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尘何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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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遨游何必归故乡

    常青的选择可谓是当下最符合这帮子东汉士人价值观的选择了——遵从孝道,使父亲遗骨落叶归根。

    至于说回到平原之后,怎么证明自己的身份,常青倒不是很担心,毕竟现在的自己也算是小有名气,再加上诸葛珪和诸葛玄的背书,倒不至于发生常家人不愿意认自己这个后辈的事情。

    常青这时突然想起来,逃难的时候父亲赠送给杨志的那块玉佩好像是个信物一类的东西来着,本来能用做认祖归宗的凭证,如今也跟着那几个人不知道消失在哪里了。

    回想起当时的情形,如今的常青也没法去怨恨那两兄弟,毕竟生死关头,一个小屁孩的性命,怕是无关紧要的。

    也不知道父亲带着自己逃走之后,那两人能不能把杨志救活,他们几个人能不能躲过这场兵乱。

    思绪一时飘远,一旁的诸葛瑾看到常青出神的样子,伸手拍了拍,示意诸葛玄还有话和常青说。

    “阿青小小年纪就有这份孝心,属实难得。只是还有一件事,我要和你商量一二。”诸葛玄难得的正色道:“我听德操(司马徽字)公说起你,是在年初他避祸荆襄的时候,说起这几年他结识的才俊,首推南郡的庞士元,其次便是你的祖父,季和公。”

    “谈起季和公,德操公也难掩悲切之情,德操公跟我说起季和公在他那里学经的过往,季和公不同于其他门生,并不以得到德操公的夸赞优评所求,而是用心于学问,真正做到了三年不鸣,一鸣惊人啊。”诸葛玄感慨道:“恨不能与季和公坐而论道。”

    “德操公还说,若是季和公没有去世,将来能继承他道德学问的,必定是季和公。”说到这里,诸葛玄又摇头叹息起来,仿佛和常燮神交已久一般。

    听到诸葛玄述说的往事,又想起刚刚识字时,自己缠在祖父左右,让他给自己讲《庄子》和《韩非子》中的小故事的样子,常青的眼角不禁有些泛红,忍不住俯身大礼向诸葛玄拜下:“青,多谢先生与司马老师,感念之情,无以言表!”

    诸葛玄把常青拉起来,搂在身边说道:“阿青啊,我跟你说这些,是因为我如今在你身上看到了乃祖的风范,你知道我想同你商量的是什么吗?我想收你为弟子。”

    这句话分量可不轻,如果将来诸葛玄还像现在一样,不娶妻不生子,那等到常青加冠以后,诸葛玄的政治资源是都可以名正言顺转移到常青身上的,而诸葛玄的政治资源,目前来看,那是相当丰富。

    只不过,常青如今心里还有另外一个决定:“回先生,青万分感激先生的恩德,只是祖父早已和司马老师约好,待青束发之后,就要侍立司马老师左右。”

    抛开道德、价值观还有祖辈约定等等这些的约束,常青从自身的意愿出发,他也是很喜欢司马徽的,而且从现实来讲,几年之后诸葛玄还是要带着诸葛亮兄弟去荆州的,自己有这个祖辈之约在,还能当一把诸葛亮的师兄,万一再过几年,卧龙凤雏之外,又多了一个可以安定天下的名号呢?

    常青的小算盘打得劈啪作响,诸葛玄却笑道:“无妨,我去信一封给德操公就是,到时我们两个都算你的老师,你在他那挂个名就行,学问上的事,我来教你。”

    还可以这样吗?常青是一点都没想到,东汉的门第之别,那是几乎没有,像经神郑玄,就是先拜师张恭祖,后拜师马融,自身又身兼古文经与今文经两家之长,或者是如今正不知道跟着哪支军队的刘备,也是先拜入卢植门下,后来到徐州之后,又跟随郑玄学习过一段时间。

    总之,在这些关系不错的高士大儒之间,“共享”弟子什么的,不算个什么大事。

    既然如此,常青也就执大礼,正式拜诸葛玄为老师了。

    收到一个看起来十分出色的弟子,诸葛玄心情大好,第二天就打马带着常青和诸葛瑾往泰山郡而去,一路风驰电掣,不过三日,三人就回到了梁甫城。

    官寺之中,诸葛珪还是那副无精打采的模样,相比于去年常青第一次见到这个男人时那种仿佛参天大树一般的感觉,现如今的诸葛珪就好像一团蓬草一样,随时会被一阵风吹到天边。

    “兄长!”诸葛玄一看到诸葛珪的样子,立刻跑过来抱住了他:“兄长!何至于此啊!何至于此啊!”

    “君度?”诸葛珪看着已经开始涕泗横流的兄弟,笑了笑:“君度是读经的人,不耽于情爱,远胜珪矣。”

    诸葛玄擦了擦眼泪,说道:“我知道兄长与嫂子伉俪情深,我非是要劝说兄长不要耽于情爱,而是说,兄长膝下还有三子二女,何不将对嫂子的思念,倾注到对子女的呵护之上?能看到自己的孩子长大成人,想必嫂子在天有灵,也会倍感欣慰的。”

    “我知道,我知道,阿青和阿瑾已经劝过我了,我不会再自暴自弃了。”诸葛珪点点头,又看向诸葛玄身后的常青:“阿青呀,正好,这两日你家族中人也有消息了,我给君度的信想必他也看过了,应该也问过你的意愿了,说说吧。”

    常青上前一步行了个礼:“大人,我已经想好了,先从父亲的遗骸回平原老家安葬,之后便跟随在诸葛老师左右,读书学经,以期将来能报效国家。”

    “哦?君度已经收你为弟子了吗?”诸葛珪有些诧异地看了诸葛玄一眼,继续问道:“故乡与家人近在眼前,也不想回去吗?”

    常青拿出早就想好的词,胸有成竹地说:“夫大丈夫者,唯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方可如苍鹰一般,展翅翱翔于天际,小子不才,亦有成大丈夫之志,如此,将来定要四方游历,既如此,遨游又何必归故乡呢?”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诸葛珪喃喃道:“君度,你收了个好弟子呀。”

    “然也,然也。”刚刚还在痛哭流涕的诸葛玄,现在已经开始放声大笑了:“哈哈哈哈,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妙呀,妙呀,阿青,以后咱们这一脉若能传下去,当人人都依你这番话行事。”

    大话既然说了出去,诸葛玄也一点不跟常青客气,在回平原的路上,诸葛玄还特意带了十多卷竹简,要求常青到平原之前,把这些竹简全看完。

    常青颇有些忐忑地拿起一卷翻开来看,好家伙,易经?这是我这个年纪的人能看的嘛??!!

    诸葛玄以为常青是在震惊于他这卷易经的流派,颇有些骄傲地说:“袁家家传的《孟氏易》,寻常见不到吧,我特意从袁公路那里抄来的,这可是经学之大宗,求甚解在你这个年纪是不可能了,你先看一遍吧。”

    常青转了转这本竹简,心想:诸葛玄也太高看我了,这上面的字我都认识,可连在一起,我一句话也看不懂啊!

    看着诸葛玄那双透露出期待与信任的光芒的眼睛,常青只好硬着头皮去看,至少,还能打发路上的时间。

    一长一幼,一驴车一骑马,嗯……还有一棺椁。

    总之,两个简简单单的身影就这么轻轻松松地向北而行了。

    只不过,与向南去琅琊时见识到的景色不同,越向北,常青越感觉自己回到了逃难时的地狱之中。

    出了梁甫城沿着官道,一路向兖州腹地前行,诸葛玄本想着就算不是一片繁华的景象,但在这个春意正浓的时节,也起码应该有些欣欣向荣的意思。

    可是,沿途除了杂草,就是被荒废的农田,破败的房舍和杂乱的坟岗在原本是乡里的地方支矗着。

    偶尔能遇上乡人,也大多面露苦色,急匆匆来,急匆匆去,时不时还能听到老妇啜泣的声音。

    想必,家中已经没有男丁了吧。

    一路行过四五个乡里,都是这般模样,惹得诸葛玄满腹怒气,但因为带着常奕的遗骨,诸葛玄也不好任性去做调查,只好忍下怒气,快马加鞭向平原赶路。

    渡过黄河之后,情形更惨,黄巾之乱中冀州备兵祸荼毒尤甚,区区半年时间,根本不足以恢复过来。

    甚至于有些地方还能看到滚滚浓烟,明显是刚刚被劫掠过,至于本该阻止劫掠的郡卒或者官兵,要么早就战死在了黄巾之乱中,要么就是早已逃散,或者,犯下这些恶行的,就是他们。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若是九州万里之内,都是这幅景象,又如何让人还看得下去书呢?”诸葛玄的话语,在荒野之上,只能化为一声幽幽的叹息,而后被寒风吹散。

    二月廿二日,正值清明,伴着路上纷纷落落的小雨,诸葛玄和常青终于到平原了。

    根据诸葛珪得到的消息,如今常氏一族都聚居在城外的庄园里,诸葛玄找几个人打听好方位之后,带着常青就直奔而去。

    常氏的庄园修得并不豪华,却是个明显有军事作用的堡垒,四面墙上都有能站岗放哨的地方,墙头还有垛口,有些垛口还有破损,显然这里是经历过战斗的考验的。

    “豪强之风啊。”诸葛玄不由感慨。

    “正因这豪强之风,祖父为了家族更进一步,才做出了私放张俭的事来。”常青看着陌生的高墙,也有些感慨,可惜祖父不知道,只要他能再活二十年,就能看到豪强把不思进取的士族按在地上摩擦的世道,虽说那是个对所有人来说都很坏很坏的世道吧。

    “阿青是这么想的吗?”诸葛玄却对常青的感慨有些诧异:“我以为你会觉得季和公这么做是仰慕党人的高洁。”

    “张元杰望门投止,如今党锢已解,却未见他上门悼念当日因他而死的人。”常青冷冷说道:“也不知他忘没忘这些人。”

    诸葛玄摇摇头:“大抵是没忘,所以心怀愧疚,不敢去见那些义士的家人。”

    “我倒是很想见见他。”

    “有机会吧。”诸葛玄拍拍常青的后脑勺:“我听说党锢一解,他就回故乡了,如今被大将军和三公争着征辟,他若不愿出仕的话,肯定有机会见到他。”

    常青正要再说些什么,却听见门房那里传来了一阵呼喊的声音:“青少君!是青少君吗?快来快来,青少君还认得杨志吗!”

    听到这个熟悉的名字,常青忍不住颤抖了一下,转过头去,正好瞥见了杨志的笑脸。

    常青握紧拳头,大踏步向杨志走去。

    走到近处,一拳狠狠地打在了杨志的腰间,而后一头撞向杨志的胸口,最后,两只手扯住杨志的胳膊,狠狠地一口咬下!

    “杨志!父亲死了!父亲死了!死了!”常青一边咬着,一边含混不清地说着:“你不是说,要保我父子周全吗!你不是说,要送我们回乡吗!怎么还让我父亲死了呢!杨志!!!”

    常青一痛发疯,杨志也只是站着不动,也不把他拉开,反而更拥入怀里:“青少君,你且打,且骂,是杨志无能,害了子超兄弟。”

    发疯到精疲力尽,杨志才抱着常青把诸葛玄引入庄园之内。

    院子里,两个老者带着七八个男子站在正中间迎接诸葛玄。

    看到这隆重的架势,诸葛玄有些懵逼,只好向着领头的老人行礼:“在下琅琊诸葛玄,受家兄及常青小友委托,带子超兄遗骸安葬故里。”

    院子中的人纷纷向诸葛玄回礼,却没一个人说话。

    诸葛玄疑惑不解,带着些许求助的目光看向了杨志,杨志略带歉意地说:“老主人腿脚不便,赶到前院来还要些时间,还望诸葛先生见谅。”

    腿脚不便?这借口过于粗糙,以至于诸葛玄觉得常氏一族过于敷衍了。

    现在的情况,看样子他们是要给自己来一个下马威,但自己此行的目的仅仅是让常奕落叶归根而已,根本没做他想,给自己下马威没什么意义。

    难不成是这帮人怕常青抢家产?诸葛玄不由在心里冷笑一声,诸葛氏在阳都的家产可不是常氏能够相比的,就算常氏在幽州、并州有几座马场,可诸葛氏有小半个沂山呢,身为自己唯一弟子和传人的常青,如今完全没必要跟这帮人抢这一点点虚财。

    既然这些人目光如此短浅,诸葛玄也打算不跟他们客气了,拱了拱手,诸葛玄就要张口说些刻薄话出来。

    也就在这时,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诸葛先生,我常氏如今靠着投靠赵常侍才勉强于黄巾之乱中苟活下来,如今实在不敢迎接你等名士入内,咱们就在院子里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