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月新城:桓庄之族的覆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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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廿七章:此时此夜难为情(其一)

    大约是思父之情过切,在申氏府中时,申生常常整宿整宿地闹腾,怎么都不肯入睡。如今真见到了父亲,反而是瞌睡得要命,每每还没说几句话,便呼呼地睡去了。见到小公子睡梦中憨态可掬的模样,国君总会忍不住笑道:“都说你对寡人日思夜想,可真见了面却总睡得昏天黑地,倒不知你是如何想念寡人的了!”

    羚趾对此心领神会,便也常调笑说:“正是因为太过想念君父,小公子许是每日都睡不安稳。如今君父就在身侧,公子有所凭藉,心中踏实自然也就睡得香甜!这份关爱之心,怕是宫中两位安人都是不敢比的!”

    国君听了心中欢悦,颇有些得意地笑道:“大子与寡人血浓于水,这份深情又岂是她们能比的?”

    然羚趾却转而劝道:“可毕竟她们才是君上的枕边人啊!”

    羚趾所提到的两位安人,正是狐季姬和陆允。

    这两名女子出身都不高——狐季姬来自大戎狐氏,陆允来自陆浑之戎,都是戎狄部落为结好晋国而送来的和亲之女。入宫数年来,因每每朝夕相处,若说对她们没有爱恋之心,国君自己都不会相信。只是这种爱恋,与他对齐姜的深挚感情显然无法同日而语。

    说起这齐姜,倒还有一段前事要叙。

    先武公晚年时,因料到自己时日不久,便打算发动灭翼之战统一晋国,以便死后能以晋国大宗的身份入祀宗庙,完成两代先君未尽之夙愿。为防止过去王室及诸侯干预的情形再次出现,他将自己适龄的女儿分别嫁到了齐、秦、宋、郑诸国,又从齐国为长子伯侨迎娶了叔姜(齐姜)以为强援。

    那个时候,齐姜还未到及笄的年龄,听闻自己要被送往曲沃,心中原是有一万个不情愿。可以他懵懂的年华,终究执拗不过父亲,到头来还是被送上了曲沃前来迎亲的车队。事已至此,齐姜也别无他法,只得一路上劝慰自己,曲沃虽比不得齐、卫、鲁、宋等国的富庶,可那伯侨终归也是一国世子,便是这份境遇,也比寻常女子不知强出了多少。只要自己能够守得平淡,静下心来与良人相守一生,无论如何也该知足了。

    可令她万没想到的是,现实总比想象更为曲折,迎亲的车队还未登上大行,意外便已经不期而至。当时正是春和景明的时候,先武公兴之所至要到董泽去打猎,谁知却不幸遭到了翼城的暗算。为保护先君突围,世子伯侨,以及他的弟弟仲梁、富氏宗主公孙郑尽皆死难——齐姜尚未进入国门,便已经守了望门寡。

    武公在这次事件中受了重伤,国人又因世子的死而群情激愤,纷纷声言要与翼城鱼死网破,哪管他天子作如何想。在这一片乱纷纷的局面中,初到曲沃的齐姜好像完全被人忘掉了,就那么孤零零地被弃在宗庙中,每日与一众侍婢一起百无聊赖地打发时光。

    直到有一天,公孙无知弑君篡位的消息传来,才让她彻底慌了神。为了能回国送自己的父亲一程,她竟鬼使神差地只身逃出了宗庙。而让她事后尤感后怕的事,离开曲沃不久,她竟在山前迷了路,既不知如何去往齐国,又不知该如何返回曲沃,最后只得漫无目的地在这片陌生的原野中四处游荡。

    原野上遍是豺狼虎豹,又有戎狄之民随时出没,这一切都令她深感恐惧。她不知自己该去向何处,便只能躲在郊外一处废弃的民房中。民房中没有食物,也没有取火的用具,没过几天她便病倒了。饥饿和疾病让她变得十分虚弱,只能躺在茅草堆上胡思乱想。每想到自己竟然会孤苦伶仃地死在异国他乡,朽烂在这荒郊野地里,她都会怨恨自己,怨恨死去的父亲,更怨恨这陌生的国度里所有不相关的人。

    也不知道究竟捱了多久,当有一天转醒过来时,却发现自己正身处于一座昏暗的暖室,身下触手可及的竟是柔软的丝绒。那一刻,她以为自己已经死掉了,以为眼前所见的就是天堂的景象,一时伤心欲绝,竟放声哭了起来。她这一哭不要紧,突然间便有一名男子扑到床头,兴奋地喊道:“你醒了!”

    他这一喊倒把齐姜吓了一跳,急忙起身躲在墙角,口中歇斯底里地喊道:“你是人是鬼?”

    男子猜得到她心中所想,于是便笑道:“你我都是大活人,竟说什么胡话!”见对方似乎仍不相信,男子又补充道:“你若不信,掐自己一把不就知道了!”

    眼前的这名男子,正是后来成为国君,当时还只是公子的诡诸。齐姜听到后眼泪涟涟,就仿佛见到亲人一般,什么话都没有问,便直扑上去,抱着诡诸放声大哭。那哭声凄厉而又温婉,将她多日来集聚的悲伤、恐惧、委屈、怨恨一泄而出,更融化了诡诸年轻的心。

    当时因武公发兵突袭灭掉了贾国,诡诸的良人贾君怨恨曲沃背信弃义,便于大军返国饮至之日在宗庙中悬梁自尽。又加之君父受伤、两位兄长一朝罹难,诡诸正心情郁结无处宣泄,于是便出城到两位兄长罹难之处祭奠,谁知竟在这荒郊野地中发现了一名奄奄一息的女子。诡诸将她带回了保傅申氏的宅邸,因他时时照料、日夜亲密相处,两名年轻人惺惺相惜,渐渐产生了不一般的情愫。

    对于齐姜的身份,诡诸并没有过问,齐姜也未尝主动提起,只心底里以为这天作的情缘该当时不问出处的。然而他们终究还是把事情想简单了,正当他们心照不宣地对未来满怀憧憬的时候,诡诸的叔父,庄族公子长义,却突然登门拜访。

    因武公重病垂危,世子伯侨又突然殒没,曲沃内外一时暗潮汹涌,围绕储君人选的争夺也甚嚣尘上。作为伯侨、仲梁之后年纪最长的公子,诡诸自然也就被卷入了这场旷日持久的纷争。正因如此,早在诡诸出城祭奠兄长之时,他的行踪便已经不再是秘密了,在郊外带回一名神秘女子的消息,自然也就传入了桓庄之族权贵的小寝中。

    人们纷纷猜测着这名女子的身份,各种暗探也开始频频出现在申氏府邸的外围,却始终无法得起要领。直到有一天,突然有人想到要以齐国外援作为筹码时,发现那待嫁的女公子竟突然销声匿迹,这才开始将神秘女子与那齐女联系起来。

    齐姜的身份突然暴露,使得他们隐秘的恋情无法继续。为平衡各方势力,武公决定将齐姜安置在公宫之中,诡诸便是再不情愿也无法违拗君父的意思,只得眼睁睁地看着齐姜被锁入深宫,而这一去便是五年。

    或许正是因为有了这五年的离别,长久的思念和煎熬竟使得两人之间的感情更加深刻,更加难以割舍。以至于当有一天齐姜再次离他远去的时候,已经居于君位之上的诡诸便如同失去了魂魄一般,对周遭的一切都失去了兴趣。即便是齐姜去世已经过去了一年有余,悲痛的情绪依旧如影随形,哪怕只是偶然见到了故人楼阁中的一草一木,他都会触景生情、有如万箭穿心一般凄苦难耐。

    正因其爱之深切,让他总是想要逃离这处逼仄的宫殿,远离这令人窒息的牢笼,便是因时令不宜外出的时候,他也很少会主动离开燕寝去看望两位安人。若不是因因晏如常常要来探视,这两名幽居深宫的妇人,恐怕连国君的面都见不上了。

    国君的这般举动,在外人看来是一个奇异的信号。不知不觉间,国君疏远安人的消息不胫而走,流言蜚语也开始在国中四处传扬。而这几日有关郦戎女子的传言,更是推波助澜,将这波流言渲染到了极致。更有甚者,还道国君已经被那妖女勾去了魂魄,怕是早已神志不清了,若一味如此纵容下去,难保不会有亡国之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