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月添青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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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家

    过年前的一周,爸爸出院了。刚好赶上冬令营结束,叨扰了齐阿姨多日,也是时候回去了。

    这时候,街边路上全都挂起了红灯笼,好似串鞭炮,点了引线便能噼里啪啦地一路响下去,不休不止。有些店铺早早地闭了门,冰冷的卷帘门一扇扇闭着嘴,脸上映着红红晃晃的光,显得越发诡异。这种时候,心头总是跃上一丝又悲又喜的感情。热闹的年总是在城镇乡村。就好像有的人或许在充满文明的手术室里诞生,有的人或许在乡间僻静的小路上出世,但总归最后要回到自然之中。

    我喜欢城镇乡村。独栋的房子,外墙刷成土灰色,拾级而上方能入门。入内是朴素的房子,边上的楼梯弯绕上几圈直达五六层。再简陋的房子,多上这么几层楼也显得颇有意趣——这也算是住在城区非复式楼里的小孩,在此处享有的乐趣之一了。

    说来也怪,从前向来是大年初一去串门,可回回去,回回有变故。于是在我们家形成了一个惯例,大年初一绝不串门,大年初二再去探访两位老人家。我的外婆外公已年过七旬,但身体骨还很硬朗。他们总说现在的年轻人不注重健康问题,个个虚得很,身体还不如他们。恰逢爸爸出院不久,他的事也被搬上了饭桌,虽然大家也只当他是不当心伤着了。

    饭后,妈妈拉外婆上楼闲聊,我也跟了上去。于是,终于在这场隐秘的对话和聊天记录中大致还原了那天的真相:那天,爸爸醉醺醺回到家中,一下就瘫倒在床,连去洗澡的力气也没了。手机突然弹出一条消息。小玫:到家了吗?穿着黑色西装的女人头像,长得不算漂亮,一双葡萄眼却圆溜溜地勾人。妈妈礼貌地回复:到家了。对面继续说:你今天灌那么多酒真是吓死人了,要不是刘总打电话给我,你今天好歹得死桌上!妈妈立时察觉不对,翻看起聊天记录。她渐渐变了脸色,拽那个酒鬼起来。一顿训斥下,总归是该辩解的辩解,该质问的质问,谁也不让谁。酒精的作用下,爸爸变得异常激动,大概是妈妈的话动摇了一个好丈夫的形象,他直接去厨房拿尖刀,打算“以死明志”。妈妈吓坏了,拼命抢刀,你推我搡中,还是刺进了胸膛。

    听到结尾处,我血液里好似有冰流在涌动,往浑身上下的血管里钻,让我止不住地发抖。我看看小声啜泣的妈妈,再看看愁眉苦脸的外婆,喜年竟过成了丧年。心中的红灯笼愈发摇曳,发出诡异的红光。而我的心正如那紧闭的铁闸门。

    曾经的我是多么的自豪,认为我的家是幸福的,是完整的,甚至是坚不可摧的。不料,一蚁溃堤,一蝇玷圭。外人的温柔乡,名利的虚荣场,仿佛一切的一切都在情理之中。

    果然,出淤泥,难不染。

    我愤懑地上了天台,原想着吹吹冷风冷静冷静,却不巧正好撞见在抽烟的这位中年男人。他的脸在火光中忽明忽灭,见我来了,表情瞬间僵住。

    我走到他身边,靠着护栏向下看,隔壁林婆婆一家正围着一桌好菜相谈甚欢,屋里亮堂堂的,在黑夜中格外瞩目。我也不知是在问谁,只朝前方低声问了一句:“为什么?”

    他没回答,于是我又问:“你是不是和别的阿姨……”

    他将烟狠狠暗灭在护栏上,用力扔到对面的天台,呵斥道:“大人的事,小孩少管!”

    我被这突兀的言行吓到,不由得鼻头一酸,牵动起眼角沁出几滴泪。没了唯一的光,他的脸终究黯淡下来。我狠狠瞪了他一眼,立马扭头下了天台。

    晚上,只有他一个人回家了。

    夜深了,我躺在被窝里问妈妈,你们会离婚吗?妈妈将我垂落的刘海拨到耳后,轻声道,这是我和他的事情,我们会处理好的。你只管好好读书,千万不要受影响,知道吗?我没有答应她,只是往她怀里蹭了蹭。

    年关一过,我们又不得不回到城市里,离开不到半小时就能走完的镇子。街景不断后退,一开始是偶有碎石的崎岖不平的路,接着是划着黄线的平整宽阔的车道,座座大厦拔地而起,交错着土气的红绿灯光。

    回到家,再见到爸爸,是难以言说的尴尬。他搬到书房办公睡觉,甚至连吃饭也在外解决,想必还是和那个女的混在一起。我实在没有精力顾得上这些琐事,马上又投入到冬令营的训练中去。

    大概是刚过完年,每个人脸上都像刚盖过红章,写着个“喜”字。我却不大爱笑,只能在他们插科打诨的时候敷衍两句。齐青晖很快察觉我情绪不对,他丢给我一个头盔,问我怎么一副要死的样。这时他舍友从身侧经过,故意“哦”地大声起哄。陆又承笑得颧骨飞起,似平原上凸起的小山丘,突兀地要戳破脸皮。我冷冷瞥了他一眼,又看了看正在锁脖的齐青晖,还一副孩子气,饱满的双颊微微泛红。像他们这样的男生有一天也会选择背叛吗?

    愈是这么想,脸上郁闷的神色愈发明显。齐青晖匆忙赶走那群“狗皮膏”,无奈叹了口气,从发呆的我手中拿过头盔,替我戴上,扣好系带。

    他敲了敲我的头盔,也换上满脸愁容:“你到底怎么了?连句话也不说,谁惹你了?”

    “没有。”我合上了嘴,终究在理智的控制下吞下那些话,那些淤堵在心中,快要喷薄而出的词句。

    “我懂了,是你爸爸病情恶化了?”

    我顺水推舟:“差不多吧。”

    “会好起来的。”

    我的眼神微微颤动,真的会好起来吗?好起来就能复原如初吗?冰释前嫌总难解人心猜忌,重圆破镜终难挡裂痕无数。破洞的衣服缝缝补补还能穿,但倘若有人重新撕开补丁,暴露出衣物原本的模样,我们又当如何?

    “你爸妈……”我小心翼翼地问他,“有点冒昧,很少住一起吗?”

    “我爸工作原因,但是一有空都会回来的。”

    “两个不经常在一块儿的人,怎么感情还能这么好?”我勉强笑道。

    他转动车钥匙,扭过头,狐疑地看了我一眼:“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没什么。”我坐到他身后,咬咬牙,说道,“明天我自己回家吧。”

    “你今天,到底怎么了?家里出事了?”

    我匆忙解释:“以前还顺路,现在你要多绕一圈。”

    他大概也意识到自己确实没理由再载我了,无奈说道:“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