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怪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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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生镇10

    有一日,谷玉在铸剑台旁听到汉宫在逗一个小铸剑师。

    小铸剑师身在曹营心在汉,一心想着有朝一日能够打完仗回家娶媳妇,届时老婆孩子热炕头,要多滋润又多滋润,这辈子都不会再参军——虽然他参军也不是处于自愿,而是上山采药被官府现抓的壮丁。

    汉宫道:“我看难。”

    小铸剑师不乐意了:“怎么就难了?”

    汉宫道:“你命中无妻,这是天意,强求不来的。”

    小铸剑师嗤道:“那你是什么命?”

    汉宫道:“我生来天赋异禀,年少成名,半生逍遥,耗尽了好运,必不得善终。”

    小铸剑师本以为他要自夸,早就想好了怎么反唇相讥,没想到他会说出这种话,心里倒是平衡了不少,可人家话至此般境地,却倒让他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对方。

    谷玉听着汉宫越说越离谱,不禁插了一嘴:“净胡咧咧,我跟你学了这么多年的徒,怎么不知道你还会算命?你倒是给我算算看,我是什么命?”

    “你?”汉宫摇头,“你有三生情感纠葛,虽生性顽强,却也因为顽强而有损情寿,故而命途坎坷,或流浪,或孤独终老。”

    谷玉听了哈哈大笑:“你说我有三生情感纠葛,倒真是应了这三生镇的名字,你是掐着镇名给我算的吧?”

    汉宫道:“三生镇乃是三生万物,万物生生不息之意,瞧你给扭曲成什么样子了?”

    谷玉来了精神:“师父,你说我有三生情感纠葛,那你倒是跟我说说,下辈子我是耗子还是猫啊?”

    汉宫故弄玄虚地掐了掐手指头:“为人我倒是能看出个一二,可这为畜生,为师还真看不出来。”

    谷玉又是一阵哈哈大笑,岳风刚巧走过来,见她笑得开心,便问起了原因:“你们在说什么呢,这么开心?”

    谷玉道:“师父说他不得善终,说我有三生情感纠葛,或孤独终老,或流浪,反正就是命不好。”

    岳风道:“若师妹真有三生,那我便陪师妹走上三生,不让师妹流浪,也不让师妹孤独终老就是了。”

    汉宫道:“若生死命途都由自己说了算,那世人都去享受荣华富贵、长生不老了,那些艰难困苦、生老病死又由谁去承受呢?”

    岳风道:“所以师父算得不准,徒儿们为你养老送终,怎会让你不得善终呢?”

    “年轻人,就是不信命。”汉宫摇了摇头,叹道,“这场看来是要打很长时间了。”

    这一仗打了整整七年,汉宫一语成谶,他没有等到战争结束,一向逍遥自在的他累死在了铸剑台上,终年五十八岁。

    他的两个弟子在他坟里埋了两坛老酒,期待着如果真有来世的话,能够从他身上的酒香味认出他来。

    岳风是个不怎么爱说话的人,也不爱和人打交道,他克己复礼,洁身自好,每日重复着无聊的工作,却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妥,除了铸剑的技术精湛以外,并无什么威望,所以汉宫死后,谷玉接管了武库,她勤加钻研,铸剑的技术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师兄并不嫉妒她,反而很替她高兴,说师父的衣钵由她来继承是最好不过的事了。

    师兄的梦想就是做一个普通的铸剑师,并不求闻达于世。

    谷玉曾笑他,作为一个男儿,他也算是不求上进的那一类了。

    师兄淡淡一笑,道:“不求上进有什么不好,人活在世上已经够苦的了,若是还一心求苦,那岂不是很没道理?”

    “那倒也是。”谷玉嘴上虽然这么说,心里却想,这家伙可真会为自己偷懒找借口。

    谷玉的梦想从来没变,她知道要超越师父成为世上最伟大的铸剑师,这条道路不是那么好走的,但无论多么辛苦,她都要把这件事变成现实,这是她这一生活着的唯一意义。

    武库中人只负责铸造武器,至于战争打到什么程度,他们并不是很清楚,甚至不清楚那些人到底为什么要打仗,相比较那些冲锋陷阵的将士们来说,他们虽然辛苦,但却安全。

    这种安全随着他们的国家节节败退而被打破,敌方不知那个狗日的军师出了个主意,要火烧他们国家的粮仓,并抢劫武库。

    当敌方的兵将如天兵天将一般突然杀到这个小镇的时候,人们还在睡梦之中,闻听到喊杀声,来不及穿衣服,四散而逃,然而四周涌来的兵勇却让他们无路可退,只能团团围在大街小巷,慌乱之中,你推我搡,踩踏致伤者比敌人砍杀的人都多,谷玉亲眼看到那个曾被汉宫调侃“没有老婆命”的小铸剑师在人挤人中被绊倒,接着一个绊倒俩,俩绊倒四个……他被压在了人堆的最底下,求救不得,没多久就没了声息。

    死者何止一百。

    谷玉走不过去,也出不去,她在人堆里,好不容易挤到一个边角上,爬过铁栏杆,总算是逃离了人群,想着叫值班的师兄趁乱一起逃跑。

    她迟了一步,敌人率先围攻的就是武库,他们把岳风和当晚值班的铸剑师抓住了,高高绑在城墙上,大声呵斥:“都不准动,快快投降,否则他们就是你们的下场。”

    说着,举刀斩下一个人的头。

    谷玉吓得当场跪倒在地,看见师兄亦瑟瑟发抖。

    他们不过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小老百姓,纵然怀揣着小小的梦想,却也怕死。

    岳风也看见了谷玉,他恐惧的目光中充满着期望,他希望谷玉能来救他,可也知道,谷玉那般瘦小的一个女孩子是救不了她。

    想到这里,岳风给她使了个眼神,示意她快走。

    谷玉咬了咬牙,她抱着一个棉布团子当成婴儿,从敌人的眼皮子底下逃走了。纵然敌人兵强马悍,也没想到对方的首席铸剑师会是个女人,也不至于去为难一个怀抱孩子的女人。

    逃出城的时候,谷玉回头看了一眼师兄,她看到师兄跪倒在了敌人面前。

    她抹去眼泪,再也没有回头。

    谷玉一步也不敢停息,她趟过河流,踏过山岗,走过坟地,穿过树林,走了几天几夜,就连饿的时候,都是边撸一把树叶子边走。

    她明白,以她的实力,去救师兄,只不过是去送死。

    她不知道走了多久,终于累了,便在一块巨石底下眯了过去,醒来,已到了一户人家里。

    把她带回家的是个粗壮汉子,未婚,家中只有一老母。

    老太太问了她的姓名籍贯,之后便陷入到了沉默之中。后来她才知道,她的老家已经被战争从这个世界上抹掉,人间到处都是烽火狼烟,根本就没有回家的路。

    谷玉藏到了山里,她为铸剑而疯魔,不知世外年岁几何,等她终于练成,外面已经换了天地,敌人打败了她的国家,她的国君狼狈地向北逃窜,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而她的师兄岳风则成了新政府的首席大铸剑师,三生镇也成了新政府的国立武库。

    原来,他不是不喜欢那个位置,只是因为她的存在而争不到罢了。

    谷玉做了个决定,她没有再逃,而是收拾行装,去了三生镇。

    她身上多了一刀一剑,刀名曰“国之殇”,剑名曰“女之仇”。

    岳风变了身份,连气质都不一样了。他穿着新政府的官衣,束起了长发,宛若黑夜中的鹰,冷傲孤清却又盛气逼人,他被好多人簇拥着,享受着昔日不曾享受过的风光。

    岳风挥手,让小兵放开她,随后遣开诸人,说道:“我知道你会回来的,你怎么敢回来?”

    谷玉道:“兄在,不敢不回。”

    岳风又问:“你不恨我当了新政府的官儿?”

    谷玉答道:“兄不恨我临阵而逃,我怎敢恨兄做缩头乌龟?”

    岳风望着她一怔,道:“你走吧,同门一场,我不会为难你的。”

    谷玉道:“此一去,我与兄便是死敌,从此非你死便是我亡,再无和解,若兄后悔,尚来得及。”

    岳风扭过头,不再看到,只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走!”

    谷玉转身而去。离开三生镇后,她辗转找到自己国家的残军,重整名头,做了败军的铸剑师,企图这支队伍能够带领她一起复国。

    可国君都跑了,复国?凭他们?谈何容易!

    一腔热血,只能干瞪着两只眼睛,夜夜叹息。有时她也会想起在三生镇师徒相伴的日子,想,如果当时自己没有落荒而逃,而是冲出去救师兄,如今会不会不一样?

    可惜人生没有如果,每当这时,她也会想起师父的那句话“年轻人不信命”,在历经生死疲劳之后,她慢慢地开始相信师父的话了。

    天无绝人之路,谷玉的国君在修整了几个月之后,铩羽重归,他们立刻举起国家的旧旗,响应号召,一呼百应。

    然而新政府大军的压制,依旧逼得人喘不过气来,新的武器不断被铸造出来,它们也由此获得生命和使命。

    终有一日,她和师兄重逢在了战场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