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怪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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胭脂楼10

    雀仙浅浅地说了一句“知道了”,却并没有把雀后的话放在心里。

    她自得了修行道以来,清心寡欲,不知世间情为何物,只觉得生活仿佛变了一种滋味,有时难掩心中的苦闷,有时又莫名地喜悦,这是她不曾有过的特殊感觉,自己活了这么多年,好像第一次感受到别样的乐趣,以至于让她觉得修行实在是太索然无味了。

    雀后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就连驴子和马都没有好结果,更别说人鸟的差异是天地之别,若是谁都能随意打破天帝定下的规则,那世间岂不是要乱套?

    雀后决定要看看这个人平素到底是个什么样子,随便教育教育那个不守男德的人类。她飞过千山万岭,终于在群鸟的指路下找到了一片荒漠,在这里,雀后见识到了别样的风光。

    这里的白天平沙莽莽,放眼望去,无边无际,炎热又干燥,罕有植物,更无人族一到夜晚又寒风怒吼,碎石乱走。鸟族更是少之又少,有的鸟奇大无比,不会飞,能把头埋在沙子里;有的翱翔天际,展翅如浮云蔽日;有的和沙子形同一色,骤然出击,能食蛇蝎……这是雀后在孔雀山永远也想象不到的景象,以前她总觉得孔雀山很大,大得足够能容纳下世间所有的鸟,如此一对比,倒觉得自己真是狭隘了,孔雀山不过是个小小的被鸟族治理得妥妥当当的幸福天堂罢了。

    雀后飞越过荒漠,找到了裴回所在的边城,她落到没有屋檐的屋顶上,看到裴回在马场中受持长刀,骑着一匹高头大马与人厮杀,场边传来阵阵欢呼喝彩声,他异常吃力,却敌不过高大魁梧的边城将士,从马上摔了下来。他不气馁,跃上马背再与之搏斗。

    也许他也不是一无是处,雀后想。

    到了夜晚,雀后停在裴回帐房外,看见账内灯火通明,裴回的身影投射在大帐上,他手持书简,不停翻阅,一直读到夜深人静,方才吹灯歇息。

    雀后关注了他有半个月之久,发现他每日的生活都是两点一线,要么在帐中读书,要么在马场练习骑射,她觉得裴回的日子也就是她所见到的这样了,她又受不了边庭的没吃没喝的苦楚,便打道回府。

    回到孔雀山之后,雀后什么都没说,也没告诉任何人这些日子她去了哪里,生活还和以前一样,只是说不出来为什么,心里多了个梗。

    过了一年多,裴回派人捎来了信儿,那人就把信放在凉亭的石桌上,用一块石头压着,没多逗留,很快就走了。

    雀仙对来信无动于衷,雀后忍不住替她打开了信,信上就几行字:大漠孤城甚是荒凉,常思见上仙之日,衣袂飘飘,似风似雪,竟觉恍如隔世,思念至极,悲痛异常。

    雀后读着来信,眼巴巴地看雀仙的反应。

    雀仙表情如常,她伸手拨弄了两声琴弦,问了个奇怪的问题:“你去大漠,可曾见过朝露。”

    雀后的嘴一秃噜:“仙怎么知道我去过大漠?”

    “你翅膀上沾了黄沙。”

    雀后堆起了笑脸:“一片荒漠,水还没落下来就干了,哪里来的朝露?”

    雀仙没再说话。

    雀后收起笑脸,蔫蔫地看着雀仙,心想,真是个无趣的老妖怪,难怪这么多年也每个鸟喜欢她!

    如此想着,雀后到疑了,那个人类又看上她什么了?

    又过了些时日,裴回又来信了,信上说:我恐怕是病了,沉沉中常见到上仙的模样,时常不知是梦是醒。

    雀后读着裴回写给雀仙的信,心中充满向往,回头就怪雀王嘴笨,就会喳喳喳喳地唱歌,一句好听的话都不会说。

    雀王起初并不以为意,时间长了也难免生出几分忧烦:雀后吃了几天人间粮,倒思起人间事来了,这可不是个好兆头。

    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裴回总写信来,信一封比一封短,最后一封就写了三个字“我很好”,之后便音讯全无。

    裴回一小时就是好几年。

    又一年冬天,四季常春的孔雀山莫名地下起了小雪,严寒突至,诸鸟都难耐寒冷,缩在窝里不出来,原本热闹的孔雀山,一时间陷入了空前的寂静之中。

    也就是在这个冬天,裴回回来了——他摔断了一条腿,不能再骑战马奔驰了,干脆在山中盖了间小屋,带上两个伺候的人,在孔雀山中养起了病。

    他养病的这段时间,皇帝常派人前来看望,几次三番表示要带他回京养伤,都被他给拒绝了,他放弃了他的地位和荣誉,心无旁骛地修起道来。

    整整一个冬天,他没有去过山上的凉亭,也未曾在见过雀仙,哪怕是在梦中。

    人类的寿命是有限的,裴回的年华在日复一日的等待中逐渐流逝,他褪去了少年时代的风华,愈加成熟起来,也许是因为沙漠的风沙太容易催人老,他才二十多岁的年纪,眼角已起了皱纹,两鬓也有了几缕不易察觉的白发。

    再一年的春天,雀仙拜访了他的这位邻居。

    裴回拄着拐杖,从摇椅上站起,三只脚立在那里,长久地望着雀仙,竟无语凝噎。

    雀仙依旧话少,不冷不热地说道:“我来看看你。”

    裴回用热泪回应了她,他手忙脚乱地生火泡茶,忙了老半天时间才坐下,倒了一杯滚烫的茶水给她,往前探着身子问道:“你还好吗?”

    雀仙点头。

    “想也很好,这里本就是你的福地,”裴回用中指扣去眼角的热泪,“我原也是个热血青年,如今却贫困潦倒。”

    雀仙疑惑:“你不是个王爷吗?”

    “是,”裴回道,“原觉得是先帝之子,享受着先帝带来的荣华富贵,到了我哥哥当皇帝,心中难免不服,总觉我没一处不胜过他,怎么先帝就不能让我继承大统?这些年在边城,受尽苦楚,反倒想明白了,荣华富贵是上天的恩赐,拥有过已是大多数人不曾敢奢想的,也是时候还给人家了。”

    雀仙一默:“可曾甘心?”

    “哪能甘心?”裴回实话实说,“可若因此就怨天尤人,那生活还有什么趣味?我不能改变什么,只能改变自己,我也想天下太平,也想子孙成群,也想富足且无忧,可若上天不肯给我这一切,我又能有什么办法?难道要去违逆天意,造我哥哥的反不成?”

    雀仙又沉默了一阵儿,一股莫名地冲动冲撞着她,让她想起了多年以前与裴回之祖素音征战沙场的日子,那时候,她也年少,心中激荡着号角的声音,而今一想,那些日子竟已远去这么多年了。

    她淡淡一笑,将过往拂去,问道:“人间可好?”

    “好。”裴回鼻子一酸,点头应道。他的这一句好,道出了“人间再好,也与他无关了”的酸涩滋味。

    雀仙说道:“你带我去人间走一回吧!”

    裴回在自己的感慨着搓着流涕的鼻子,听到这句话,不由得一愣:“去人间?”

    雀仙道:“我本是雀,修行得道,化成了人形,在这里几百年了,也想念人间的热茶和烈酒。”

    裴回眨着眼睛,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她是好,支吾了半天,愣是一句话也没说出来。

    雀仙审视着他:“你怕了?”

    裴回连忙摇头,犹豫道:“你身有仙气,我早就猜到你不是人,只是我现在……”

    “你放心,”雀仙道,“谁也无法阻拦你的。”

    雀仙说到做到,当晚,她叫来诸鸟,叮嘱他们要恪守孔雀山的山规,不要随意出山,并让诸鸟听雀王与雀后的话,她则换了一件朴素的衣衫,跟着裴回离开了孔雀山。

    裴回用一辆不起眼的马车把雀仙拉到了人间。

    王府还是那么气派,他不在的日子,皇帝命人每日洒扫庭院,伺候的奴仆一个都不减,好像知道裴回会回来一样。

    回到京城后没多久,裴回娶了雀仙,没有鼓乐,也没有八抬大轿,皇天为媒,后土为证,一切都是最简单的礼仪,他只是把要成亲的消息告诉了他那位皇帝哥哥,因为皇帝哥哥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

    雀仙很满意这样的安排,她要用几十年的时光来报答裴回的一腔深情。

    几十年而已,对她来说,只不过是鸟生中的一瞬。

    皇帝大驾王府,亲眼见证了弟弟和雀仙的婚礼,他不知雀仙的身份,只从弟弟嘴里知道她叫芸娘,虽然长得美丽,却是个冷美人,少了些风流韵味,也不知道裴回看中了她那点,甚至觉得她有些配不上自己的弟弟。

    不过裴回既然回来了,他也不能让他的这位弟弟闲着,有把他请回了庙堂之中,帮着他处理政务。

    裴回到底是与以前不同了,处理起政务得心应手,皇帝很是欣慰,只是不知道是真欣慰还是假欣慰。

    与雀仙成亲后的两年里,二人无有孕育,皇帝一度送来诸多美人,想让裴回纳个妾,但裴回不为所动,把所有的美人全部遣散了。

    雀仙道:“你与我到底是人雀殊途,你年纪也不小了,不如就纳个妾吧,也好为你延绵后代。”

    裴回执着雀仙的手,道:“我宁可不要子孙绕膝,我就只要你。”

    雀仙伸手感动,到了第二年,她竟然怀孕了。

    这一年,裴回三十二岁,距离他第一次见到雀仙已经过去了整整十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