这个细作当得也太逼真了,这种情报竟然没有告知自己一声。但想想自己和许意平目前干的都是两面三刀的事,稍有不慎,恐怕就会覆水翻船,于是也不计较,说道:“那我尽量把水搅浑?”

    许意平看着已经坐至对面的高大少年,声音轻缓:“不,乘风帮劫持大量海船,兹事体大,肯定会周密部署,层层保密,包括你的雷堂主都不见得知晓海船之事,你就更没有机会参与了。至于杀了那位三爷之事,我打得便是让乘风帮主动找上门来的主意,你可别给我搅和了。”

    陈悬阙听得若有所思,许意平顺手拨了拨灯芯,语调中多了几分低沉:“乘风帮如若为了坐实天下第一帮,开始截取民财,便已是歧路,更是绝路,你还是早日脱身为妙。再说,四海必杀令,如今的江湖,宗师之下,谁也躲不过,你的方法行不通。”

    屋外风雨渐小,屋内两人却已各自沉默,两相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