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尘的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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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简.布朗纪念医院

    阿诺德·斯帕克用尽全力把昏迷的史帕克和艾米莉亚从世界的狭缝中拖回了现实。

    两人呼吸平稳,胸口有规律的起伏,显然生命无碍。阿诺德看了看周围,这是一处静谧的医院走廊,他站起身,看了看身后的病房大门,上面写着简.布朗纪念医院232号。

    阿诺德把二人靠在墙边,然后转动病房大门把手,走了进去。

    根据病房内部装饰来看,这是一间20世纪上旬风格的建筑。阿诺德站在柔软的灰色地毯上,病房里的温度十分温暖,可空气之中却弥漫着一股令人窒息的死亡气息。

    房间窗帘没有拉开,不过阳光透过缝隙钻进了房间之中。借助微弱的日光,阿诺德看见了房间里有一张摆着信件纸张和笔记本的桌子。在病床旁摆放着一张似乎是有人坐过的木质椅子。而房间的正中央摆放着一张白色的单人病床。

    病床上躺着一位消瘦的黑发男性,他的眼眶向下深深地凹陷进去,面部也失去了光泽,通过骨骼的外轮廓不难看出他曾经应当是一位俊美的男子,他盖着一张白色的被子,而医疗器械的吊瓶和腹腔导管将他束缚在床上动弹不得。

    而这幅景象中最令人感到诡异的便是数条如蛛丝般从天花板垂到男人身上的银色丝线。

    这让阿诺德想起了奥恩图书馆的阿简特里亚·阿米蒂奇。

    阿诺德看了看病床旁的诊疗记录:

    霍华德·菲利普·洛夫克拉夫特,慢性肾炎导致积水肿胀。

    这就是一切的罪魁祸首?这个病入膏肓的男人?阿诺德心想。

    阿诺德走到窗前拉开了窗帘,外面阳光明媚,地上的草坪嫩绿惹人喜爱,一只黑猫慵懒地躺在阳台上,这一切都让阿诺德感到奇异的安心。

    于是他来到桌边,坐到那木质的椅子上,仔细端详起桌上散落的文件。

    最上面先是一张电报,电报的内容非常简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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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罗德岛普罗维登斯简布朗纪念医院,安妮·加姆维尔收:

    希望前来协助如可行请今夜回电

    3月14日

    R·H·巴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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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诺德继续翻找,下面是一张手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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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亲爱的巴洛:

    我原本想写一封欢快的信,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但现在

    看来我只能哀伤地告诉你霍华德十分虚弱,病得可怜……身体状况与日俱下——胃里什么都存不住……

    即使如此,他还是一贯地耐心豁达、富有哲思……

    3月12日

    安妮·加姆维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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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起来安妮·加姆维尔正是病床上这位可怜男人的监护人,而R·H·巴洛则是监护人想要求助的朋友,阿诺德心想。

    阿诺德继续翻找,他拿起了有着黑色皮革封面的笔记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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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月26日

    今天我请了贾斯汀医生来给我看病,我告诉他我没有什么大碍,只是最近缺乏睡眠。

    实际上我很清楚我的身体每况愈下,我买不起太好的食物,腹部的疼痛有时难以忍受。现在每天都要用大量时间写那些令人憎恨的无趣的诗歌和杂文,因为只有这样出版社才愿意给我支付一点薪水。

    我打算休息一段时间,接下来我暂时不会再接受委托了,我想他们会明白我委婉的说法。

    3月2日

    疼痛——疲倦——剧痛——困倦——剧痛。

    3月5日

    今天德雷斯带着他的妻子来看我了,我们谈论了很多关于写作的话题,他提出了人类的旧神有可能会阻止旧日支配者的毁灭、旧日支配者之间的关系和阵营之类的设定,我认为这些想法是有益的,我很期待他的下一部作品。

    3月6日

    今天我的腹部更疼了,这疼痛让我几乎无法忍受,安妮阿姨要求我立刻住院,我只好住进了这里。

    这间病房让我觉得压抑,如果我注定一死,这里绝不是我想选择的地方。

    窗外有时会有一只黑猫经过,我不得不控制自己尽量不去思考它所象征的含义。

    3月8日

    今天我在疼痛中惊醒,医生对我的病情束手无策,我的腹腔每天都要产生几夸脱的积液,这让我感到恐怖不已。

    现在我会回忆起我的家庭了:有时我会不由自主地想,假如我的父亲不是个精神病人,假如我的母亲对我没有过分的控制欲,假如我和妻子没有离婚……我总是不由自主地做出这类假设,而这并没有让我的情况好转半分。

    3月9日

    我今天又一次梦到了我的童年,那些高墙,那些庙宇,那些柱廊,还有那些由带纹理的大理石修筑起来的拱桥。我坐在喷泉旁的长椅上,伴着夕阳听着菲利普外祖父讲那些怪诞故事,那真是我最快乐的日子。

    3月10日

    在剧痛中度过。

    3月11日

    在剧痛中度过。

    3月12日

    我告诉安妮姑妈,死后我仅有的那点财产由她继承,而那些没能发表的书稿就交给巴洛,我相信他会好好处理。

    3月13日

    今天德雷斯再次来看望了我,我已经很难保持清醒了。我和他说,今后他可以随意使用我创造的众神。临走时,他让我学习那些古代哲学家,特别是他们面对死亡时的豁达。

    阿诺德又翻了一页,忽然发现男人的字迹一改之前的歪歪扭扭,变得华丽又有力。

    3月14日

    我今天食欲很好,吃了整整一盘炖豆子和培根。

    这恐怕就是回光返照吧,因此我打起精神,趁着最后的清醒写完了遗嘱。

    安妮姑妈给我读了报纸,内容无非还是那些令人厌恶的坏消息——黑色星期五、无能的政府、劣等黑人和白人的冲突、欧洲的战争,哦,还有日本人对中国的侵略。中国是个有着悠久历史的古国,它的文明要比日本更辉煌,因此日本的侵略更使我感到惋惜。

    这世上的一切都让我觉得愤恨,为什么人类要屠杀人类,人类要敌视人类?混乱和贪欲是人类发展文明的最大阻碍,如果有一个能为每个人提供温饱的绝对秩序,消灭世上的一切混乱,人们是否就会把精力放到建设文明上呢?

    我忍不住想:

    假如旧日支配者真的存在?

    假如旧日支配者并不在太平洋的海底,不在黑暗的宇宙之外,而是在白宫、白金汉宫?

    假如旧日支配者像德雷斯的设定那样,拥有自己的善恶观?它们会用善良的一面对待如此堕落的人类吗?它们会毁灭这个令人作呕的社会吗?

    试着设想这样一个世界:旧日支配者从概念变为现实,它们改变了人类那被混乱污染的灵魂,然后作为绝对的统治者统治社会的方方面面。

    人类将在这个世界中安居乐业,过着富足、稳定、安全的生活,恐怖和疑问将彻底消失,人类将不再对未知感到恐惧——包括我写的那些惊悚故事。

    就如同我所处的这个现实:既然人们不喜欢我的小说,那就让它们被彻底遗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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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记到这里就彻底结束了,阿诺德轻轻合上笔记本,一行泪水从他的眼角沿着鼻翼缓缓流下。

    “你的愿望成真了,但那个世界并不像你想象的那样美好。”

    阿诺德站在男人的床边,轻声说道。

    “人们像崇拜上帝一样崇拜你创造的旧日支配者,旧日支配者不仅消除了人类的混乱,也剥夺了人类的自由意志,在你想象的世界里,人类成了牲畜,众神成了牧场主。人们虽然不愁温饱,可是失去了对自由的追求,文艺也失去了其价值。”

    男人的胸口微微的起伏着。

    “现在是2012年,我们的世界已经比1937年时变好了许多。人类经过了两次世界大战和冷战,国与国之间的争斗常常以和平的方式解决,人与人之间的争斗则有公平的法律审判——当然公平可能不是绝对的,但至少这个世界依然在探索更好的道路。”

    “人类就是这样的,不是吗?虽然道路往往是坎坷的,不过只要保持进取,人们就会把世界建设得更好一些。”

    “因此你不必感到痛苦和悲哀,2012年的世界百家争鸣,恐怖、惊悚、悬疑、怪奇,这些题材都能得到人们的欣赏,你的作品也一定有忠实的拥趸。”

    男人的眼睛微微张开,胸口剧烈地起伏了一阵,然后从他的喉咙里吐出了几个模糊不清的发音:

    “我做了一个梦。”

    阿诺德握住了男人冰冷干枯的双手。

    “现在它们要来接我,前往我梦中的落日之城了——”

    随后,男人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病床上的男人逝去了,银色的丝线脱离,凋零,最终消失不见。病房中的景象翻转着,四周的空间变得扭曲起来,虚空般银白色的光芒从男人身处的位置蔓延开,吞噬着周遭的光景。

    病房就像是与某种空间叠合在了一起,似乎有歌声从时间的尽头传来,伴随寂静的声音,阿诺德又似乎能够听见遥远的印斯茅斯的村民在哭泣,那泪水化作的海啸使金黄色的夕阳之城永远沉没,众神的巨影向后退去,繁星归位之时永远不会到来,阿卡姆和那所有发生在其中的传奇故事亦不曾存在。

    那来自群星的色彩早已破碎,无人再能打开通往繁星的门扉。最终,时与空完全消失不见,只剩下了纯白的虚无。