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酒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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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千余斤

    癸未年二月,落雪不歇,季国都城丰京积雪已有一尺深。

    暴雪连连,道路阻绝,冻毙者亦时常现于街头。对这场大雪,整个丰京上至达官显贵,下至贩夫走卒,无不怨声载道,期盼着天空放晴,天气回暖。

    城南靠近城门的角落,一辆牛车碾过冰辙,缓缓停下,背后是一车木炭,千余斤。

    “卖炭喽!上好的南山炭诶~”

    “卖炭喽!瞧一瞧,看一看!新烧的南山炭哩!”

    卖炭老翁坐在牛车上歇息,口中却是不停,声音又大又响,隔着老远都能听到他话音里的喜气。

    这天气如此寒冷,他可打心眼里高兴。天寒炭价高,销路不用愁,要是天天如此,他只怕做梦都能笑醒。

    睡了千余年,刚醒不久,此刻正准备出南城门而去的庄慎听到这几声吆喝,感受到话里的高兴劲儿,嘴角都不由得上扬三分。

    他随手在袖子里掐了一卦,脸色微变,随即调转方向,朝那卖炭老翁走去。

    他这人平生没啥追求,只喜欢听听这样乐呵的语调,瞧瞧大伙由衷的笑颜。

    “老人家,你这样卖炭,怕是卖不上价呦。”

    庄慎眯着眼靠近卖炭翁,面含笑意。

    “大先生莫要打趣。我王老汉卖了一辈子炭,从没赶上过今年这样的好时候。这要是还卖不上价,那什么才叫价?大先生是要买炭吗?新鲜的南山炭,回家生火一定旺,保证没有半点烟气!”

    王老汉脸上有些开裂,面皮也被冻得通红,不过他心情好,话里都洋溢着喜气。

    他见来人是个穿着青衫,年纪大概在三四十左右,相貌平平但气度不凡的中年男子,心中一惊,姿态不由得低了许多。

    天子脚下,藏龙卧虎,随便拉个路人都可能有大背景,更何况这种看着就不简单的人。

    衣帽服饰花钱可买,气度却难求。老王在丰京卖炭多年,这点眼力劲还是有的。

    庄慎闻言,哈哈一笑,伸手在牛车上拍了拍,抽出一根木炭来。

    木炭入手温热,在阳光照射下呈现出一股青墨色,上面树木纹理清晰可见,确实是上等好炭。

    “老人家,你这炭怎么卖啊?”

    庄慎把玩着木炭,随口问道。

    “一斤三文,这一车一千一百斤,您要是全要了,我给您取个整,只要三千文,合计三两银子,您看怎么样?”

    问到老王最关切的问题,他根本不含糊,一句话就把炭价交代得清清楚楚。

    “便宜了!”

    庄慎举着木炭,眉毛一挑,正色道。

    “啊?便宜了?!那、那您打算出多少?”

    老王只觉呼吸急促了三分,声音都有些发抖。

    往年这炭一斤不过一两文,今年天寒地冻,积雪一尺,他才壮着胆子卖到三文钱一斤。

    就人家这嫌还便宜,那这一趟他得赚多少?

    不敢想,老王现在根本不敢想,

    再多想片刻,他都怕控制不住自己笑出声来。要是把客人吓走了,那可全完了。

    庄慎两指扣拢,在木炭上轻轻一弹,侃侃而谈,

    “你看这炭,原是上好的青冈木,深山老林采伐不易,合该加价两文;

    你父子仨人前后忙活半月有余,方得这一千一百斤好炭,期间人吃牛嚼不得算在里面?加价十五文;

    大雪连绵,你顶风冒雪,不辞辛苦出来卖炭,苦力钱少说得加价五文;

    天寒地冻,买炭生火乃是刚需,加价五文。你算算,这炭该卖多少合适呀?”

    老王此刻脑子被庄慎接连不断地“加价”二字,砸得昏昏沉沉,根本转不过弯,一时间竟接不上话来。

    不过他蒙归蒙,最后一句话还是听清楚了,简单计算一番后,颤巍巍地开口道:

    “您、您是说,这炭要卖成一斤三十文?”

    不是他老王没见识,天子脚下每天都有新鲜事,富家子弟斗鸡走马,争相斗富之事他也多有耳闻,但一斤炭卖三十文这种事,别说见了,听都没听过!

    但不理解归不理解,他还是麻溜地从车上跳下来,搓了搓手走向木炭,有些谄媚地笑道:

    “这炭卖多少,大人您说了算!不知大人要几斤啊?您只需留个地址,咱一会儿就给您送过去。您要是嫌咱这老牛不干净,咱腿着给您送过去也成。”

    庄慎把木炭插回牛车,伸出食指在空中摇了摇,笑嘻嘻地说道:

    “我可没说要买,老人家别误会。我只是教你怎么卖。等一会儿来人买炭,你只管按我说的去说,保你赚的盆满钵满啊!”

    老王笑容一下僵在脸上,因年事已高而坍缩的双眼此刻都不由得瞪大了几分,面颊肌肉紧绷,浑身都有些颤抖。

    但毕竟是天子脚下,老王深呼吸几次,到底也没说什么,只是皮笑肉不笑地回道:

    “大先生有心了,既不买炭还是请回吧。”

    说罢,转身跳上牛车,背过身去继续吆喝。

    “诶诶,别不信啊!你要不喜欢这法子,我还有别的法子。这样,你用这炭生个火,天气冷,别把自己冻坏了。一会儿有人来买,你就整车卖出去,剩多少卖多少,一口价都是三千文,你意下如何?”

    庄慎身法灵动,转眼间又出现在老翁身前,脸上仍是笑眯眯地看不出半分心绪。

    见对方不肯搭理自己,他才不咸不淡地补充道:

    “今天整个丰京,可就你这一家卖炭的,这价不是你想定多高,就定多高?那帮达官显贵手里有的是钱,可不差你这三千文。”

    老王板下脸来,冷哼一声,说道:

    “老王我虽不像大先生一般念过书,可做人的道理,我还是多少懂一点的,常言道‘开店不揩油,客必多回头’。

    先生你消息灵通,知道今日丰京只我一家买炭,好心提醒我可以买个好价钱,这份好意老王我心领了。

    但这炭往年一斤不过一两文,今年老天爷赏饭,我能卖到三文便心满意足。再贵些,日后怕是再没人敢买我这炭。

    一顿饱和顿顿饱,老汉我还拎得清。先生请回吧,我还要继续卖炭呢。”

    闻言,庄慎非但没有离去,反倒又凑近了几分,闻到:

    “你当真不趁机卖个高价?”

    “当真!真真的当真!比真金还真!我在这丰京城卖炭二十余年,什么时候干过这种缺德事!”

    这会儿老王明显动了火气,音调都不由得高了三分。

    “好好好!”

    庄慎抚掌大笑,不再言语,就近找了个茶摊坐下,眺望着开阔的含光门大街,若有所思。

    约摸过去半柱香的功夫,一队黄衫使者打着“凌”字大旗,自北面骑白马而来。

    “你这木炭多少斤?我们凌国府全要了。”

    听到“凌国府”三个大字,老王头不敢怠慢,立刻跳下车架,恭恭敬敬地回答道:

    “回大人,这车炭一千一百斤,一斤三文,都是由上好的青冈木烧制……”

    老王还想继续说点什么,马背上领头的却不耐烦起来,从马上抛下一匹紫绫落在牛背上,对身后众人吩咐道:

    “千余斤也够用,带走!”

    几位黄衫儿翻身下马,手脚麻利地解绳牵车,留下老王愣在在原地,四肢冰凉。

    眼看着几人马上就要解开绳索,老王终于鼓起勇气,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哽咽哀求道:

    “大人!小人这一车炭,千余斤,就是便宜卖了,也得三千文啊!”

    “大胆!你是觉得我凌国府付不起你这三千文?!还是觉得本教头这提前预定三个月,整个丰京只此一匹的紫绫不值三千文?!”

    “不、小人不敢,小人不敢!”

    老王眼睁睁看着几人牵车而走,连忙带着哭腔否认,生怕对方迁怒,又咚咚咚磕了几个响头。

    “哼,算你识相!”

    黄衫众人正欲牵车向北,冷不丁听到身旁茶摊里,传来一声调笑。

    “嗨呀,我就说你这炭卖便宜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