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怪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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泓湖4

    这个地方叫泓湖,三千年前,这里不是湖,是个平整的地面,他也不是一个亡国之君,而是个风光无限的大国公子。

    其实风光的也不是他,而是期国。他是国君最小的儿子,虽然贵为公子,可是他的一生怎么享受过王储的待遇,因为在他的国家,向来是以军功封爵,他尚年幼,无法从军从政,自然也无法获得军队的功劳和人民的拥戴,但他也没计较得很多,只是觉得那样也挺好,因为他有一个好父亲。

    父亲对他予以众望,给他起了个最好的名字,荷华。

    父亲雄心壮志,势要把四分五裂的大陆统一起来,为了这个愿望,他数十年如一日地扑在案桌上,积劳成疾,他请国中术士为他求一颗能续命的仙药,让他再健康地活上二十年,他就心满意足了。

    术士领命,率领一只船队,漂洋过海地去寻找仙药了。

    荷华十四岁那年,父亲终于完成了一统大陆的梦想,他的军队严整有序,所向睥睨,所到之处无不震服,可父亲也是个严苛的人,他誓死遵循着祖辈的遗愿,希望他的王朝能够繁荣昌盛,生生不息。

    可大一统没有给他的王国带来长久的繁荣,在父亲统治大陆的第四年里,就因为过慧而死在了巡查的路上,他没能等到术士回来,王位继承给了守在他身边的哥哥,他则被一道圣旨贬到了边陲小城,与数万将士修筑着漫长的国界线。

    荷华自然知道,君父是不会把江山交给他那个只会寻欢作乐不顾民生火热的兄长的,这一切都不是君父的遗旨,是有人篡改了君父的遗志。

    可他有什么办法呢?他既无兵权也无遗诏,只能从命。

    军营的日子是卧雪而眠,抚沙就餐,对于他这种过惯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的贵公子而言确实是苦了些,他也以为从坐上远行的马车的那一刻开始,他往后的日子只怕也是凄风苦雨、暗无天日,与那群粗莽的武夫壮汉一起,也不知道会受何等欺辱,毕竟被除去王籍的人本就与庶民无异,何况,加诸在他身上的还有许多莫须有的罪名,说白了,他不过是个罪人。

    但意料之外,将军对他的罪名并没放在心里。那个魁梧的粗壮汉子在边关数年,早已被风雪同化,沧桑的老脸上皱纹丛生,皮肤是那里的人才特有的红黑色,他才三十多岁,看起来却像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只是身躯依然挺拔。

    将军拉着他的手,谆谆问的是:国都这时候也该下雪了吧?君父无恙吧?

    荷华哀戚地将国君已薨逝的消息告诉了他。

    将军“哦”了一声,没说任何节哀的话,只是走到大帐外,望着黑云压城的天空长长地叹了口气,不知是在悲叹国运,还是悲叹国君天不怜悯的不幸命运。

    将军没有因为他曾是王子而优待他,把他安排到一个什长身边,从此以后,他干起来挑水喂马搬砖头的活,偶尔他也会在边境线上看到将军的身影,在篝火深处,同将士们讲述着他往年随君征战的故事。

    寒夜漫漫,黎明很晚。

    戍关的第二年,从国都传来消息,逆反之臣作乱,期国风雨飘摇。

    荷华在马厩前听闻这个消息,当即放下草料去了将军的大营。

    将军站在营帐前,像荷华第一次见到他那样,举头望月,目光萧索而深沉。

    “将军,”荷华说道,“国都传来的消息你应该听说了吧?”

    将军睨了他一眼,没有回答他,只道:“进帐吧!”

    荷华对将军无动于衷的态度甚是不满,但身在他人的地盘上,他也不好表现出怒气,只好尾随将军进了营帐。

    将军望着他,口气寻常地问道:“还习惯吗?”

    荷华哪有功夫跟他废话,忍着怒气,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将军似乎觉得国家的事不是他的事,竟还有心同他唠家常:“不习惯是很正常的事,我也不习惯,我瞧你的手都冻裂了,这里的冬天很漫长,风也很大,一到落叶的时候,黄沙就漫天飞扬,一直飞到明年的夏天。”

    将军说的这些,荷华已经经历过了。他右手掐着左手的虎口,耐着性子听将军讲话,忽一低头,竟看见将军粗糙的手又红又紫,早就结了一层又一层的冻疤,在老疤的夹缝处露着斑斑点点的新疤,新生的血肉从缝隙里露出来,不知压了多少层。

    这也曾是一双手握长枪征战沙场的手,如今却在这苦寒之地,守着这无边无尽的黄土,举目望故乡,不见故乡人。

    荷华心里一酸,险些掉下泪来,不觉问道:“将军是我期国最具威名的大将,为何至此守关?”

    将军笑了笑:“君父让我戍守边关,他说黄沙的另一头有凶蛮的一族,食狼心熊胆,他们的胡子长满脸颊,像白毛猴一样,终日骑在马背上,遇人杀人,遇鬼食鬼,是我新洲大陆人最大的威胁。”

    荷华道:“我没见过。”

    “我见过。”将军语重心长。

    荷华刚来不久时曾听什长说过,那年白毛人大犯我期国边境,所经之处烧杀抢掠,带不走的就毁灭,只几日功夫便直指国都,将军奉王命带着他们出征,与白毛人大战了三个月。

    白毛人短小精悍,擅长马战,在茫茫雪原上神出鬼没,纵然是我军悍马利刀也占不了丝毫优势,那场大战造成了我军十死九伤,尸横遍野,惨不忍睹,才勉强将白毛人驱赶回边境线以北。

    那场战役以后,将军横下心来,请旨修建长堤,戍守边境线。

    这一守就是十二年。

    长鲸一喷连山起,从此再无白毛人。

    可是这里的凄风苦雨怎么能留得住他呢?

    可是不顶得住这里的凄风苦雨,他又如何给他的国长久的安宁呢?

    荷华道:“将军劳苦功高,是我期国的砥柱。”

    “这不是我的功劳,这都是君父的功劳。君父想创建一个属于百洲人民的国,我从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就愿意为他冲锋陷阵,也愿意为他守住这个屏障,”将军深深地望着他,又询问道,“公子,你来这里,可曾心甘情愿?”

    怎么可能心甘情愿呢?和江山万里相比,这里又冷有苦又穷,怎能不委屈呢?若是国家长治久安也就罢了,偏偏各地狼烟纷起,他委屈的不是君父的“遗诏”让他成了一介庶民,他委屈的是那些食着君禄却想着怎么祸国殃民的蠹虫把他变成了一介庶民。

    生平第一次,荷华开始理解了父亲,理解了将军,与茫茫众生相比,他不过是人世间的一粒尘埃,有幸生于帝王之家,做一场为国为民的春秋大梦。

    所以他只能等,大军无诏而动是国之大忌,倘若率军南归,边境以北的白毛人必定乘势而动,而他那位在国都里那位享尽荣华富贵的哥哥和权倾朝野的大监必然会如临大敌,届时内忧外患,又怎么能全力抗敌呢?

    只是从那天起,戍边的将士们更加辛勤地操练了。

    荷华的忧虑终成谶,来北国的三年秋天,起义的大军攻破重重防线,直逼国都,大监勒死了他的哥哥,下了一纸诏书,令他回国继承王位。

    他来向将军辞别。将军依旧寡言,只是将自己的披风披到了荷华身上,轻声说道:“你若召唤,我必万死不辞。”

    荷华点头,他提起长剑,跨上马背,只身而去,做好了与国同死的准备。

    那一天,守关的数十万将士纷纷望着他踏马的方向,直到他遥尘不见。

    回到国都的第十八天里,他学着哥哥的样子寻欢作乐,大监对他颇为放心,他便下书将国家一切政务交于大监复杂,自己只做个逍遥王,还特意设宴将军权交付给大监。在宴会上,他感谢大监为国鞠躬尽瘁,说到情深处竟热泪盈眶,忍不住拔剑起舞,最后用手中的那把木剑将大监刺死。

    大监死后,群臣痛哭,为这个君父辛辛苦苦打下的风雨飘摇的万里江山痛哭流涕。

    于此同时,将军的铁蹄跨国北国的边境线,长枪在风沙深处大肆挥舞,直至白毛人举族北迁至大湖以北,深匿踪迹。

    将军由此调转马蹄,率军向大陆进军,一个月后,那支荷华曾经熟悉的队伍重新回到了他身边,不曾休息,直逼起义大军。

    荷华在宫城之中焦灼得等待着,他坚信身负一国希望之所倚的将军定能摧枯拉朽凯旋而归,从未相信过鬼神的他在太极殿中长跪不起,一遍一遍地念诵着祈文,念得哪怕魂魄早已飞往了战场而嘴依旧一字不差。

    可即便如此,天依旧没有怜惜他们,未曾有过败绩的将军在连续数月劳顿之下,兵溃将败,数十万大军在战争之中十死九伤,那些在原本在北境戍边,虽苦却有命活下去的将士们,在鏖战数月之后,失去了他们的将领,战场上血流成河,呻吟声不绝于耳,听说那几日的夕阳都被血染红了。

    荷华见到将军时,他已血肉模糊,难辨真身,只能从那一身布满窟窿的战袍上分辨他的身份,他的手上依旧握着长枪,他是站着死的。

    将军的随从哭得很是伤心,把将军的信奉给荷华,那封信已经沾满了血,上面就写着几个字:君父托我照顾你,照顾这天下苍生,我未曾做到,有负君父,今做离别,他生有幸,依旧为你守护山河。

    荷华平静地用绢布盖上了将军的脸。

    将军曾说过,他死后无需棺椁,只一马革裹身即可,因为这万里山河,到处都是他的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