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月新城:桓庄之族的覆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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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九五章:冬日残阳

    经过一个多月的奔波,宗伯伯胜(桓族韩氏第二代,上大夫公孙否)终于完成了在杨国的使命,带着韩简(伯胜之子)、公孙枝(庄族申氏第二代)等一干人踏上了回国之路。九月十六日午后时分,大队跨过了涑水桥,却猝然间看到了一幅凄凉之景。是时,为季姬送葬的人群已陆续返回了曲沃。由于狂风肆虐,沿路上掉落的丝麻丧髻漫天飞扬,让这无知无识的土地更添了几分苍茫悲凉之感。

    看到眼前的场景,众人都满是同情地将目光投向了公孙枝。此时的公孙枝早已意识到这些缟素究竟是为谁披挂,想到自己在外羁绊两月之久,竟连季姊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连为她送别的一幕都错过了,顿时便伤心欲绝,整个人都开始恍惚起来。

    公孙枝怔怔地望着空中飘飞的丝麻,失魂落魄地从车上跳下,又在道旁树丛中捡起一件素色的缟衣捧在手中,痛绝的眼泪便如滚滚河水一般奔涌而出。此时的公孙枝内心痛悔,已然不知该如何表达内心的悲苦,只在口中不断地重复着“季姊”这两个字,让周遭的人看了都不禁泪雨阑珊。

    眼看着天色渐晚,宗伯伯胜还要到公宫去述职,实在不敢再多作耽搁,于是就吩咐韩简留下好生照看公孙枝,随后便带着一行人匆匆离开了。韩简在公孙枝身后默然良久,实在是不忍看他兀地自伤,于是就劝解道:“总算回来的不算太晚,现在到墓地上去道个别也来得及,你姐姐心底纯良又疼你爱你,怎会因此就有所责备呢?”

    听了韩简的话,公孙枝未发一言,而是径直起身跳到了身旁的一辆战车上,驾驭着车马朝着东南方向的一条小径直奔而去。见此变故,韩简实在不敢掉以轻心,便也急忙跳上车去,招呼着御戎速速驾车追赶。行出大约小半个时辰,为季姬招魂的道场便近在眼前了。韩简远远地看着公孙枝在一座新平的土堆前痛哭,便叫身后的车马全都停了下来,好容出些许空间让他尽情释放心中的悲恸。

    土墓的周边散落着无数残破的白幡和歪倒的仪仗,在北风的吹拂下,隐隐约约发出了一阵令人心惊的嘶吼声。在这诡异而又真实的气氛中,公孙枝的样貌显得十分悲凉,他的身躯显得极为落魄,而他的哭声则伴随着呼啸的北风飘向了远方,只留下了细如蚊足的悲歌,虽无法听得真切,却依然能让人感同身受。

    在血色残阳的映照下,苍黄而湿润的土地泛出了赤赭的颜色,远远望去就像是一个张大了血口的饕餮,正贪婪邪恶地扫视着这世间的一切。这是一只没有感情也从来都不知道满足的巨兽,它从大荒之地跌跌撞撞地闯入了这片受到文明教化的土地,不顾一切地搜刮着人们聚拢的财富,毫无顾忌地吞噬着目之所及的一切,无论是在旷野中奔跑的牛羊,还是在街市上奔走的行人,在它的眼中都不过是填补虚空的食物。

    没有人知道它究竟从何处来,也不知道它究竟要停留多久,更不知道当他从人群中狂奔过后,会留下一个什么样的人间地狱。然而,面对这样一个本该避之唯恐不及的凶兽,人们大都在充满了恐惧的同时,也对它满怀着期待。

    总有人希望自己能够控制它、驱赶它、利用它,将这股原本不受控的能量变成随意都可以驱使的武器,去攻击他们试图去攻击的敌人,摧毁他们试图摧毁的城池,吞噬他们试图去吞噬的人心,葬送他们试图去葬送的美景。也正是在这股力量的耸动下,原本富足安乐的城邑崩塌了,原本和睦亲善的宗族覆灭了,原本纯良仁善的人心堕落了,原本精诚一致的邦国溃散了,原本井然有序的大同天下变成了邪恶混乱的人间炼狱。

    在互相仇视和杀戮的气氛下,没有人能够静下心来仔细回想,想一想这样的混乱究竟因何而起,这样的仇杀究竟要延续多久,人们只能在滚滚波涛中苦苦挣扎,在巨浪的推动下走向一个全然无法预想的远方。

    在这股四处奔涌的洪流面前,所有人都只是随波逐流的浮萍,是困在牢笼中的羔羊,是置于砧板上的蔬实,。无论是在请期之日遭到刺杀的季姬、因被卷入凶案而无辜受到放逐的富氏和几乎被卷入其中的成氏、韩氏,还是暗中操控一切的黑手、浑水摸鱼的游氏瑕氏,甚至是置身事外的旁观者、在街市和郊野中终日忙碌的商户和隶农都概莫能外。这是一个将天下都网罗其中的巨网,所有人的宿命似乎早已注定,任凭他们如何挣扎,也终究难以独善其身、难以摆脱这沉重的宿命。

    当夕阳的余晖渐渐从云端滑落,巨大的阴影开始向这个世界席卷而来时,公孙枝终于支撑不住,重重地跌倒在那片松软的土地上。眼见情势不妙,众人急忙奔上前去,有人七手八脚地按压胸口,有人仓促间想要将人搀起,也有人伸手去掐人中,可公孙枝始终都没有转醒,而家仆徒则拿着早已准备好的大氅想要给主人搭在身上,可任他怎么努力都挤不进去,只得在外围不住地跺脚。

    韩简知道公孙枝已经失了气力,忙高声喝止并招呼人将他抬到车上,让家仆徒好生照看着,自己则亲自驾车向曲沃奔去。一众人等纵马疾驰,可即便如此,等赶回申氏府中时,天色已然大黑。

    这一回,公孙枝整整昏睡了两天两夜,待他再次转醒,已经是十八日的夜晚了。他有气无力地睁开眼睛,借着昏黄的灯光,隐隐看到家仆徒正摇摇晃晃地蹲坐在离自己两步远的地方,而兄长子澄(庄族申氏第二代,上大夫公孙澹)则靠在堆满了书简的案几上小憩。

    因在墓地上受了风寒,之后又昏睡了两天,公孙枝感觉空虚乏力,想要起身却怎么都动不了,倒是把一旁打盹的家仆徒给惊醒了。眼看见主人失神地望着自己,家仆徒顿时悲喜交加,连声喊道:“主人醒了!你终于醒了!”

    “季子!”听到家仆徒的呐喊,公孙澹也从睡梦中惊醒,踉踉跄跄地朝这边走来,显然是关切得紧。但快要走到榻前时,公孙澹的神色却又突然严肃了起来,同时严厉地问道:“你还知道回来!”

    “都怪……怪我太过莽撞,让兄长……让兄长担忧了。”公孙枝有气无力地回道。

    “醒来就好!”公孙澹面无表情地坐在榻前:“先喝点水,待会儿有气力了就吃点东西,别一天天地折腾自己!”

    “唯!”家仆徒恭敬地行礼:“小人这就去准备!”

    “一想到……”公孙枝的眼角随即淌出一行泪水,哽咽地说道:“连季姊最后……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我就心痛难忍。我若是能……能再快一些……别在路上耽搁……”

    “都过去了,后悔还有什么用?”公孙澹很没好气地说道:“平日里一副恭顺孝敬的模样,可一到关键时候就露出了马脚。就为了那么一个女子,连平日里最疼爱你的姐姐都不顾了,连自己的命都可以不要!我是真不知道你……是装作温顺,还是昏了头了!”

    “都是我的错!”公孙枝突然连声咳喘,让他的兄长紧张万分,急忙伸手在其背后锤了几下。待咳喘声止歇下来,公孙枝才断断续续地说道:“实在是担心得紧,害怕她在路上有什么意外,这才……这才想着要送她一程。谁知……竟耽搁了这么久……”

    “就从这件事我就知道,以后切不可再纵着你了!”公孙澹连连摇头:“人常道‘红颜祸水’,自来长相俊美的女子都是招灾引祸的根苗。我申氏一族虽没有南面的尊贵,可也算是一个大家大族,总要事事当心才是,决不能有半分差错。”

    顿了片刻,公孙澹又继续说道:“原本伯姬的打算我就是不同意的,但父亲认为伯姬处事周全,总是可靠的,便叫我不要声张。碍于父亲的颜面,对这件事我也算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可如今看来,我还是得做一做恶人了。短短几个月就把你迷成这个样子,就连成业都因此触了国君的逆鳞,可见季姜终究是个有心计的,并不像她母亲那般端庄,我决不允许你再跟她交往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