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尝的脸上浮现出兴奋的神情，那种情绪一度让他眼中的仇恨消退，然而只是片刻，仇恨的情绪又重新控制住了他。

    刺耳的笑声越来越尖锐，像是来自地狱亡魂的咏唱，滔滔不绝，刺得人耳蜗疼，幼龄下意识地捂住耳朵，弯身抱住膝盖。

    怪笑声震得房间内的瓷器碎裂，纱幔狂舞，一股强大压力疯狂地从四周挤压过来，空间扭曲，破出一个黑色的口子，一种似风的东西从口子里冒出来，拉扯着黑暗的口子越来越大。

    雷山死死盯着梦尝，它肩膀颤抖，脚下缓缓生出一道火，随着火焰高升，它的身躯变成了一只身上有着云斑的黑豹，后背上生出一对白色的翅膀，张开几乎填满整个屋子。

    小狸第一次见识到雷山的真身，属实没想到，这只平时脾气不太好的黑猫竟然有着如此庞大的真身，原来它真是个大妖怪！

    雷山收起翅膀，一声豹吼之后，空间的压强逐渐减弱，梦尝加快念叨咒语的速度，企图在速度上快过雷山，然而雷山一爪子拍过去，他娇小的身子便被甩到墙上，“哎呀”一声，破了咒。

    他快速地爬起来，想从黑色口子里逃走，却被雷山挡住了去路，又是一爪子拍过去，这次他呻吟着趴在地上，好久都没爬起来。

    黑色的口子渐渐变小，最后缩成一个小球，消失在了空中。

    梦尝见黑球消失，懊恼地锤着地。

    雷山很快缩回去，又变成了一只黑猫。

    “唉，施展不开，地方太小了。”它叹着，洋洋得意地舔了一下猫爪。

    梦尝起身，欲再次反抗，不料一道金光从床前冒了出来，如网般笼住了他。他在金色的大网里痛苦地扭曲着，身子软得像一只泥鳅，缠着缠着，他的面容变得模糊起来，黏糊糊的，像蜡烛融化了死的，随着网约收越紧，他的躯体越来越小，最后网变成一个小瓶子，将他装在了里头。

    幼龄跑过去，刚要拿起瓶子，被小狸喝住：“不要动！”

    幼龄收回手，回眸看她：“他到底是什么东西？”

    “幽灵。”小狸弯身捡起瓶子，吹吹瓶身上的灰尘，装进了口袋里。

    “幽灵不是没有形体吗？他……”

    “那是书上说的。幽灵是还尸之魂，有些魂因怨念太深，执着于人间，无法到达冥府排队投胎，它们有些成了怨魂，为祸人间，有些则附到一些新尸体上，吸收人间的精气来维持活着的状态，因是附着于尸体上，所以会溃烂发脓，其溃烂的程度完全取决于白日吸收的精气，吸收的精气足则溃烂轻，精气若则溃烂重，而吸食人魂就是它们治疗自己最好的办法。”

    “可你不是说，幽灵本身就是魂吗？怎么……”

    “魂和魂是不一样的，大多数人魂在脱离肉体的时候都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也就成不了祸患，就更别说这些早就被它们盖了章，预约好的了。”

    幼龄淡淡地“哦”了一声，像丢失了什么，显得有些落寞。他问：“你是妖吗？”

    小狸摇头。“我不是，它是，”她指着雷山，“不过它现在也不是妖了，它是神兽。”

    幼龄低声笑笑，他并不畏惧他们，哪怕是妖怪，也不过是个精灵古怪的小妖怪和一个小猫咪而已，至少看起来是。他与父亲不同，从小到大，他对画本里的妖魔鬼怪就充满了好奇，世间也许无妖，但无妖的世间也够无聊的。

    小狸回答完他的问题，反问了一句：“你知道他是妖吗？”

    “不知道，我也不知道他要害我，只是最近感觉他行为诡异，又不好问，他今日来给我送东西吃，我也没有怀疑，但是你说这些桃花酥里有毒，我也没有不信，我只是以为你们是父亲请来的神人，他若真想杀我，你们抓他，自然是他罪有应得；若他不像害我，那能证明他是好的，也是我的愿望。只是我没想到，你们要抓的不是人，是妖祟。”

    “你怎么知道他想害你？”

    “一个人想害人的心是藏不住的，他和我在一起的时候，我总能感觉出一种说不出的杀意。”幼龄拾起地上碎掉的桃花酥，“你说里面真的有毒吗？”

    “你最好不要去尝。”小狸郑重地说道，“现在他已经被抓住了，以后你就太平了，忘了这一切吧。”

    “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

    “不用知道。”小狸扔下这么一句，和雷山一起摇头晃脑地走出了院子。

    到达“行德馆”的时候，阿最已经恭候多时了。

    这里显然经历过更残酷的打斗，桌椅七零八落，墙上一道道抓痕，深过墙皮，一个人脸蛙身的小怪物被绑在桌子腿上蹬着腿，小的有些可怜。

    “放开我，”它嚷嚷着，“我都说了我什么都不知道！”

    小狸从口袋里摸出玻璃瓶子，在阿最面前晃了晃：“你瞧，我这可是我抓到的。”

    阿最接过瓶子，看着里面蜷缩的幽灵，不知为什么，它看起来有些哀伤。他把梦尝放出来，如小怪物一样绑在柱子上，梦尝依旧耷拉着头，仿佛一个被判了死刑的犯人，知道大势已去，翻身无望，故而不再挣扎，心无旁念，一如死灰。

    那年买下这栋房子，确实是偶然。父亲虽然不是人，但医术确实是真的，他本能够靠着这点技术在世间存活下去，可是他偏偏心生贪婪，非要做个人。

    他愿意让人类自己选择：是要健康地活一阵子，还是痛苦地活一辈子？

    他们当然都希望健康地活着，至于这一阵子是多久，他们并不在乎。

    也许不是不在乎，只是侥幸而已，谁都愿意相信自己是被上天眷顾的那个人，可惜谁都不是被上天眷顾的那个人。

    其实，父亲让他们去做的选择，何尝不是父亲的选择。

    最初抽食人类灵魂的那一阵子，他们确实没有想到过这种日子原来是没有尽头的。借尸成人有个很令人难以启齿的后遗症，那就是一到深夜浑身溃烂发脓，像腐尸一样散发着令人恶心地臭味，白昼的太阳升起的时候，他们又会恢复如常。

    听说人面果能让世间一切生灵成为人，父亲太想得到它，他寻觅百年，却未有缘见到这种树，更别提吃到它的果实了，不过苍天有眼，让他们遇到了吃过那种果实的人。

    那头狼太好骗了，只要略施小术，它就甘愿献上自己的骨头。

    一块骨头够他们父子享用了，一想到终于可以以人类的身份活在世上，不用遭受腐烂之疼，不用那么麻烦地去夺去人类的灵魂，父亲就开怀大笑。

    可父亲让他杀了幼龄。

    他本不想下手的，幼龄拥有着他想要得到的一切：人类的身份，爱他的父母，互相倾慕的恋人，忠诚于他的小狼，还有无数的朋友和仰慕者，在这个国度里，做人虽然能享受到吃不尽的美食，喝不完的美酒……然而，人分三六九等，幼龄生来就是高高在上的那类人，哪怕他幼年也曾贫苦过，但比起他们这种只能生活在市井，连黑夜都惧怕的“人”来说，幼龄拥有的一切都太让人羡慕了。

    他也爱慕幼龄的满腹文章，喜欢他的彬彬有礼，可他更想要得到幼龄的一切——他想要变成他。

    这种欲望占据着他的心，让他备受折磨，走火入魔。

    梦尝不知，他想拥有的幼龄的一切，是幼龄想甩都甩不掉的。幼龄更羡慕他，羡慕他有不为父母掌控的未来和姻缘。

    世上哪有那么多十全十美的人生，人人都在羡慕他人，人人都想成为他人，人人又不是他人。

    小狸跑过去拨拉着蛙腿：“这就是梦尝他那个老爹的真身？”

    “不是，这是医馆的跑堂。”阿最道。

    “他老爹呢？”小狸回头问他。

    阿最拍了拍未来口袋，道：“被传送到镇妖博物馆了。”

    “那你留着它干什么？中午顿蛤蟆汤吗？”

    “吃这种小怪物，不怕拉肚子吗？”阿最道，“你们还记得那只长着人脸的蚂蚱吗？”

    小狸：“它也吃了人面果？”

    阿最摇头：“哪有那么多人面果，我是说，你不觉得它们有些像吗？”

    雷山的表情凝重了起来：“你是说它们的背后有一个神秘而强大的人？”

    “不好说。”阿最咬着嘴唇沉思道。

    “审审这个小青蛙不就知道了吗？”雷山走到小怪物面前，“看起来挺好吃的，先从哪里开吃呢？”

    小怪物顶着的一张人类的白脸立刻变得如它的身体一样绿：“我只是个小人物，负责医馆的接待和记账，对他们做过什么坏事根本就不知道！”

    “我要问的不是这个，我要问的是：你既然知道他们不是什么好东西，为什么还到他们身边助纣为虐？”

    小怪物的头一歪：“没有为什么，我那时候没有工作，刚好医馆又招人……”

    雷山伸出猫爪子，弹出尖锐的指甲，往小怪物的肚子上一刨……

    “因为他们身上的腐臭气能引来很多苍蝇蚊子，”小怪物吓得魂飞魄散，喊道，“大家各取所需，而且有他们这种大妖怪护佑，我就不会被人到处追杀。”

    雷山从它的话里听出了点什么：“谁要追杀你？”

    “没谁，我就是那么个意思，像我这种小妖怪，被别人一口吞了也不是不可能的。”小妖怪狡辩着。

    “原来如此啊，既然这样，那就煮了吧，也不知道这个小玩意能不能增长本大爷的修为。”雷山跳上一张桌子，懒懒地伸了个腰，不再理会它，侧躺下眯起眼来。

    小怪物紧紧咬着牙，企图用最后的嘴硬死磕，岂料这时小狸已经搬来了一口锅架起，就搁在它面前，生上火，边往锅下添着树枝子，边唱道：“温水煮青蛙，煮了个大青蛙，青蛙呱呱叫，两眼泪汪汪，雷山不爱吃鸡肉就爱吃青蛙。”

    锅里的水很快冒气热气，直扑到小怪物脸上，小狸掀开锅盖，还不等有下一步动作，小怪物开口了：“我说！但你们要保证我的妖身安全。”

    “看心情。”小狸道。

    “那我不说了。”

    “那还是煮吧！”

    阿最插了一嘴：“听说扒了皮煮会更好吃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