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月新城:桓庄之族的覆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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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廿一章:燕礼风波(其四)

    因国君几句轻慢之言,太史苏本就已经愤然不平了,却不料忽然间又冒出一个郭偃,不仅将自己这一番苦心视作是危言耸听,言语间更是流露出一股桀骜之气,大有一股“你不如我”的架势,便当真是气不打一处来:

    “若是我妄加臆测便还罢了,可如今的情势你也看见了!大军出征不过是侥幸得胜,途中还遇到了秦军的伏击,这本就已经现出了危殆之象。君上毫无戒惕之心还则罢了,反而刚一回国便对从骊戎掳来的女子关照有加,这不正因应了卦象中的征兆了吗?这个女子正是卦象中出现的鱼骨,她入据晋国,又受宠于君,正是‘挟以衔骨’之象。有朝一日她真的做出‘齿牙为猾’的事情来,还有人能够阻挡吗?华夏贵胄受戎狄摆弄,难道还有比这更大的失败吗?”

    对此郭偃依旧是不以为然:“夫子之危言,郭偃确是不能认同。正如殷商之衰也,在其德行有亏,不足以令世人归心,自矜自伐带来的只能是更多的忧患。以这两名女囚之能,即便她有祸国之心,也无法令百姓顺服,强力而为不过是自取其祸罢了!如今晋邦民安人和,若她恃宠而骄,不能够居安守成,非要操弄权术,做那些‘齿牙为猾’的事情,就必然会四处树敌且招致国人的怨恨。不行德义、不效礼法、背弃百姓,这样的人上天是不会赞助的,没有天命佑助就做不到长盛不衰。由是而观之,就算她能闹出什么乱子,也不过会像郊野的隶农一样,虽获得一块良田且勤于耕作,也是为他人辛劳,自己又哪里会受惠呢?日后只要有人正当其戕,冲抵了卦中的凶险之象,则晋邦无虞,夫子大可不必如此多虑!”

    太史苏怒道:“年轻人,别把事情想得太简单!身为太史,根据卦象推断凶祸可不是凭空猜测,更要精熟天地万物演化的规则,以通古今为经、以知人事为纬,才敢于做出最后的预测。卦象显示的凶吉影响可大可小,若不通人事,自是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可以如今的态势来看,究竟谁才有能当得起冲抵卦象中凶兆之德行呢?是南面称孤的国君,还是屈邑养马的圉隶,你考虑过吗?若果真是君上正当其冲,你还能如此淡然吗?”

    谁料郭偃却毫不示弱:“便是君上正当其冲又能如何?依夫子所言,卦中出现了‘口’的兆象,是国家败亡之象。但据偃所知,‘口’在星象上是纪三辰和宣五行的,所以由‘口’而引发的乱象也不过于此。哪怕是国君正当其冲,也不过是三五代便能解决的事,又有什么好担心的!”

    “你!”此言一出,把太史苏急得直跺脚:“祸乱近在眼前,你却……若你果真作如是想,灾祸来临之日,恐怕你自己也难逃其劫!”

    眼见郭偃的言辞越来越不像话,士蒍唯恐真给闹出什么乱子来,便急忙上前劝解:“两位大夫的话都有道理,既是为国为民着想,又何必做无谓的争执?与其告诫而得不到采纳,倒不如提前做好准备,真有了灾祸也不至于手足无措。”

    谁知郭偃却不依不饶:“那偃便借夫子吉言了!若是有凶祸降身,偃定会坦然受之,必不劳太史忧心挂怀便是!”说罢便扬长而去。

    太史苏痛心疾首道:“世上竟有此等无知小儿,敢把祸事当做喜事,大难临头尚且沾沾自喜,我真不知他是愚蠢,还是存心要看着晋国在我等手中败坏!这究竟是何居心啊!”

    “斯人不过是年轻气盛、未知轻重,太史何必跟他置气!”

    尽管有士蒍在旁好生抚慰,太史苏的气性却依旧难平。尽管他对国君的轻慢懈怠、郭偃的以祸为喜深以为忧,可当他们拿出自己过去的诸般预测大作文章时,自己却真真是是有苦难言。

    正如国君所言,自接任太史以来,史苏常会根据兆象之忽微,对未来可能会出现的风险作出警示,而这诸多的预测中,十次倒有九次未曾应验。但在史苏看来,这些对灾难的预测之所以未能应验,要全赖于武公懂得敬天顺时、修禊养德,无论自己所作出的预测有多惊人,他都能以谨慎恭敬的姿态对待,这才使得那些潜在的祸事都被提前化解。

    身为太史,常言人间祸福吉凶,是以人们常常会以占卜是否准确、预言能否应验来评判一名史官的学识和修养。但在史苏内心深处,他并不希望自己所作出的警示有朝一日会成为现实,更不希望自己会因预言的准确而被人追捧。因为在他看来,太史肩负的是一项神圣的使命,他们通过沟通天人来预测吉凶,并不是为了等待着灾难的降临,等待着一切的预言都得到应验,以此来显摆自己的功力、获得他人的赞许。

    所谓“国之大事,在祀与戎”。正如同大军出征时,需要派出斥候来观察水文气象、瞭望敌军动态、收集决策信息,以提供给军中主将来作出判断一样;太史所作的一切也都只是为了从上天、鬼神那里获得示警,以告诫为人君者敬奉天人、戒奢尚俭,不断修正自己的错误,润泽自己的德行,以避免家邦遭遇不测之祸。也正因为如此,他真心希望自己对未来所有的悲观预测都能够落空,所有对灾祸的示警都被证明是错的,哪怕是到最后,自己沦落为国人口中的笑柄。

    但这一切都有一个显要的前提,那就是国君会像军中主将对待斥候送来的情报一样,认真对待太史所带来的示警;他会以严肃审慎的态度,在祸乱的迹象隐现之前,将所有灾难扼杀在萌芽中;他会时刻警惕着周遭的危险信号,就如同父母看护子女一般,以他宽厚的臂膀护得国家安泰、护得百姓平康,而不是如寻常国人一样,将自己的肺腑之言当作是危言耸听。

    然而眼前的现实却让他感到绝望。如今的君上显然已经没有了先君的那般警觉,也没有了为民作则的担当。明知兆象有异,他仍要坚持远涉大河,只为了一个无法证实的流言,便要劳师动众去征讨千里之外的戎狄。征战归来已半月有余,他只图自己快意,对百姓的诉求却视而不见,更没有想过要对疆场洒血的将士进行抚恤封赏。他一意袒护那戎狄女子,明知这可能会招来亡国之祸,却依旧固执己见,甚至不惜当庭羞辱直言进谏的大夫……

    国君心无远虑,朝中诸子更是如此。史苏转头扫视着殿中嬉笑不断的人众,眼看祸难将作,满朝上下却无人警醒,犹自沉溺于酒色笙歌,贪恋于眼前的富贵荣华,忽而感觉到眼前的景象是那么的浮夸,那么的荒诞。自己殚精竭虑为国操劳,在这些人的眼中却堪堪不值一文;自己声嘶力竭奔走呼告,于他们而言不过是无足入耳的危言。

    他并不惧怕众人的轻慢,也不怯于他人的耻笑,只担心这顺遂的日子过久了,人们会逐渐失去戒惕恐惧之心,进而对即将到来的灾难视而不见、无所作为。甚至,更让史苏感到汗颜的是,他不知道这人群中究竟还有多少人与郭偃一样,他们怀着火中取栗的念头,巴不得祸乱早日来临,也好让他们因乱取利。

    “真当有一日大难来临,他们怕是连悲痛的机会都没有了!”太史苏愤愤不平地言道。然而转念想来,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身为史官而未能尽到职责,自己也必将会成为宗族和家邦的罪人。若果如此,他还有何面目去面见历代先君,面对那些曾对自己满怀厚望的师长呢?

    士蒍苦口婆心相劝,只望能够消除史苏的忧虑,然里克却似乎是受到了感染,故而又战战兢兢地追问道:“我固知外内之嬖宠足以乱国,却不知竟会到如此地步。依夫子看来,这灾祸可还有补救的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