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舟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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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起来有点人民史观的意思。你的这个想法,像是有更深层的内涵,在一步一步把我带到你的思维陷阱中。我倒想先听听你的推论。”谌舟没有回答。

    “不愧是学术领头人,那我就言无不尽了。”闫华笑道,“当前,尤其是最近十年,人工智能也大量被使用,而整个社会运转的复杂度、各个系统之间的耦合度越来越高,逐渐超越人类的理解能力。一个个子系统交错互联,形成了庞杂的高维结构。我们创造了错综复杂的系统,却不知道该如何掌控它。我们的一切都完全建构在这个脆弱不稳的系统上。然而越复杂,就越不堪一击,这个系统仰赖着每一个能及时做出有效输出与反馈的子系统。据我这些年采访时的所见所闻,可以这么说,所有的子系统都是在最低限度地运作,都在草台上勉强地跳舞。因为所有系统都避不开一个东西,那就是人。不管性本善论者怎么解释,人都是趋利避害的,人都是自私的,人是系统锈蚀腐败的根源。”

    “我也深有体会。”

    “您刚才也提到了还原论,现在人们理解复杂问题的那套将复杂问题还原成简单问题,再逐个解决的方式,已经越来越走不通了。人们更偏向于简单的输入输出反馈,生活中,你操作电子设备,并不需要了解背后的原理。如果能把类似这样的一个个小黑箱组合构建出一个庞大的社会黑箱,它也许可以代替上面所说的那些系统。”闫华端起那杯泡好的纸包茶,一饮而尽。

    “你说的这个黑箱,很像控制论中的一个方法。根据系统的输入输出变量找出它们之间存在的函数关系的方法,被用来研究复杂的大系统和巨系统。”

    “是的,不过我的重点是需要一个快速获取并处理大量弱相关信息的黑箱。”

    “那不还是控制论的跨学科性质吗?”

    “不,控制论的跨学科性质是它适用于工程技术与社会科学和生命科学,而我的意思是,当下缺少一个多学科信息交融的平台,缺少一个思维方式碰撞的渠道。比如这间屋子,我把它看作待采访对象的住所,需要关注被访者的生活状态等等;工学家会注意其中的水电气、自动化、建筑结构、各种工业制品以及其材料等等;艺术家会注意这里的视听觉感知与审美特点;医学家会在意您当前的身体状态;经济学家会想到您这里有何稀缺物质,如何有效利用;理学家会看到这里物质运行的基本规律;而哲学家会试图找到这里与他自己所认为的世界基本和普遍规律契合的部分。”

    “这点不可否认。”

    “倘若能有一个平台,可以把他们得到的一切信息提取处理并利用,得到一些结论,一定会有更多不一样的突破性的成果,当然,这些结论将会是人作为个体无法设想的。这就是我所说的多学科融合。”

    “那样的话,人们将只能通过管中窥豹的方式,探得真理的一鳞半爪。”谌舟拿起茶几上的酒杯。

    “在这样的世界里生活的人们,除了无知以外,已经拥有了一切,他们所需要的一切。”

    “有点意思。”谌舟又放下了手中的杯子,“你想知道我的看法是吗,我的看法就是你的设想方向确实给了我新的理解,虽然无法完整地想象,但我能隐约感到,如果实现了,是会导致颠覆性的下一次科技革命的。但在当前乃至可见的未来的技术条件下,是无法实现的。”

    两人默契地同时起身,走到阳台。窗外,夕阳下是喧闹的都市,忙碌了一天的人们匆忙地奔行着,每个人脑海中都有一个划分好轻重缓急的待办清单,人们也在迷茫着,他们不清楚清单上每件事的意义,人们也在信息时代中异化着。

    “还是谈远了,谌教授,我也该走了,下周您的专访见,到时还是谈谈您的突出贡献吧。”

    “我配不上这些荣誉。”临走前,谌舟自言自语,“只是需要有人承担这些荣誉,这个人恰好是我罢了。”

    闫华离开后,谌舟陷入了更深的思考:

    遗忘,这是我对所有人的说辞,也是对我自己的说辞——

    脑子并非越用越灵光,而是脑子不用就会开始遗忘,自动清理缓存的内容。遗忘是一个优秀的生存技能,它帮助人适应新的环境,学习新的知识。当然,有时候它会把人的Cookies也给清了,这会导致调取需要的知识延迟提高,从而让人觉得“遗忘”是个坏东西。同样的,脑子越用越顽固。反复加强记忆会让人变得冥顽不灵,总是优先使用预设好的脚本解决问题。

    可是,这终究是象征性认同,只要停下来,谌舟立刻就清楚自己是在逃避。无尽的黑暗中,没有反抗的可能,没有改变的希望,看到了最后的结局,除了自我麻醉,还能干什么呢。可现在,一丝微弱的亮光被闫华带了进来,谌舟决定抓住它:

    闫华的设想,多学科融合,下一次科技革命,真的无法实现吗?他所说的黑箱,本质还是知识融合所需的算法,这个现在不可能实现。为什么要连接各个学科、各个系统?人,因为人,人是所有系统中最脆弱的部分,更是系统交互中最薄弱的环节。那如果这个所谓的黑箱就是人呢,是一个单独的个体呢?用单个独立的人,他自己来统合所有知识。不,不行,这是人脑无法承受的。那就只融合思维方式与概论,各学科雨露均沾,涉猎后融会贯通,这样或许能行……可是,我又为什么要推进他毫无具体可操作细节的不着边际的异想天开呢,在这摇摇欲坠的世界中可能只是杯水车薪。也许他们是对的,什么都比现在这样强,就连乏味而恐怖的现实也比现在这样强。不为救亡,只为图存。那就尝试一下这从未设想的使命。

    这次会面,被人们命名为“觉醒对话”。人们普遍认为,沉舟时代发轫于此。而对于谌舟而言,他后来回忆道,这可能不是他一生中印象最深刻的事,但却一定是最有意义的事。

    那时的人们,把那个时代称之为信息化时代。他们认为,信息化时代就是信息产生价值的时代,同时包含着全球化与数字化,如同农业化时代、工业化时代一样,是当时时代发展的新趋势,代表着先进生产力。生活在其中的人们,的确是被纷杂的信息充斥,他们早已习惯了每天睁开眼,浩如烟海的信息扑面而来的感觉。以谌舟为首的部分人认为,系统论才是信息时代的旗帜,控制论、信息论、运筹学、排队论、决策论、博弈论、系统工程等都是系统论的组成部分。就如授时中心的牛志所说,在那个时代,即使是调整一个人为设置的基准,就会带来大量连锁反应。就像用扑克牌搭起了一栋纸牌屋,只需抽掉其中一张,一切都将毁于一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