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月新城:桓庄之族的覆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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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二五章:夜不能寐

    庄宫外发生的这一场私斗,表面上看起来寻常,可内中蕴含的意味却发人深省。尽管在如今的这个时代里,礼乐已经荒疏,但面对一些重大且带有敏感意味的环节,人们还大都谨小慎微,不敢随意逾越。普通大夫一旦僭越了公侯的规制,即便是无心之失,在旁人看来也是一个危险的信号,足够引起人们的警觉和怀疑。

    也正是因为如此,当公孙开将公孙满违制使用七舆规制的事情暴露出来时,诡诸着实是吃了一惊。这个时候他早已无法分辨,公孙满使用七舆之制,究竟是如公孙开所言暗藏野心,还是如公孙会所辩解的那般,仅仅是出于偶然了。这个问题实在是太过沉重,让诡诸宁愿选择逃避,选择将其彻底掩盖起来,也不敢直接面对,不敢去追问其中的缘由。

    这样的结果大约也早在公孙开的预料之中。他之所以冒着声名尽毁的风险搞出这么一场闹剧,并没有打算借此一举就能除掉公孙满,因为这根本就不可能实现。他太了解国君的心性了,过去七十年的内战让国君过度敏感,即位以来一直都试图弥合公族之间的矛盾,调解公族之间的冲突,总是以最大的努力来避免曲沃代翼的悲剧重演。

    具体到这件事上,公孙满犯了逾制之罪,一旦追究起来必然是非死即亡,国君想要按约处置并不是什么难事。可问题是,公孙满背后的力量并不简单,尤其是掌握司寇大权的公孙会,更是气势直逼公室的权臣,又岂能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倘若他果真为了保护公孙满而公然对抗公室,甚至是扶持其余的公子与国君分庭抗礼,曲沃马上就会陷入无尽的战乱之中。

    战斗一旦开始就总会充满变数,没有谁就敢大言不惭地说自己不会失败,这是为君者最需要考量的问题。即便是不论这些,单单是冲突带来的公族撕裂、国力损耗、外敌觊觎这诸多的风险,就已经是一笔算不清的账了。以国君的心性,他不敢、也不愿去冒这样的险,故而最稳妥的办法就是将事情掩盖下去,永远都不要提起。

    可事情到此还远远不是结束。因为世上的事情只要发生过,就一定会在人的脑海中留下印记。只要培育得当,这个印记会像一颗种子一样,悄无声息地种在国君的心里。在此后漫长的岁月中,无论公孙满作出什么样的举措,是悔改补救也好,变本加厉也罢,都会为这颗种子提供无尽的滋养,让它一直不停地生长。

    直到有一天,怀疑的种子变成了一棵参天大树,将国君的内心完全填满。最后终于忍无可忍,他就会将所有的仇恨、所有的委屈都发泄出来,将这棵大树彻底铲除。届时,不仅仅是公孙满会死无葬身之地,就连他的兄长公孙会,甚至是整个游氏家族,恐怕都要为此陪葬……这才是公孙开所要达到的真正目的,这才是他对公孙满施加报复的终极手段。

    不过,在当下的情景中,无论是国君还是游氏兄弟,都不会想到那么长远的地方。就算是公孙会早就对公孙开的用心产生了怀疑,这个时候也只会认为他是在玩弄小聪明,而他及时赶来阻止了更严重的后果,反而会让他变得更加自负、更加傲慢、更加不把自己放在眼里。

    而在公孙满的心目中,在最初的惊恐过后,他或许还会在暗地里嘲笑,公孙开是被自己逼得无路可退了,才开始胡乱攀咬的。他会对自己的武力和智谋感到骄傲,认为公孙开的这些举动,只能加剧国君的憎恶,对他自己反而产生不了什么致命的伤害。

    无论如何,在对公孙会进行了一通训斥之后,这场发生在庄宫外的私斗事件还是草草收场了,原本决议要禁闭庄宫思过的公孙开自然也得到了宽赦。双方各打五十大板,各自回家反省,看起来就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

    ……

    “果真是顽童心性,还说要等寡人,就是这么等的吗?”

    诡诸疲累不堪地回到路寝,见陆允四仰八叉地躺在躺在书案旁,不由得摇头苦笑了一声。或许是被身下压着的书简硌得难受,陆允时不时地还扭扭身子,嘴里不停地发出哼唧哼唧的声音。

    诡诸在一旁饮了几杯冷酒,稍稍放松了一下紧张的情绪,这才缓缓走上前来,把陆允抱起放回卧榻。不过,正待他要抽出手臂时,陆允却突然翻身过来,将一条腿盘在了他的腰间,双手更是紧紧地抱着他的手臂不放。诡诸又使了使劲,可还是没能抽出来,只得返过身来仔细端详,正巧就发现陆允的睫毛正微微颤抖,而她剧烈的心跳也顺着手臂传导过来,让他突然意识到:原来陆允一直在装睡。

    “别闹了,这点小伎俩也敢来糊弄寡人!”诡诸半是嗔怒半含笑,严厉的语气中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情:“若是还不肯撒手,寡人就叫几个寺人进来,把你抬回自己的寝殿!”

    听到这些话,陆允的睫毛又微微抖动了几下,显然是有些惊慌了。不过,她大约是吃定了诡诸不会那么狠心,故而还是紧闭着眼睛不肯放手。诡诸一时兴起,便腾出另一只手,很是艰难地在陆允的腰间咯吱了几下,可陆允却依旧如故。就算是因为被挠得痒了浑身不自觉地开始扭曲、因不敢发笑而在脸上显露出掩饰不住的委屈和愠怒,眼睛却还是闭得紧紧的,死活不肯睁开。

    陆允的倔强让诡诸无可奈何,只得把她又往里推了推,自己就躺在她身旁和衣而睡。这一夜,他睡得很不安稳,这其中既有身边少女气息带来的躁动,也有公孙满僭越之事引发的不安和惶恐,这些说不清的思绪一直萦绕在脑海中,让他始终无法平复。

    为了及时抚平内心的不安情绪,第二天一大早,他就命人将士蒍召进宫来。君臣二人相对而坐,跟随进宫的祖朝则照例在大殿上吃吃喝喝,对他们的谈话似乎也并不放在心上。

    “昨天夜里,寡人夜不能寐,脑海中始终都在想,这么做……是不是真的错了?”诡诸犹豫再三,还是将自己心中的忧虑吐露了出来:“身为一国之君,却鼓动公族内斗……这哪里是一个贤明君主该做的事情?寡人实在担心,有朝一日会控制不住局势,把所有人都牵扯进来……那就悔之晚矣!”

    “圣人治国,从来以教化为先,以百姓的和乐富足为本,这些的确是至理!”士蒍不禁叹了口气:“但如今的局面却容不得君上迟疑,桓庄公族全都是功勋卓著的老臣,而君上即位之前却从未经历过战阵。就算是这几年带领国人四处征伐,灭国夺邑无往不胜,可毕竟时日尚短,威望声名都远不能与那些勋贵相提并论。在这种被动的局面下,若是再不使出些非常手段,又如何能掌握职权压制公族,更遑论要对其施加教化了?”

    “可是……”诡诸摇了摇头:“涵养德行、塑造威望、弹压公族、教化百姓,古来圣贤传下来的办法有的是,为什么就非得走这一步呢?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唉!一个烂桃子不摘,就会坏掉一箩筐,臣是真心想君上之所想,急君上之所急,希望能替君上分忧。”士蒍略略沉默了一会儿:“只怪臣才疏学浅,以前过于放浪形骸,把乃祖杜隰叔传下来的学问全都给荒疏了。如今好不容易有了与君上对坐谈心的机会,却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即便是如今的这个计策,也是跟我儿士缺再三商议之后,才敢向君上提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