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月魔朝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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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偶遇久弥氏

    《靡情花录》上记载:靡情花,无定型,能附生于任何草木植株之上。常见花型十八种,花开无定期。所有花型皆有六瓣,中裹花实。实如桃核大小,覆厚膜,挑破后见三十六花瓣,细长如菊。间裹无数花籽,花籽细如微尘,芳香异常。随风逸散,吸入者则中毒,皮肤破损粘之亦中毒。凡中毒者,起初外表无异样。三月之后五脏腐坏,花籽萌发,中毒者肌肤如雪,毛发皆白。周身无力,风吹则倒。又过数日则喜阳光,喜潮湿,终日口渴。中毒者常着湿衣逐日曝晒。所过之处所有植株即刻枯萎腐败。然不消数日,中毒者化为腐土,原先腐败之植株于中毒者体内重生。而后生根,长叶,开花。所开之花亦为靡情花。靡情花毒无根治之法,唯有不腐丹可以压制。服不腐丹之后,中毒者无口渴之症,所经之植株唯花落而叶不枯。若终生避光,则可以如未中毒一样正常生活。一旦阳光直射到肌肤,体内靡情花毒立刻爆发,片刻之内肉身腐烂长满各类花草。

    寒墨坐在绛鹤背上,心中默默回忆《靡情花录》上的记载。这靡情花他也只在初入蛊司之时见过一次。每有新人入职蛊司时,蛊司正都要亲自向一干新人展示一次靡情花,并告诫所有新人,研制出靡情花的解药是所有蛊司的毕生追求之一,也是最高荣誉之一。那年他和一干师兄弟们站在蛊司的虫鸣殿内,围着一株寄生于牡丹的靡情花打转。那棵植株的杆,叶,花的颜色形状都和一般牡丹一样,唯一不同之处是那朵牡丹花虽有数层花瓣,但每层都是刚好六瓣,而且每层花瓣底部排列整齐。花蕊中结了一颗浅色的小球,随着光线明暗而呈现不同的色彩。这是他唯一一次见到真的靡情花毒,虽只是隔着数丈看了一眼,他也能闻到空中醉人的芳香,那绝不是正常的牡丹花的味道,至今回忆起来仍令他有迷醉之意。

    如今要去的这个纷花城里全部都是身中靡情花毒者。听说当时是因为中毒者所过之处只会让花叶散落凋零,才会将那地方命名“纷花城”。但后来中毒者越来越多,那纷花城里便再也没有纷花,只剩无尽枯叶了。

    寒墨自入魔界之后,一路有意避开五族魔众聚居之处。蛇族聚居于奎山,直接从奎山飞过去难免引人注目。美人一族全部居于美人湖底,从那边过去倒是更合适些。于是他驱使绛鹤,远远顺着蛇族奎山的边界,从青翠如草原般的美人湖的上空飞过。一路只见奎山山势绵延,偶有几个蛇族现出兽身在参天古木上互相打斗。后来,山势逐渐平缓,树木开始变得稀疏矮小;美人湖的水草渐渐冒出水面,越长越高,竟和稀疏的树木混长在一起。寒墨仔细看时,见那树木底下还泛着水光,在阳光的照耀下氤氲着一层浅浅的水雾。继续往前,树木又逐渐茂盛起来,水雾也笼罩着整片树林。待他穿过那片浓雾,便看见数座浅灰色的山峰在正前方不远处。

    那绛鹤似是知他心意,至此方才高鸣一声,奋力振翅,一炷香的时间不到便已经掠过一座山峰。寒墨在空中看时,只见这几座山头并不是很高,山体上都是郁郁葱葱的树木,并未曾见到传说中大片的草木枯死之地。于是他心中知道,那纷花城定是有某种结界保护,如此他便只能到山上去徒步慢慢找寻进入结界的法门了。

    寒墨轻轻拍了拍绛鹤的脖子,然后纵身一跃,乘着风轻飘飘的落在一处山坡之上。此处乃是一片平缓的山脊,树木虽盛,但光照充足,林间野草稀疏。寒墨心想,若是自己是那西人鹤,定不会选在此处建城。这里尚属干燥,风一大阳光便会树枝间漏下来,中毒者立刻就会毒发身亡。应该往那树高草深,终日不见阳光的密林深处去寻找。于是他翻过面前的山头,专往那些阴冷潮湿的地方钻。

    两个时辰过后,他已经把这几个山头山谷都转了一遍,但并未曾发现特别阴冷潮湿适合中毒者生活的地方。最深的杂草也不过齐膝高。所有的树木都是差不多树龄,一般的稀稀疏疏的生长着。若说哟找个还算比较阴冷的地方,便是北坡的那棵榕树周围了。这颗大榕树看起来也不过百来年的树龄。接近十米宽的树冠仿若一团深绿色的乌云落在林子里。无数须根从枝干上垂下来,重新长进土里。褐色的,绿色的各种藤蔓和树枝,根须纠缠在一起。

    寒墨绕着这颗大榕树转了两圈,大榕树的树冠,根须和藤蔓组合起来挡住了各个方向的阳光,这榕树底下确实是整座山中最阴冷的地方了。莫非此处有什么玄机?寒墨跳上一根树枝,环顾一圈之后,将往生剑甩了出去。那剑呼啦啦绕着榕树飞了一圈,再回到寒墨手中时,树底下两丈之内的所有杂草被齐根削断。寒墨喝了一声“净”,那些碎草全被震飞,露出榕树完整的虬结的根部。果然,有一个极小的石柱已被树根裹住一半,剩下的半截长满黑色的苔藓。寒墨跳下来,踢了一脚石柱,那地衣太厚重,立刻掉下来一大块,露出“纷花”两个字。既然如此,那纷花城肯定就是在此处了。可是这附近也就这棵大榕树有点可琢磨的了,定是还有什么法门。他欲转到另一侧树干处检查,刚撩起身旁垂下的根须立刻愣住了。这榕树果真就是进入的法门,那似门帘一般的根须后面显出了另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寒墨走进去,只见这边不见日月,晃如月落之后日出之前的清晨。山势虽和外面几乎一样,但是所有树木都光秃秃的,地上都是厚厚的落叶和枯草。这里定然就是纷花城的所在了,他原以为会和魔界中其他城池一样,至少有个城墙,或者有屋舍供魔众聚居。可是这里却是一眼就可以看到头的荒芜,除了他踏碎枯叶的脚步声以外,连一丝虫鸣都听不见。莫非真正的纷花城更在地势低洼阴凉处?他这么想着,便顺着山势往下走。林中偶有一阵微风吹过,带动不知从哪里来的雾气随风流动。他将往生剑提在手中,用袍袖遮住口鼻,小心翼翼的走了约一盏茶的功夫,方才听见溪水流动的声音。循声而去,不出百步,果然有一条涓涓细流从山中蜿蜒而出。这里地势平缓,轻柔的流水声在这极为寂静的林中也有点说不出的异样感觉。

    他顺着溪流,踩着湿润的石头往上游走。刚刚转过一转角,竟隐隐听见上游远处传来阵阵歌声。寒墨按捺住心中欢喜,躬下身子,轻轻的顺流而上。那声音越来越清晰,但他全心注意脚下,并未理会唱的些什么。只听的出是两男两女,一人一句的唱着:

    有人求不得,

    有人贪不满。

    有人爱成痴,

    有人痴成恨。

    琴断瑟失音,

    蛇鼠拼性命。

    晨露不争夕,

    叠尾不尽意。

    唱到此处歌声嘎然而止,那几人窸窸窣窣好似在低声耳语。寒墨心想,莫非是被那四位发现了?他抬起头来,清风吹散前面的雾气,露出一副诡异的画面:这条可以一跃而过的小溪上竟架着一座石桥。那桥可谓是小巧玲珑,仅能容纳两人站立,却是台阶,雕栏,扶手,一应都有。更出乎意料的是,石桥所立之处,小溪两岸竟生长着一片柔嫩的青草。寒墨抬眼望去,桥那边似有两个雪白的身影,面朝小溪,跪坐在青草地上,还有一株斜着的柳树几乎横在溪水上方。那柳树枝干粗大,无数生机盎然的枝条在溪水上方随风摆动,不时有几片绿色的叶子随水流到寒墨脚边。

    这里,可是纷花城的地界,是所有身中靡情花毒者的聚居之处,应该是像周围一样草木枯萎,死气沉沉才对。怎么会有这一小片青草地和这么高大的柳树存在,而且只有这巴掌大的地方才长满青草,五米开外的其他地方依旧荒凉至极。寒墨心中第一个想法就是,这几位肯定并非一般魔众。如果只是幻象,那还好说。但如果是凭术法硬生生弄出里的这么一小块地方,那么这几位的实力远非自己所能匹敌。他正站在那想着呢,只听石桥背后有一男子说话了:这位仁兄,既是相逢,便是有缘,何不坦诚相见呢?

    紧跟着又有一个娇嫩的女声小声笑道:“嘻,哥哥,他发呆呢!”

    寒墨听到此言,将手中剑别在腰间,大步向前走去。当他踏上那青草地时,心中不由一震,脚下的触感告诉他,这些青草都是实实在在从地里长出来的。竟能在这么浓厚的肃杀环境下,逆势催生出这些绿植,实在是不可思议。桥边溪岸上只有两个面朝水面的身形。他们身着白袍,披着满头白发,露出来的手指和脸颊也和他们都头发一样雪白。靠这边能看出来是个俊朗的男子,他此刻转过脸来,微笑着看着寒墨。他宽阔的肩膀后面还躲着一个娇小的身影,只看到头上的白发挽着简单的少女发髻,似乎因为害羞便用一把团扇故意遮住了面容。

    寒墨心想,既是肌肤和头发一样雪白,这正是传说中纷花城众的模样特征。有次特征又有此高深术法,莫非眼前男子正是西人鹤?寒墨行礼答道:“晚辈蛊司赞寒墨,初入贵宝地,不知尊驾名讳,不敢贸然告罪。”

    那男子笑道:“我兄妹乃是此间主人久弥氏,我叫久弥意;此乃舍妹,久弥容。”

    “此间主人?此间莫非不是纷花城的地界?还是说纷花城换了主人?”寒墨不禁疑惑。

    那久弥意面带不屑:“兄台,此间如今是纷花城不错。数千年前,是我先师将此处让给他西人鹤,方才有了如今的纷花城。那西人鹤居然也以主人自居,又招来一干中毒者建了个破房子就叫起纷花城来。连累我兄妹也身中靡情花毒,到头来还是仰仗他过活。”

    寒墨听他此话心中更是疑惑:“不知先师是?”

    “哼哼,兄台练此处来历都不知,有怎会知晓我先师的名讳呢?”那久弥意似颇为不快,说到此处就停住了。他身后的久弥容倒是突然闪出一句:“就不告诉你!”说完又立刻躲到她哥的身后。那久弥意嗔了他妹一下,又对寒墨说到:“斯人已去,不提也罢。不知大人来此有何贵干?”

    寒墨被他那小妹这么一说,略感尴尬。回答道:“在下蛊司一员,历来蒙蛊司正大人教导,以靡情花毒的解药为毕生所求。故此特意来此处拜会纷花城城主。”

    那久弥容听到此处,羞怯怯的把团扇放下,从他哥身后探出头来,问道:“你,是为了靡情花毒来的?”

    寒墨此刻方才见到她的容貌,不禁心中为之一震。只见这久弥容的眉眼竟和琴娘有八九分相似。她脸色雪白,却肌肤细嫩。形容娇俏,却举止含媚。寒墨莫名地心跳加快,不由得低下头去。久弥容见他不回答,反而直勾勾的看着他。

    那久弥意说到:“实不相瞒,我兄妹如今也只是寄人篱下而已。那西人鹤尚在休眠当中,如今城中主事者乃是右护法虹练。我等与她也只是普通交情。大人说是为了靡情花毒而来,莫非也是身中此毒,前来求药?”

    “在下并未中毒,只是想讨药一两颗不腐丹回去研究解药。”寒墨一抬头看见久弥容那一双泛着光亮的大眼睛温柔的看着他,不经脸上微烫,他轻轻避开了她的目光转而看着久弥意。

    “那可能要白来一趟了,纷花城的规矩是:凡中毒者皆终生侍奉城主方可得赐不腐丹。那位护法大人是城主亲传的二弟子,是不会给你不腐丹的。”

    “我在外一直听说,纷花城主西人鹤乃是我魔族中,最无私无畏的。何以竟对这不腐丹如此吝啬。”

    “不腐丹乃是城主精血所炼。他以自身为熔炉,将两种奇物融为一体,而后再取血炼制出不腐丹来,其过程之繁复想必你身为蛊司也有听说过吧。既然如此,他又怎会轻易与人呢?”听久弥意如此说,想来纷花城里大部分人都是知道这不腐丹的来历了。

    寒墨换了口气,伤感道:“城主大人之仁心实在是令我等汗颜。在下初入蛊司时,正大人便对我等训诫:谁若能研制出靡情花毒的解药,便能受帝君摩顶之礼,享太阴殿赐座之尊。在下虽不敢奢望这些非凡礼遇,但是正大人之言从来不敢忘记。自入蛊司之日起,便日夜苦学,走访天下,一心寻求解毒良药。近来更因走访途中遇见不少因中急毒而身亡之患者,实在不胜伤感。我心想哪怕是能让我研制出一些暂缓之药,让中毒者可以挨至纷花城,也算是我宣扬城主仁心的些微帮衬了。因此我才冒昧来到贵地。如今看来我是连这些微末之事也做不到了。”说到这里寒墨做出痛惜之状,扶住额头深深叹了口。见对面两兄妹还没反应便有说到:“你们也是身中靡情花毒者,也算是体会过了生死。如今能够如正常一般在此安稳度日,自然是命中应有的无上福报。然而我魔五族之中,近年来族人凋敝,繁盛之势不胜往昔。若能再多救一两位族人,亦是纷花城众各位无上的功德。我揣摩多年,私以为找到了不少方法,药草,或暂压急毒。若能得到一两颗不腐丹炼制研究,亦或能有其他的发现。到时,虽不敢妄言彻底解除靡情花毒,但是增强不腐丹之功效,改善中毒者外在症状,却是有些自信的。”

    果然,说到此处,那久弥容急急道:“可以改善我这白发白肤的病状?”

    寒墨说到:“实不相瞒,过去因缘际会之时,在下也曾见过黑眉与灰发的中毒者。也曾与之反复探讨过病情。”他这话越说越顺,一时间自己都没想起来自己到底是在哪见过黑眉灰发的中毒者了。

    但是那久弥容却情急之下站起身来,向他缓步走来。寒墨此刻略低着头,只见眼前青草地上出现一只纤纤玉足,洁白的搅和裙摆上因跪坐粘上不少青草的嫩汁和些许湿润的泥土。寒墨看向久弥容,她依旧用团扇遮住脸部,只露出一双大眼睛娇滴滴的看着寒墨。这泪汪汪的大眼睛此刻就如琥珀色的美酒一般,只一眼便让寒墨忘了身处何处。只听她带着轻轻的哭腔说到:“大人,我最苦恼的便是这副容貌了。自从来此处之后,那真是花容失色,青春不再。大人,若是我能助你拿到不腐丹,可否先替我治一治这绝症模样?小女子也没有其他要求,只要能恢复黑发便死而无憾了。”说完便用团扇将面容掩去,似是伤心不已,轻轻啜泣。

    寒墨亦跟着伤感不已,此刻只想宽慰这美人,柔声说道:“小可此生愿为姑娘之容貌尽心竭虑!”

    那久弥容听他说得如此郑重,又露出一双大眼睛,直勾勾的看着他,说道:“我兄妹二人如今虽然寄人篱下,但是家兄也凭自身本事,在这城中挣到了一份巡防接引的差事。每有新中毒者找到此处,都是家兄将其带到护法面前领药。你且先拿着这个,到时定然保你畅通无阻。”说罢伸手递过一个花形玉佩给他。寒墨喜不自胜,捧在手里一看,这玉佩雕有一枝茎叶,桠间有一圆环,环内再雕一朵盛开花样。这正是靡情花毒的特征。因此连忙握在手里,恭敬说到:“既然已有通行令牌,不知道可否一并告知该往那里去寻找存丹之所?”

    “那是当然。”那久弥容便又告诉他如何寻找:“此去东南不过数里,有一片平地,紧密树木之间夹裹这一间破烂的瓦房。那是城主设下的障眼之法,也是这山林中唯一一件房屋,你定不会认错。你进到屋内,拿出令牌,佯装成新中毒的魔众,骗那护法他给你两粒不腐丹便可以。那护法叫做虹练,是城主的二弟子。那个小姐姐心善的很,最见不得别人受苦。你好好跟她说说,说不定她还能再多给你一两颗。”这边寒墨心中默默记下,然后说道:“两位大恩,小可此生难忘,也实是难以言表。”

    “大人客气了,还请大人千万别忘了答应我的,一定要救我与兄长哦。”又轻轻凑过来一点,小声说道:“若能除去此毒,小女子任凭大人差遣。”此话顿时让寒墨脸上一红,只听久弥容“嗤嗤”一笑,散步并作两步,跳跃到久弥意身边,依旧朝溪流坐下,别过脸去,不再看他。倒是久弥意微微躬身辞别道:“大人此去小心!”

    寒墨也辞别道:“我们后会有期。”

    这里久弥意一直目送寒墨,看着他往东南而去,直到转过一片枯林看不到身影了,方才回过身来,对这水中的倒影一笑,说道:“你说世上真有谁能解这靡情花毒吗?”

    “嘻,那我怎么知道呢,反正不关我们的事。”那倒影回答道。

    一旁的久弥容说道:“哥哥们,别管这些啦,我们刚刚还没唱完呢!”

    久弥容的倒影立刻拍掌说道:“是呀是呀,我们继续唱歌吧。”

    那便山坡之上飘过一片白雾,寒墨看着眼前逐渐紧凑的树林,想起那久弥容所说的话,便停下来,使一个变换咒,将随身佩剑,药葫芦都隐去,化作一个脸色泛白,神态疲惫的病患模样。这时身后远处又飘来久弥兄妹的歌声。他不禁侧耳倾听:

    世间诸般苦,

    种种入我腹

    末法时与世

    何人不无辜

    那歌声隐隐约约,寒墨听的不甚清楚,也不知何意。便不再去理会,继续朝那东南方向的密林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