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尘何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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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乱未平,纷扰现(二)

    刘副帅被从县牢里捞出来的时候,看上去老了十岁不止,但好在没什么生命危险,见到诸葛珪之后,老人家瞬间就恢复了精气神。

    诸葛珪在见到这位黄巾军副帅之后,也对他颇为钦佩,所谓身处乱臣贼子之中,还能看得清前路如何,这位刘副帅的见识和阅历可见一斑。

    基于此,诸葛珪有心让刘副帅留在自己身边,帮一帮自己,但老人家以思念留在家乡的幼子为借口,拒绝了。

    不过毕竟做了几个月的黄巾副帅,就这么回去肯定是要被官府通缉的,诸葛珪干脆好人做到底,给留在琅琊阳都老家的家人写了封信,把刘副帅认作了自己的族叔,又派人去刘副帅的老家,把他的妻儿一起接到阳都,等到了阳都,有诸葛家庇护,又有诸葛珪这个泰山郡丞的背书,刘副帅以后就再也不用担心被官府找上门了。

    些许琐事处理完毕,一晃眼竟就到了八月。

    泰山太守张举接到中枢发过来的嘉奖之后,高高兴兴地带着小两千郡卒,一头扎进了泰山之中,剿匪去了。

    兖州刺史桥瑁拜访了一个名叫王匡的泰山郡人,两人在深谈了几天之后,桥瑁大手一挥,把王匡举荐到了大将军何进的幕府之中,和孔文举一样,当起了大将军府掾属。而后,桥刺史便风风火火地向济北郡而去,据说那边也有好几个贤才,等着被他举荐到大将军何进那里。

    太守领兵进山剿匪,身为郡丞的诸葛珪自然就要担起全郡上下的各种事务,按理来说,此时诸葛珪应该回到泰山郡郡治奉高县,在那里处理政务,但由于诸葛珪的夫人章氏产期临近,不便长途跋涉,诸葛珪一大家子,只好都留在梁甫城里,其他各县有事务要处理,也只能往梁甫送来。

    常青在这月余之中,没什么事情可做,只能整日当诸葛瑾的跟屁虫,跟着他在城里城外到处跑,常青有时对此很是疑惑,就算诸葛瑾是个少年天才,那也不能十岁就把官学五经,诗、书、礼、易、春秋,都学完了吧?

    内地的经学世家子弟,这个年龄的时候不都是恨不得一天十二个时辰全都在读书,好赶在束发(十五岁)的时候,正式出师,可以去县中、郡中谋求一个小吏的位子,来开启自己的政治生涯吗。

    诸葛珪这种反其道而行之的做法,实在是让常青有些疑惑。

    一日午后,常青就这件事,和诸葛瑾闲聊了起来。

    “阿青,我不是跟你说过嘛,我在读书上一直长进不大,所以才跟着父亲做些郡吏的事。”诸葛瑾倒是一副对自己的前程看得很开的样子,一点也不觉得诸葛珪对他的安排有问题:“诸经典之中,我能看得下去的只有《左氏春秋》,还是不受朝廷重视的古文经,估计父亲也是觉得我在经典上没什么天赋,所以才有了现如今的安排吧。”

    常青闻言撇了撇嘴:“瑾兄,你上次翻看那些你看不下去的经典,是什么时候?”

    “大概和你差不多年纪的时候?”诸葛瑾挠了挠头,好像看经典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瑾兄,你可知道,寻常人家的孩子,七岁才开蒙,开蒙之后也不会一上来就读整本整本的经典,而是先从孝经这类浅显易懂的短小文章开始。”常青夸张地摇了摇头,叹息道:“唉,瑾兄啊,不学经,在咱们大汉,可是没法登堂入室的,大人怎么能这样视你的前途为儿戏呢?”

    话刚说完,常青突然一惊,才想起来,这大汉朝已经没几年了,等到董卓之乱结束,各地军阀混战,到时候能在乱世里活下去的,可不是读经读的最好的那一批人,难不成诸葛珪未卜先知,已经料到等诸葛瑾长大成人之后,不需要靠经学上的成绩来当仕途的敲门砖?

    只要是姓诸葛的,真就都这么神?

    正惊叹于诸葛珪的高瞻远瞩,就听到诸葛瑾说:“阿青这个年纪就已经对仕途之道这么了然于心了吗?”

    诸葛瑾突然停下手中的活,目光飘向远方:“阿青啊,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我可不知道想做官该怎么做。”

    诸葛瑾转向常青,盯着他说道:“其实我现在也不知道该怎么做,我将来是要做官吗?出任一方县令?还是太守,或者孜孜于朝堂,努力爬到九卿,甚至于三公的位置?还是说,就当一辈子小吏就好,跟在父亲身边,等父亲告老还乡了,我也就跟着回去;还是说,我应该回老家琅琊,置上几亩良田,每日耕作,春种秋收,就这么过一辈子?”

    常青一时恍惚,他忽然明白了,自己一开始就犯了一个错误,他以穿越者的视角去看自己遇到的这些人,下意识地就认定,未来诸葛瑾一定会成为东吴重臣、大将军、左都护、宛陵侯,也下意识地以为,就算是十岁的诸葛瑾,也一定会把自己将来做大将军、左都护、宛陵侯的成就,当做现在的理想,和未来几十年的奋斗目标。

    但实际上,十岁的诸葛瑾既不知道什么东吴重臣,也不懂什么大将军、左都护,甚至于宛陵在哪,他可能都不知道。

    十岁的少年而已,整日里跟着父亲到处跑,见识那些郡中形形色色的人和事的一个少年而已,看不清自己的前路,想不明白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太正常了。

    太正常了,被诸葛瑾这个名字蒙蔽之后,常青都忘了一个活生生的十岁少年应该是什么样子了。

    “抱歉,瑾兄……”常青想要解释点啥,比如说很抱歉自己之前把那个大将军、左都护、宛陵侯诸葛瑾当成现在的诸葛瑾了,或者说,很抱歉自己这个实际年龄三十多岁的人把诸葛瑾当成同龄人来看待了,等等等等。

    只不过,这些话吧,是不可能说出口的,所以,也就停留在了抱歉上。

    诸葛瑾又挠了挠头:“不是,阿青,你为什么要抱歉?”

    “额……”常青一时语塞,是啊,两个小孩正聊人生、聊理想呢,自己没头没脑地抱歉个什么劲呀。

    好在,救星适时出现了。

    小诸葛亮不知从哪里跑来,风风火火地一头撞进了诸葛瑾的怀里:“大兄!青兄!母亲让我来找你们,说是给你们做了些好吃的,让你们赶紧歇一歇。”

    诸葛珪的妻子章氏,在常青看来是个不折不扣的贤惠妻子,就从常青刚刚到诸葛家不过一个多月,章氏就已经将常青视如己出来看,章氏就好像是这个时代美好女性的代言词一般,当然,诸葛珪也可谓是这个时代美好男性的代言词。

    当然,除了常青经常躲着章氏以外,诸葛珪这一家子堪称大汉道德典范了。

    但不管怎么说,一个二十多岁的,贤淑貌美的女子对自己倾注母爱,实在是让常青接受不了,所以这一次,他也打算找点借口溜走。

    可惜,被诸葛瑾一把拉住:“阿青,母亲产期临近还在为你我操劳,无论如何也要过去表示一二,长者赐,不敢辞,你就不要躲了。”

    常青无奈,只好不再推辞。

    小诸葛亮倒是不在乎两个兄长在说什么,他只知道,母亲说了,两个兄长不来,他也不能先吃,那只要把两个兄长叫过去,自然就可以大快朵颐了。

    见两个兄长开动,小诸葛亮欢呼一声,又风风火火地跑回去了。

    ……

    从章氏那里出来,常青后背已经全都被汗水打湿了,面对这么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温柔的“母亲”,常青实在是紧张又别扭。

    诸葛瑾见常青脸色不太好,连忙安慰道:“阿青,我知你有丧亲之痛还未平息,我身为人子,也不好说母亲这么做是对是错,只是我想让你知道,母亲全是一片好心,她是希望你能早日走出来。”

    常青没接着这个话题说下去,而是突然想起了另外一件事,问道:“瑾兄,有一事我不知可否一问。”

    诸葛瑾想了想:“关于母亲的?”

    “也不算是吧,只是好奇。”常青说道:“按理说泰山郡治在奉高,就算大人把家人都接到了身边,那婶娘大人也应该是在奉高,为何会到梁甫来呢?难不成是躲避黄巾乱贼?”

    “哦,这件事啊,是这样的。”诸葛瑾解释道:“母亲之前确实是在奉高,黄巾乱起之后,父亲和张府君就认定黄巾贼汇聚起来之后,必定会过梁甫,往河北或者洛阳方向进军,于是就开始组织在梁甫这里阻击黄巾贼,为了显示父亲抗贼的决心,才把母亲和亮弟接过来的。”

    “那……婶娘怀有身孕,大人他还执意要这么做?”常青愕然,真要是这样子,诸葛珪就有点置妻子安危于不顾,以求自己名望的意思了。

    谁知,诸葛瑾却长脸一红,小声道:“那倒不是,只是,只是父亲与母亲相爱甚笃……即便到了梁甫之后,也日日欢好……这才,让母亲有了身孕。”

    好家伙,顶着黄巾军和一郡安危的压力还有心思日日欢好,这诸葛珪是什么大汉超人?不过想想也是,诸葛珪后代三子二女都是章氏所出,那肯定是有缘故的。

    “咳咳,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常青很是尴尬地咳了两声,不再追问,估计再问下去,无非就是饱餐一顿狗粮罢了。

    时光流逝,随着皇甫嵩在东郡对黄巾战事的大胜,黄河以南各地渐渐安稳了下来。泰山太守张举也在山沟子里剿了将近两个月匪之后,得胜回师。

    太守不再外出带兵,诸葛珪身上的担子一下子轻了不少,虽然因为章氏的身孕诸葛珪依旧不能轻易回奉高,但他现在可以腾出大把的时间来陪妻子了,这对于诸葛珪来说,是不可多得的美好时光。

    就在章氏生产之前,朝廷对诸葛珪的新任命也到了,让他年后交卸郡中事务,前往洛阳任三署郎,所谓三署郎,就是指中枢中负责各项事务的高级郎官,也是朝廷地方长官的储备库,调任三署郎,也就是说,不久之后,诸葛珪就要履任一县县长,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能得一个县令。

    双喜临门,即便是诸葛珪这样稳重的人,在接到诏书后的几天里,走路也是一副飘飘然的样子,整个官寺上下的官吏都看得分明,为了迎接这些喜事,大家也主动把官寺装扮了起来,虽然还没到正月,喜气洋洋的氛围却比往年正月还要浓厚得多。

    到了章氏生产的那天,诸葛瑾和常青还特意砍了好些竹子,等孩子一降生,诸葛瑾就和常青往火堆里扔竹子,所谓爆竹驱邪,两个小孩子玩得不亦乐乎。

    借着这股喜气,诸葛珪给子新降生的儿子起名叫均。

    此后十多天,诸葛珪都整日待在屋子里,一边陪妻子,一边逗弄幼子,连政务都不太理会了。

    寒风一过,十一月中,左中郎将皇甫嵩攻破下曲阳,斩杀张氏三兄弟中的最后一人,张宝,歼灭黄巾十万余,这场轰轰烈烈,掀翻了大半个大汉朝的黄巾起义,终于算是落幕了。

    而也就在这时,章氏的身体突然恶化,日渐消瘦,还没等诸葛珪反应过来,区区二十日而已,就撒手人寰。

    原本还春风得意的诸葛珪瞬间萎靡了下去,在给张举和朝廷各写了一封信后,就把自己关在了妻子曾经的卧房之中,整整一旬都没再出来过。

    等常青再见到诸葛珪时,曾经那个风轻云淡,满面笑意的诸葛珪已经不见了,只剩下了一个空壳子,双目无神、蓬头垢面。

    这期间,唯一能撑得住的人,竟然是诸葛瑾。

    失母之痛没有像打垮他父亲一样把诸葛瑾也打垮,诸葛瑾只是大哭了三日之后,就换上了孝服,重新开始了像以前一样的忙碌,因为身为郡丞的父亲不能处理政务,官寺内大大小小的事就都找到了诸葛瑾的头上,常青虽然也想要帮忙,但还有一个整日里哭喊着要母亲的小诸葛亮在,常青也分身乏术,只能眼睁睁看着诸葛瑾这个十岁的孩子,竟然像老人一般瘦削、佝偻了起来。

    诸葛珪踏出章氏的卧房之后,常青本以为他能看到眼下家人们的忙碌与慌乱,可诸葛珪却只是抱起诸葛均,背起一把古琴,整日坐在自己妻子墓前,喝酒弹琴而已。

    步出齐城门,遥望荡阴里。

    里中有三坟,累累正相似。

    问是谁家墓,田疆古冶氏。

    力能排南山,又能绝地纪。

    一朝被谗言,二桃杀三士。

    谁能为此谋,相国齐晏子。

    一首驴唇不对马嘴的丧曲被诸葛珪整整弹了五天,每天常青都要带着小诸葛亮去章氏墓前看一眼诸葛珪有没有重新振作起来。

    五天之后,常青把诸葛亮往诸葛珪怀里一塞,抱起诸葛均就走。

    “大人,请尽快节哀!”看着刚出生不久就被诸葛珪折磨地奄奄一息的诸葛均,常青突然有些莫名仇视这个男人,这个本应该在这个时刻坚强起来的男人。

    常青不禁去想,如果是自己的父亲常奕遇到这种情况,他会怎么样?

    不对,父亲已经给出答案了,梁甫城外的那一座小丘就是父亲的答案。

    常青这么想着,几滴眼泪突然淌过脸颊。

    远远地,又响起了诸葛珪的琴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