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故忆
金乌西沉,一老一少在官道上骑着马,迎向落日最后的余晖。
“师父,那年轻人死了吗?”
“死了。”师父简短的说道。
双方又是同时沉默,许久之后,少年又问道
“师父,他当真是承影教最后的遗孤?”
“是。”
“师父,你的左肩不要紧吗?”
“无妨。”
两人穿过那片竹林道,路的尽头有一座凉亭,凉亭中有一个老人。
老人背对着他们,安安静静的品着茶,看着他们骑着马慢慢走过凉亭。
“夏秦云,沈鹤灵在此等候多时。”
那骑马老人周身猛地一震,缓缓解鞍下马。
现在亭子里坐着两位老人,站着一位少年。少年捧着一壶龙井,老人面前各自有一杯龙井。
“夏秦云,好久不见了。”
“沈鹤灵,如果我没有猜错,你应当早到这里了。”
“你猜的没错。”鹤灵真人叹了口气“我早就到这里了。”
“几十年的交情,纵使对方是他的遗孤,你也不应当看着我的弟子这样被杀。”
“一个人做错了事,纵使他天下无敌,也没有重来的机会。”鹤灵真人略带深意的看着夏秦云“我说的话,你明白吗。”
夏秦云眼中神色黯淡下来,沉默不语。
“你曾是最天赋异禀的剑客,三十年前剑术就已至大成之境。昔年楚月王室有令,你也是第一个响应号召,却因而被杨藏渊震断经脉。功力倒退,此生无望绝顶之境。”
“曾经的秦夏云已经死了。无论是从武林中,还是从楚月王室眼里。只有一个叫做夏秦云的人却仍在执迷不悟,困在过往里不愿出来。”
“沈鹤灵,你不是也是一样。十余年来为误听王室之言感到愧疚。”夏秦云摇摇头“虽然我们走的方向不一样,但终究还是会困在过往里,并且认为这值得。”
鹤灵真人斟酌着词句,想要劝说这位昔日的老友,但他终究还是放弃了。
“你说得对,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认为值得走的路。”
他举起茶杯,迎着夕阳。
残阳如血。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
不知过了多久,杨清虚意识回转过来。他睁开眼,见到的并不是布满尘土的官道和两测的竹林。而是他记忆里最温柔的地方。
“这里是…隐月山?”他打量着周围环境。熟悉的茅屋,山涧的清泉,崖边的清风。这里的一草一木,这里的每个人,他都记得。
这是他记忆里的故乡,在那件事之后的无数个日夜里,如夜雨般萦绕在他的心里。
“想来我定是死了,在黄泉与她们相见了。”杨清虚带着笑容,静静的走到最北边的茅屋,悄悄推开了门。
“父亲,母亲,我回来了…”杨清虚推开门,但没有一个人回头看他。
他看到温婉的母亲抱着婴儿,反复吟哦着那首久别的曲子。父亲在一旁负手而立,眼中充满着慈爱。
孩子似要看清楚父母的样子。稚嫩的脸庞天真无邪,正伸着一双小手,咿咿呀呀的叫着。
“夫君,这个孩子,还请给他起个名吧。”
“我希望他别离江湖争乱,找一个自己喜爱的人,最好呢,像他的母亲一样。”他听见父亲竟罕见的打趣了一句,又遭到母亲的抗议,这才一本正经的说道
“咳,当然,不像也没事,只要两个人一辈子平安喜乐就好。”
“说了这么多,还是没有起名嘛…”
“嗯,那就叫他杨别好了。”
“杨别…杨别…”杨清虚反复念着这个名字,这个名字甚至于他本人,都已经太过陌生。
“这…是我?”
他回过神来,父母与婴儿都已不见,屋内空荡荡的,灰尘密布,像是许久都没有人住过。
杨清虚惘然若失的走出门外,他看到明媚的阳光下,有一个女孩子坐在山涧清流旁的树下读诗,旁边有一个男孩子,正站在山涧的漱石上练着家传匕法。
“练了这么久了,你要不要听我念诗呀。”
“不要。”
“诶?为什么?”
“以后有的是机会听,我要练成武功,变成像父亲一样救危扶困的大侠。”
“但也要注意休息呀。”女孩子拍了拍一旁的空地,男孩子这才收起木制匕首,乖乖的坐在女孩子身旁。
“你说…等你功成名就了,是不是就不喜欢我了。”女孩子低下头,像一只失落的小兔子“就像我父亲一样。”
“……我杨别在此发誓,若是今后对雪诗变心,教我死无葬身——”
“呀!”女孩赶紧伸出食指按住男孩的嘴“我相信你,以后不许说这种话了。”
“来听我念诗好不好”
“好”
“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女孩声音轻盈若风,伴随着山涧泠泠的泉鸣声,枫树飒飒的落叶声,传往遥远的彼方。
“雪诗…雪诗…”杨清虚捂着心口,跌跌撞撞向前走着。这里并不是他的故乡,他也不是归乡的旅人。
这里是他对故乡的记忆,他被困在了记忆里。而这些记忆里的故人早已埋入地下。他们从此再也没有未来。
“我呢…我…是不是被遗弃了?”他心下凄然,漫无目的的跑来跑去,看到那些那些记忆里的片段也不再驻足。好似这天地间只有他形只影单。
眼见日头已是偏西,尽头是有些阴暗的天空,和橘黄色如炉火般温暖,尚未落下的黄昏。
他迷茫的穿过一段段记忆,有人在喊他,但那声音若隐若现,他分不清那是谁的声音。终于在那斜阳欲落处,他找到了声音的来源。
就在那温暖的黄昏下,站着一位温婉的少女。那少女含笑望着他,好像在说
“怎么这么慢呀,我已经等了你好久了呢。”
杨清虚也笑了,他伸出手去,然而却悬在了半空中。
刹那间景色突然变幻,一把利剑穿透了少女单薄的身躯,星星点点的血迹染红地面。紧接着到处都是拼杀声,嘶吼声,惨叫声。
残阳如血,到处也全都是血迹。无数素不相识的人宛若仇敌一般,形同野兽般相互厮杀。直杀的肝脑涂地,乱尸山叠。杨清虚疾奔在山路上,他触碰不到任何人,也改变不了任何局势,只听得耳边哭声盈野,看得一路上积尸如鳞,血流成渠。
杨清虚东奔西跑,眼中不觉已满是热泪,顺着脸颊滚滚而下。他俯下身去,想要为遇难的教众阖上双眼,手却穿过了教众的脸。
他喘息着,感到自己的胸膛中燃烧着熊熊烈火。好似要将他自己融化。身上的每滴血液都流淌着最原始的杀意,他想要冲上去,将匕首狠狠掼入眼前这些自诩正道的伪君子身上,但他什么都做不到。
他跪在满地残骸中,发出愤怒惶恐的吼声,似狼嚎,如枭鸣,伴随着萧萧风声,幽咽哭声。好似成千上万冤魂一起哀嚎痛哭,一起悲泣。
“父亲…雪诗…呜呜哈哈哈…嘿嘿哈哈哈…我…我要你们死,我要你们死!”
杨清虚双目赤红,从地上一跃而起,伸手抓向距离最近的正派人士,如同孤狼扑食一般将他按倒在地,右手死死按住脖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