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山万万没想到自己此生会遭遇如此大的耻辱，几乎到了人人喊打的地步。

    小狸盘膝坐在地上，一边抖着膝盖，一边抹着嘴唇，幸灾乐祸道：“想不到堂堂大妖雷山也会有今天？雷山大人，你知道为什么人会养猫而不是养耗子吗？那是因为猫会捉耗子，而耗子总是偷人的粮食，你倒好，把耗子的营生干了，那还要猫干什么？你不挨打，谁挨打？”

    雷山瘸着一只腿，撕心裂肺地喊道：“你凭什么吃我的鱼？”

    小狸翻了个白眼：“不义之财，人人得而抢之。”

    “诡辩！”雷山怒道，“阿最，你也不管管这个死丫头。”

    阿最歉意地笑笑，笑得阴阳怪气：“可是我觉得小狸说得很有道理啊，要是你不去偷人家的鱼，人家怎么会打你呢？”

    雷山据理力争：“要不是你抠抠搜搜的，只想让马儿跑，又想让马儿不吃草，我犯得着见人家的东西眼红吗？离开镇妖博物馆的时候，你可是许诺过要给我填饱肚子，我才屈尊答应和你一起出来的。”

    阿最微微一笑：“男人的嘴骗人的鬼，你活了这么大把年纪，难道还不知道这个道理？”

    “好，你既然这么绝情，以后可别怪我见了妖怪就吃掉，骨头都不给你留！你这个只会讨好和巴结上司的吝啬鬼！”雷山不留情面地骂道。

    阿最：“什么叫只会讨好和巴结上司？我可是完全凭业绩说话。”

    “你这辈子都不会再有业绩了，你在镇妖博物馆的名声从此完了，我雷山大人说的！”雷山恶声道。

    阿最歪着头：“那恐怕要让你失望了，毕竟除了业绩以外，讨好和巴结上司也是我赖以生存的本事。”

    雷山两只铃铛似的圆眼睛狠狠瞪着他，正欲大骂这个上纲上线的马屁精，不想迎面走了一个人。他头戴幂蓠，如此温暖的天气居然还穿着个大棉袄，紧紧地缅着衣襟，他走路踉踉跄跄，自言自语，大概是吊着眼睛走路，连踩到猫尾巴都没有察觉。

    雷山最近也是倒了霉运了，不但不被人当妖看，还接二连三地被人拿尾巴练脾气，还真当它堂堂雷山大人是吃素的了！

    它当即骂出声来：“你眼长腚眼儿上了，看不见本妖的尾巴吗？”

    那人好像根本就没有听见，自顾自的走着，嘴里囔囔有词，阿最只隐隐约约听到了个“不应该啊”、“怎么会这样”之类的话，没上没下，也不知道说的到底是什么。

    雷山哪管得上此人是否丢魂落魄，紧跟了上去，它一个三条腿的猫竟然追不上两条腿的动物，骂骂咧咧地追着那人走了三条街，眼见着他拐进一条窄巷，左顾右盼了一番后，选择了一条有小河的道路。

    晚照洒在水面上，波光粼粼，春深如海，远山如黛，深水如苔，如此美景，在京城算是个世外小桃园了，很适合一个人在此遐想。

    那人显然没有如此好的心情，他走到一棵歪脖子柳树旁，先是弯下腰嚎啕大哭了三声，而后哭哭啼啼地搬来几块石头摞在树底下，又从怀里掏出一根绳子，挂在了树枝上，双脚踩在石头上，脖子往绳圈里一套，蹬开了石头。

    还真要死？雷山顾不上爪子疼，一瘸一拐地跑了过去。

    那人像打秋千似的在树枝上晃荡着，从他脚底往上看，能仰视到他的半张面容——幂蓠底下不是张人的脸，而是一张狗脸。

    狗？雷山跳跃着，它素不喜欢狗，总觉得上帝在创造那物种的时候是脑子抽了筋，照着上帝自己的性子创造的，然而见死不能不救，它本想驼起狗头人，奈何大妖的身高有限，实在是无能为力，再跑回去叫人恐怕又来不及。

    可恨阿最和小狸这俩家伙，关键时候掉链子，除了和它作对，屁用不管。

    雷山爬到树上，爪子在前探着，它想用牙咬断绳子，可绳子晃来晃去，以雷山的小身躯根本无法抓住绳子，它急得“喵喵”大叫，谁想这时狗头人却自己把头从绳子上抽了下去，恼恨地锤着膝盖，哭道：“哇哇哇，果然还是死不了！”

    雷山险些惊掉下巴。

    阿最和小狸姗姗来迟，看到坐在树底下大哭不止的狗头人，又看看树上的雷山，不约而同地皱起了眉毛：“雷山，你又欺负人。”

    雷山百口莫辩。

    狗头人这才发现有人追来，头顶上还有只猫，下意识地抱住幂蓠，蜷缩成一团，哭得更伤心了。

    小狸在狗头人身边蹲了下来，轻声说道：“你别哭了，如果是那只猫欺负了你，你打回来就是了，它今天受了伤，肯定打不过你。”

    雷山骂了句“叛徒”。

    狗头人摇头，哭声不止：“没人欺负我，我是心里难过才哭的。”

    小狸一只手搭在狗头人的胳膊上，柔声说道：“我从来见不得男孩子哭，尤其是年轻貌美的男孩子在我面前哭，我就更受不了了，你哭得我都想哭了。”

    狗头人抬起头，隔着皂纱望着她：“你真是个善解人意的姑娘。”

    “什么善解人意，我看是善解人衣吧！”雷山从树上跳下来，一爪子拍去狗头人头上的幂蓠，一只狼头出现在了众人面前。

    小狸还不知这斗笠底下是张什么绝色面容，一见到此状，“啊”地喊了一声，连连后退，指着狗头人半天说不上第二个字：“你你你你你……”

    狗头人的真面目被揭示在光天化日之下，甚是恐惧，它懊恼轻易地相信了人类小孩的善意，抓起衣襟，将头埋进衣服里，企图一叶障目，又忍不住瑟瑟发抖。

    “是个狼人呢！”阿最的手掌轻柔地搭在小狸肩膀上，温声对狼人说道，“狼人可是很稀有的物种，不知道你是狼化人，还是人化狼？”

    狼人慢慢地从衣领里露出一只眼睛审视着他，含混不清地回答道：“狼化人。”

    “哦，狼化人只有一种途径，你恐怕是吃了人面果吧？”阿最的声音依旧温柔。

    狼人好奇地看着面前这个并不惧怕自己的年轻男人，迟疑着点了下头，想，也许他的善意是伪装的。

    阿最解释道：“它们这类物种并不是天生的，具体的形成有两种途径：一种是‘人化物’，意思就是人因为某种原因，虽然看起来还是人的样子，却有了动物的某些特性，比如四肢行走，扑杀猎物，等等，它们大多说都是被遗弃的小孩被某些动物族群收养，从小与它们为伍，故而似人非人；另一种就是‘物化人’，也就是动物变成人的一种特殊形态，有些有灵气的动物通过长年累月的修行，会变成人的形态，比如说我们遇到过的鼬先生和小狐狸，它们都是经过了千辛万苦的修行才变成人的，除此以外，还有一种途径，那就是食用一种叫做‘人面果’树的果实，这种树极其稀有，果实更是上千年才结一颗，吃了就能化身成人，遇到是需要极大的因缘的。狼并非是灵媒一族，修行为人需要花费很多修为，我看你的样子并不太像有什么修为的样子，所以猜测你是吃了人面果。”

    雷山忍不住哈哈大笑：“什么‘人面果’，我看你是吃了人身果吧？”

    阿最轻轻地拍了一下它的脑袋：“别胡说，一只狼在人群中生存已经十分困难了，更何况是一只有着狼面的人，我看它生性胆小，想来是个心地善良的。”

    阿最此话让狼人忍不住又是一波泪流，它忍不住问道：“你是什么人？怎么会知道这么多？”

    “鄙人不才，从职镇妖博物馆，是个镇妖师。”

    狼人抱起了树干：“我不是妖怪。”

    阿最道：“我知道，我只是镇妖师，不是抓妖师。”

    狼人怀疑地看着他，一时想不出镇妖师和抓妖师有什么区别，它捂着嘴说道：“你说得没错，我本也是一只自由自在的狼，与我的族群一起生活在山那边的森林里，都怪我小时候贪吃，误食了‘人面果’，结果变成了这个样子，因为人的肢体，我不能配合族群捕猎，只能坐吃山空，所以我的族人遗弃了我。”

    雷山吊起一只眼睛：“所以你才一心求死？”

    “求死？”小狸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蹭到雷山身旁，打探起事情的始末来。

    “是啊，”雷山余气未消，懒得理她，“它哭是因为上吊不成，可某些人偏偏以为我欺负它。”

    “这还不都是你平时作威作福让人以为你不是什么好妖？”小狸自知理亏，低低的嘟哝了一声。

    雷山“切”了一声。

    阿最追问道：“你有什么伤心事呢？为什么要求死呢？”

    狼人解开了自己的棉衣，衣服里，一片血红，一道深红至黑的伤口贯穿了他的肋下，翻开的血肉模糊成了一片。

    三人大惊：“谁伤得你？”

    狼人摇了摇头，它垂下眼睛，低声道：“谁也没有伤害我，是我自己剃掉了一根肋骨。”

    这狗怕不是有什么毛病，怎么那么爱自残呢？

    “为何剃掉自己的肋骨？”小狸问道。

    虚弱让狼人慢慢退化成狼的模样，它沉默了片刻，说道：“为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