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怪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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胭脂楼8

    大约七十年前,那时候旧朝还没有灭亡,裴回经常骑着马,带上两三个随从,从京城出发,前往孔雀山,一住就是两个月。

    孔雀山万里翠屏,放眼望去,绿油油的一片,溪流从山中蜿蜒而过,花香鸟鸣伴之左右,云山雾绕,好不清爽。

    裴回很喜欢这个地方,当然,他喜欢的不光是这个令人心旷神怡的地方,他更喜欢的是这里的仙人。

    山脉最深处,有一座亭子,在山下的小路上,时常能听到铮铮的琴声穿耳而过,时而如流水涓涓,时而如铁掌铮铮,时而如珍珠落盘,时而如哭如诉。

    裴回喜欢高雅之士,既然走到了这里,当然要拜访拜访这位隐居深山的隐士。他让随从在山下等着,自踏上石阶,走了两个多时辰,终于靠近了亭子,隔着老远就看到亭中正襟危坐的白衣隐士,她戴着白色的面纱,盘着云髻,纤纤玉手,轻弄琴弦,竟然是位姑娘。

    裴回看呆了,木讷讷地走过去,半天忘了行礼,直到姑娘的曲罢,他才回过神来,端端行了一礼,道:“小生冒昧打扰了姑娘的雅兴,万望姑娘见谅。”

    姑娘的眼神冰清玉洁,带着一股不食人间烟火的气质,冷眸微微放向裴回:“你是何人?”

    裴回弯着腰,一时没舍得把那一礼收回:“小生裴回。”

    “哦,”姑娘不冷不淡地应了一声,坐在那里也没起身,只是就着坐姿稍微欠了欠身,算是礼貌了一下,“原来是君父的兄弟裴王爷,是下仙失礼了。”

    小王爷活了二十多年,除了老爹在他面前自称过“老子”,还不曾有人如此狂悖过,就连他那个性格懦弱、完全是靠早生了两年得以继承王位的哥哥,在他面前说话都得端着,而她竟然自称为“仙”。

    小王爷没有被她的无礼惹怒,反而十分欢喜,也许是出门在外就得降尊纡贵,也许是这孔雀山的风好水也好,把他的脾气都磨没了。

    他往前两步,不请自入到亭中,却没敢擅自坐下:“小生无礼,听得山中有人弹琴,所以忍不住过来看看,如有打扰到姑……上仙的地方,还请上仙谅解。”

    他倒是个知礼节的。姑娘忍不住多看了他两眼:“那这曲子,是好听还是不好听?”

    “自然是极好听的!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裴回不假思索道。

    姑娘轻声笑了一下,没应声,抱起琴,起身朝山上走去。她走起路来袅袅娜娜,轻盈地好像两脚并不沾地似的,裴回看痴了,不觉跟了上去。

    姑娘瞥了他一眼:“你好像很愿意跟着别人的样子?”

    “我来孔雀山,本来也是为了拜访仙人,今日既然见了,自然要恳请仙人指点一二。”

    “指点什么?”姑娘道,“我肯你精明得很。”

    裴回被她说得一阵尴尬,他头一低,勉强笑了一笑:“只是长了一副精明的样子,其实是大愚若智,原先我父亲也总是这样说我。”

    姑娘没有应他,他抬头才发现姑娘竟然不见了,而他站的地方,也不是追逐姑娘的那条路,而是在亭外自己行礼的地方,再放眼四周,哪有什么白衣女子的身影?仿佛刚才只是个梦,根本没出现过什么姑娘,有的只是琴音缭绕耳边,久久不肯散去。

    裴回极其务实的一个人,从来不相信自己会大白天的做梦,他心里深深明白,自己是被那个所谓的“仙”给厌恶了,甩了,驱逐了,戏弄了。

    他咬牙,站在那里,又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这才转身下山。来时,他如一阵风一样,步履轻快,走时,脚却像瘸了似的,沉重异常,他总感觉有双眼睛在注视着他,那是一种久违的感觉,年少时他顾左右而言他地向父亲告哥哥的状,临走时也总觉得父亲在注视着他。

    裴回被姑娘的冷淡扫去了兴致,驾马回府,照常上朝办公,只是脑海里总是时不时地浮现出那个白衣女子的身影——莫非她真是仙?

    他寝食难安,翻遍诸多古今史书,终于在一本专门记载鬼神的著作中读到:京都之南有一座山,名唤孔雀山,山中有鸟,名唤孔雀仙,其翼如垂天之云,身光赫奕,从鸟者数十万,能唤诸妖,因怒泯王无礼而率众助素音灭泯王,一统百洲,后来羽化而去,归隐深林,因得道,能化成人形,喜琴,龙血能令其弱。

    裴回大喜,当下密令下人去药店取了一斤龙血藤,熬成浆水,用熏香泡了,第二天,他点了五百人,想去孔雀山,将孔雀仙猎回来。

    裴回毕竟是个少年,心高气傲,勇猛异常,知富贵险中求,根本不在乎山上的那位到底是不是仙,他要驱使她,他要让她服从他——若传说中辅佐素音一统百洲的雀仙都能任他驱使,那将是何等威风?

    所以当五百人的队伍浩浩荡荡出城的时候,裴回意气风发,充满了信心,有那么一时片刻,他觉得天下已经在他的掌中了,连吹在脸上的风都是掌中的气息。

    少年在马背上飞驰,周围的一切快速地从他眼前飞过,他发现有一只麻雀在树枝上吱吱地叫,两只圆滚滚的小眼睛好奇地看着他,裴回猛然惊醒——鸟族的同类遍布天下,他带着这么多人,声势浩大,引人耳目,纵然是有着想先声夺人的心思,可若此消息被雀仙先一步得知,想钓出雀仙,又谈何容易?

    然而想要回头已经来不及了,他若此刻把兵士调走,下次再入山,雀仙怕早已做好了完全的准备,届时岂不是自投罗网?裴回眉头一皱,他脑子转的极快,干脆就带着那五百个人,在孔雀山上玩起了狩猎游戏。原本冷清的孔雀山,因为突然冒出这么些人,一下子热闹了起来。裴回玩的很是开心,他抓了两头鹿、十只兔子、五只山鸡,抬头间他看见那个白衣女子站在山间的高处,低头俯视着他,倏忽又不见了。

    裴回记在了心里,表面上却什么都没流露出来,他领着各自满载而归的五百士,高高兴兴的回了京城。

    也算是敲山震虎吧,这次贸然行动,虽然没有猎获孔雀仙,但定能惊动他的皇帝哥哥。

    裴回对他的那位窝囊的皇帝哥哥早已厌恶至极。也许父亲在世时就已经把裴回看得一清二楚了,临终前,父亲给了哥哥和宰相一道遗诏:如若发现裴回有不臣之心,无需手软,更不需念及兄弟之情,当即斩首。

    这道密令被先皇身边的一个小太监泄露给了他,为了永守这个秘密,裴回带着对先帝的敬爱与恨,将他淹死在了自家的池塘里,表面上像不知道这件事一样,依旧与皇兄有说有笑有谈心,亲密如常。

    皇兄也不是吃素的,为了让宰相永不负他,他把自己所有的女儿都许配给了宰相的儿子为妻,把宰相的所有女儿都指定给了自己的儿子为妇,尽管他最大的女儿不过11岁,最大的儿子不过九岁,但不耽误他先把宰相家的茅坑占住了。

    裴回想走宰相这条路是走不通了,他只能靠自己。皇帝哥哥在外人眼中做着一个好哥哥该有的一切,他宽宏大度,对裴回有求必应,甚至把他封为大将军王。裴回表面上总揽了整个国家的兵力,实际上一个兵都没有,所有的兵力都被分配给一个个的小将军,他不过是顶着一个“将军王”的头衔,为他那位亲爱的皇帝哥哥向天下臣民收买人心罢了。

    捧杀,这就是皇帝哥哥对他做的一切。

    裴回表面上做着玩事不恭的富贵王爷,什么歌姬舞妾,什么酒池肉林,他通通都体验过,案牍上的书文垒得有半米高了,他连看都不看,他自然是知道的,他身边的宫女太监,哪个不是皇帝哥哥的耳目?是就是呗,他正怕他的所作所为传不到皇帝哥哥的耳朵里呢!

    今天他带着五百个士兵风风火火的出城又回来,对于皇帝哥哥来说,这也许是一种放肆的警告,皇帝肯定会坐不住的——裴回就是要他坐不住,他必须从皇帝的下一步行动中来预测自己将要走的路。

    果然皇帝听说他回来之后,立刻派人前来,将他那五百兵抽走四百八十个,没有任何解释,也没有训斥,只留下了一句话:裴王爷如此大动干戈地去打猎,使得老百姓深受骚扰,此些兵勇朕先收回,日后定当还你。

    裴回堂堂一国的王爷,先帝的亲儿子,当今皇帝的亲弟弟,上上下下所有能调动的人手,竟然就只有那么二十个人了。

    裴回丝毫没有气恨,反而有一种莫名的狂喜,就像溺水之人上了岸,呼吸是畅快的,他将一股狂喜的傲气抿在唇角,演化成一抹浅浅的心悦诚服的微笑,送别传旨的太监时,他还满心欢喜地问了一句:“我爱慕一女子,该如何感化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